反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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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呢?怕是恨不得磕頭作揖盼他早點離開河東公社吧! 弄到這步田地!當着這樣的公社領導,再乏味不過了!黃建國腳上沒勁了,自行車轱辘轉得慢了…… 劉老五在麻天壽油糕鍋前畏畏縮縮的神态又出現在腦子裡。

    老漢可憐…… 還是在他剛從縣裡來到河東公社的那年冬天,他駐在南塬大隊,親自抓一個小庫塘工程,輪到劉老五家管飯了。

    這兒農村習慣天明起來上工,九點鐘吃早飯。

    他在工地拉了一清早的夯繩,肚子餓得貼着脊梁了。

    劉老五陪他吃飯,噴香的小米稀飯和蘿蔔絲兒,盤兒裡壘着一摞皮黃瓤軟的麥面鍋盔,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他連吃兩塊,仍然有試一試第三塊的動機,胃口是最好的一頓了。

    他發現老五隻喝稀飯,而沒有動一塊鍋盔,就讓道:“你吃鍋盔呀!” “我牙不好,咬不動。

    ”老五笑着說。

     他沒介意。

    一碗小米稀飯喝完,老五要替他再盛,黃建國拒絕了。

    讓一個年齡比他大十多歲的老人給他端飯,他過意不去呀,便争着跑到竈房去了,萬萬想不到,竈房裡正在演出一場悲劇:老五的老伴、兒媳,一齊壓低聲兒,神情緊張地訓斥兩個哭鬧着要鍋盔吃的孩子!他沒有說話,說話會使愛面子的窮莊稼人更難堪!他隻舀了半碗飯,再回到裡屋飯桌旁時,食欲全沒了。

     中午,黃建國在大雪飛揚的工地上拉夯,自動領起号子: 鼓勁拉啊! 吃鍋盔喲! 青年們笑得喊不出來,黃建國卻覺得鼻腔裡酸漬漬地難受…… 計劃中的小庫塘,在塬坡地區隻修成了第一批,他就把全社的精壯勞力拉進南溝“幹起大的”來。

    這個倉促上馬的大水庫,幾年來,把河東人拖垮了,把黃建國也拖垮了。

    他撒手不幹了,現在仍然是個“幹電池”…… 劉老五的口糧還是“歉”!鍋盔還是吃不到口,油糕就更是望之莫及的高級奢侈品了!我卻要調走了……黃建國開始愧悔:拍着胸膛上任,低着腦袋溜走。

    我也應了這條規律…… 小河橫在車前,旱季裡的河床上,裸露着一片砂石和茅草。

    一彎細流,彎來繞去,在沙灘上靜靜地流淌。

    黃建國掬起一捧水,洗着手臉,透過清湛湛的河水,可以看見水底的沙粒在流動,沙底上映出他的臉,似乎一下子蒼老了。

     黃建國攀上用河卵石堆砌的防洪大壩,河風擺動着頭頂垂吊的柳絲,可以眺望河東公社山坡上被樹木的綠葉籠罩着的村莊。

    他望着那些村莊,回憶着在河東七八年間的往事,企圖刨出一個根兒來。

     從小河的上遊,走下來三個人。

    他們在河灘的亂石中走着,說着,打着手勢比劃着什麼,走走停停,離黃建國愈來愈近了。

    當他确鑿斷定其中那位低矮而又敦實的是梁志華的時候,心情更加不安起來。

    這個前幾年比他幹瞎活幹得厲害,之後挨挫也挨得更慘的“梁膽大”,是怎樣重新獲得河西群衆如此深厚的信賴?不能不使他對人家刮目相看了。

     黃建國點燃一支煙,等着梁志華走下來。

     那三個人站在沙灘亂石中,說了一陣兒,忽然折轉方向越過河水,上了岸,要下河堤去了。

    黃建國站起來,喊: “老梁——” 梁志華轉過身,朝這邊看着,接着就奔跑起來,那渾實的又粗又壯的身軀,活象滾動着的一輛坦克,順着河堤跑下來。

     “哈呀!黃大人!你是上任來了哇?”梁志華握着他的手,嘻嘻哈哈開玩笑。

    看來,嚴副書記在和他談話之前,已經和梁志華談過了将他們倆互相“換一下地窩”的意圖。

     “嗨!我——”黃建國自嘲地說,“我哪有臉進你河西公社嘛!” “家夥!跟我要什麼客套!”梁志華的口氣是坦率的,真誠的,“快來吧,決定過的事了。

    我準備給你交待手續,老兄!” “河西人不歡迎我呀!”黃建國苦笑一下,也坦誠地說,有點尴尬地談出了在嚴副書記房子碰見那兩位上縣請柬的河西幹部的事。

     “胡整!這些家夥,簡直是胡來!”梁志華一聽,火了,臉色立時變了。

    他大約這才恍然悟出黃建國郁郁寡歡的心情,同時覺得河西那兩個尚不知名姓的幹部的舉動,把他牽進一個不大光彩的難堪境地。

    他急忙拉着黃建國坐下來,誠懇地解釋,“他們背着我搞什麼聯名請柬,我是一點不曉得……” “你甭解釋。

    我沒有想到是你搞小動作,真的沒有。

    ”黃建國也誠懇地說,“人民應該有權選擇他們所擁護的幹部。

    我倒是想請教一下,你‘梁膽大’這兩年在河西是怎麼弄的……” “瞎撲騰!瞎撲騰……”梁志華敏感的猜疑解除了,臉上又現出輕松開朗的神色。

    這家夥在全縣二十多個公社的頭兒中間,是個有名的樂天派,性格爽朗,嘻嘻哈哈,沒見過個憂愁的臉相,他不僅和下級,和同僚們如此,和地區縣委的領導處事說話,仍然如此,“既然你不犯疑,那好,我向你彙報吧!黃大人——” 梁志華扔給黃建國一支煙,自己點燃一支,噴出一口煙霧:“你知道,我前幾年比你膽子大,大得要發瘋了,在河西幹了多少蠢事、瞎活!” 這是個不安靜的角色,說着就站起來,一隻腳蹬在高一級的石摞上。

    黃建國雙手掬着膝蓋,聽着把身子傾在他面前來的梁志華大聲說:“後來,中央批示一傳達,河西人簡直能把我吃了!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攆出河西。

    我挨得好重!好慘!我‘梁膽大’是真心想害河西農民嗎?我想不通!冤枉!心裡結冰——涼透了,再不幹這号背兒媳婦朝華山,出力不落好的事啰……說吧!罵吧!反正就是這一攤子……你白天提意見,我晚上把筆記本一合,睡覺!” 黃建國聽着,和自己當時的處境和心思一樣啊!他後來怎麼解脫出來的呢? “一件事教育了我。

    ”梁志華在石握上踱着步,“在整風後期,大家的氣兒出完了,卻一緻提議,要重新促‘豐收渠’上馬!哈呀,這下,我睡不着了。

    ” 黃建國約略知道,梁志華在“想大的、幹大的”那陣風中,把“豐收渠”工程扔下,在河西的山塬區,擺開二十華裡劈山造田的戰場,轟動了地、縣。

    他去那裡參觀過,梁膽大的名字就是那會兒叫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