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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刺激着他的鼻膜。

    終于有一天,當他從河灘裡走回村子,驚奇地發現,村子西頭高高豎起一幢兩層平頂洋樓。

    再幾天,村子當中也冒起一座兩層樓房來。

    又過了幾天,一座瓦頂的兩層樓房又出現在村子的東頭。

    一月時間裡,龜渡王村比賽擺闊似的相繼豎起三幢二層樓房,高高地超出在一片低矮的莊稼院的老式舊屋上空,格外惹人眼目。

     王林手攥鐵鍁,在羅網上用功夫,眼睛瞪得鼓鼓圓,不時地在自己心裡打問:靠自己這樣笨拙地掙錢,要撐起那樣一幢兩層洋樓來,少說也得十年哪!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掙錢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太緩慢了? 太笨了,也太慢了!和沙灘上那些同樣淘沙濾石的人比起來,他可能比他們還要多掙一點,因為他比他們更壯實,起得更早也歇得最晚。

    然而,與村子裡那三幢新式樓房的主人比起來,就不僅使人喪氣,簡直使他嫉妒了,尤其是在他星星點點聽到人們關于三戶樓屋主人光彩與不光彩的發财的傳聞之後,他簡直妒火中燒了。

     他皺緊眉頭,坐在羅網前,抽得煙鍋吱啦啦響,心裡發狠地想着,謀算着,發誓要找到一個掙錢多而又省力氣的生财之道來。

    想啊謀啊!終于把眼睛死死地盯到閃閃波動着的小河河水裡了。

     一場西北風,把河川裡楊樹和柳樹殘存的黃葉掃蕩幹淨了,河邊的水潭裡結下一層薄薄的冰,人們無法赤足下水了。

    王林早就等待這一場西北風似的,把早已準備停當的四腿馬架和三塊木闆裝上架子車,拉到小河邊上來。

    他脫下棉褲,讓熱乎乎的雙腿在冷風裡做适應性準備,仰起脖子,把半瓶價廉的劣質燒酒灌下喉嚨,就扛起馬架下到刺骨鑽心的河水裡,架起一座穩穩實實的獨木橋來…… 太陽升起在東原平頂上空碧藍的天際,該是鄉村人吃早飯的時候了。

    過往木橋的人稀少了,那些急急忙忙趕到城裡去上班的工人和進城做工的農民,此刻早已在自己的崗位上開始工作了,把一毛錢的過橋費忘到腦後去了。

    那些趕到南工地農貿市場的男人和女人,此刻大約正在撕破喉嚨買主,出售自己的蔬菜、豬、羊鮮肉和雞蛋。

    沒有關系,小小一毛錢的過橋費,他們稍須掐一下秤杆兒就回腰包了,他們大約要到午後才能交易完畢,然後走回小河來,再交給他一毛過橋費,走回北岸的某個村莊去。

     他的老婆來了,手裡提着竹籃和熱水瓶。

    他揭開竹籃的布巾,取出一隻瓷盤,盤裡盛着冒尖的炒雞蛋,焦黃油亮。

    他不由地瞪起眼來:“炒雞蛋做啥?” “河道裡冷呀!”她說,“身體也要緊。

    ” 她心疼他。

    雖然這情分使他不無感動,卻畢竟消耗了幾個雞蛋。

    須知現時正當淡季,雞蛋賣到五個一塊,盤裡至少炒下四五個雞蛋,一塊錢沒有了。

     “反正是自家的雞下的,又不是掏錢買的。

    ”老婆說,“權當雞少下了。

    ” 反正已經把生蛋炒成熟的了,再貴再可惜也沒用了。

    他掰開一個熱馍,夾進雞蛋,又抹上紅豔豔的辣椒,大嚼起來,瞅着正在給他從水瓶裡倒水的老婆。

    她穿着肥厚的棉褲,頭上包着紫色的頭巾,愈發顯得渾圓粗壯了。

    其實,這個腰不是腰,臉不是臉的女人心腸很好,對他忠心不二,過日子紮實得滴水不漏。

    她給他炒下一盤雞蛋,她自己肯定連嘗也沒嘗過一口。

     他吃着,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擱在她腳前的沙地上,盡是一毛一毛的零票兒和二分五分的鎳質硬币:“整一下,拿回去。

    ” 她蹲下身來,撿着數,把一張張揉得皺巴巴的角票兒捋平,十張一折,裝進腰裡,然後揀拾那些硬币。

     他坐在一塊河石上,瞅着她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數錢的動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裡挺舒服。

    是的,每次把自己掙回來的錢交給她,看着她專心用意數錢的神志,他心裡往往就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自豪。

     “這下發财啰!” 一聲又冷又重的說話聲,驚得兩口子同時揚起頭來,面前站着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馍馍,連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說:“爹!快吃馍,趁熱。

    ” “我嫌惡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裡一滿是惡心得簡直要嘔吐的神色,“還有臉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麼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閃眨着細眯的眼睛,有點生氣地質問自己的親大:“咋咧?大!你有話該是明說!” “我的臉,給你們丢盡了!”老漢撅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須,“收過——橋——費——!哼!” 王林終于聽出老丈人發火的原因了,未及他開口,她已經說了:“收過橋費又怎麼了?” “你不聽人家怎麼罵哩:土匪,賊娃子!八代祖宗也貼上了!”老漢捏着煙袋的手在抖,向兩個晚輩人陳述,說小河北岸的人,過橋時被他的女婿收了費,回去愣罵愣罵!愛錢不要臉啊!他被鄉黨們罵得損得受不了,唾沫星兒簡直把他要淹死了。

    他氣恨地訓斥女兒和女婿,“這小河一帶,自古至今,冬天搭橋,誰見過誰收費來?你們也不想想,怎麼拉得下臉來?” “有啥拉下拉不下臉的!俺們搭橋受了苦,挨了凍,貼賠了木闆,旁人白過橋就要臉了嗎?”她頂撞說:“誰不想掏錢,就去河裡過,我們也沒拉他過橋。

    ” 他也插言勸說:“爹呀!公家修條公路,還朝那些有汽車、拖拉機的主戶收養路費哩!” 女兒和女婿振振有詞,頂得老漢一時回不上話來,他避開女兒和女婿那些為自己遮掩強辯的道理,隻管講自己想說的話:“自古以來,這修橋補路,是積德行善的事。

    咱有心修橋了,自然好;沒力量修橋,也就罷了;可不能……修下橋,收人家的過橋費……這是虧人短壽的缺德事兒……” 他聽着丈人的話,簡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個旁人來給他講什麼積德行善的陳年老話,他早就不耐煩了;唯其因為是老丈人,他才沒敢笑出聲來,以免冒犯。

    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約也覺得她爹的話太可笑了。

     “爹!你隻管種你的地,過你的日子,不要管俺。

    ”女人說。

    王林沒有吭聲,讓她和她的親生老子頂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

    他用眼光鼓勵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罵你祖先我臉燒!”老漢火了,“你們掙不下錢猴急了嗎?我好心好言勸不下,還說我管閑事了。

    好呀!我今天來管就要管出個結果——!”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