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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原上冒出來,河水紅光閃閃。

    他把豬尾巴丢在木牌下,看好那一幫喜氣洋洋的男女走過橋來…… 他叫王林,小河南岸龜渡王村人。

     搞不清漢朝還是唐代,一位太子因為繼位問題而遭到兄弟的暗殺,怆慌逃出宮來,黑燈瞎火奔蹿到此,眼見後面燈籠火把,緊追不舍,面對突暴的河水,捶胸頓足,欲逃無路了。

    他甯可溺水一死,也不願落入兄弟之手,于是眼睛一閉,跳進河浪裡去。

    這一跳不打緊,恰好跌落在河水裡一塊石頭上,竟沒有沉。

    太子清醒過來,不料那石頭飄上水面,浮遊起來,斜插過河面,掠過屋脊高的排浪,忽閃忽閃飄到北岸。

    太子跳上沙灘,大惑不解,低頭細看,竟是一隻碾盤大小的烏龜,正吃驚間,那烏龜已潛入水中,消失了。

     這個美妙的傳說,僅僅留下一個“龜渡王”的村莊名字供一代一代村民津津有味地咀嚼,再沒有什麼稍為實惠的遺物傳留下來,想來那位後來繼承了皇位的太子,也是個沒良心的昏君吧?竟然不報神龜救命之恩,在這兒修一座“神龜廟”或是一座“龜渡橋”,至少是應該的吧?又不會花皇帝自己的錢,百姓也可以沾沾光,然而沒有。

    如果那位後來登極的王子真的修建下一座橋,他就不會生出橋頭收費的生财之道來了。

    王林在無人過橋的空閑時間裡,在橋頭的沙灘上踱步,常常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王林的正經營生是在沙灘上采掘砂石,出售給城裡那些建築單位,收取過橋費不過靈機一動的臨時舉措。

    春天一到,河水沒了寒滲之氣,過往的人就挽起褲管涉水過河了,誰也不想交給他一毛錢了。

     他三十四五年紀,正當莊稼漢身強力壯的黃金年華,生就一副強悍健壯的身胚,寬肩,細腰,長胳膊長腿,一個完全能夠負載任何最粗最重的體力勞動的農民。

    他耕種着六七畝水旱地,那是人民公社解體時按人口均等分配給他家的口糧田,一年四季,除了秋夏兩季收獲和播種的繁忙季節之外,有十個月都趴在沙灘上,挖掘砂石,用鐵鍁把砂石抛到一個分作兩層的羅網上,濾出沙子,留下兩種規格的石頭,然後賣給那些到河灘來拉運石頭的汽車司機,這是鄉村裡頂笨重的一條掙錢的門路了。

    三九的西北風在人的手上拉開一道道裂口,三伏的毒日頭又烤得人臉上和身上冒油。

    在河灘幹這個營生的村民,大都是龜渡王村裡最粗笨的人,再找不到稍微輕松一點兒的掙錢門路,就隻好扛起镢頭和羅網走下沙灘來,用汗水換取鈔票。

    莊稼人總不能在家裡閑吃靜坐呀! 撈石頭這營生還不賴!王林曾經很沉迷于這個被人瞧不上眼的營生,那是從自家的實際出發的考慮。

    他要種地,平時也少不了一些需他動手的家務活兒,比如買豬崽和交售肥豬,拉糞施肥等,女人家不能勝任。

    這樣,他出不得遠門,像有些人出太原走廣州販運藥材掙大錢,他不能去,顯然離不開。

    更重要的是,那種賺錢容易而賠光爛本兒也容易,說不定上當了,被人捉弄了,要冒大風險,而他沒有底本錢,賺得起十回而爛不起一回呀!他腦子不笨,然而也不是環兒眼兒很多的靈鬼。

    他平平常常,和龜渡王十之八九的同齡人一樣,沒有顯出太傻或太差的差别。

    他覺得自己靠撈石頭掙錢,頂合宜了,一天撈得一立方砂石,除過必定的稅款,可以淨得四塊錢,除過陰雨和大雪天氣,一月可以落下一百多塊錢。

    他的女人借空也來幫忙,一天就能更多一點收入。

    對于他來說,一月有一百多塊錢的進入,已經心地踏實了。

     在下河灘撈石頭之前一年,他給一家私營的建築隊做普工,搬磚,和水泥沙漿,拉車,每月講定六十元。

    他幹了仨月,頭一月高高興興領下五十二塊(缺工四天),第二個月暫欠,工頭說工程完畢一次開清。

    到工程完工後,那個黑心的家夥連夜攜款逃跑坑了王林一夥普工的工資。

    他們四處打聽,得到的那位工頭的住址全是假的,至今也摸不清他是哪裡人。

    沒有辦法,他懊喪地背着被卷回到家裡,第二天就下河灘撈砂石了。

     我的老天爺!出笨力也招禍受騙,還有笨人搗鬼賺錢的可能嗎?他經曆了這一次,就對紛紛亂亂的城市生活感到深深的畏怯了。

    那兒沒得咱掙錢的機會,河灘才是咱盡其所能的場合。

     他有一個與他一樣強悍的老婆,也是輕重活路不避,生冷吃食不計的皮實角色。

    他和她結婚的時候,曾經有過不太稱心的心病,覺得她腰不是腰(太粗),臉不是臉(太胖),眼不是眼(太眯),然而還是過在一起,而且超計劃生下了三女一男,沉重的生活負擔已不容許他注視老婆的眉眼和腰腿的粗細了。

    他要掙錢,要攢錢,要積蓄盡可能多的人民币,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土地下戶耕種兩三年,囤滿缸流了,吃穿不愁了,可是缺錢。

    三個女兒都在中學和小學念書,學費成倍地增加了,兒子上了“學前班”,一次收費五塊,而過去卻是免費的。

    況且,女孩長大了,開始注意揀衣服的樣式了,女孩比男孩更早愛好穿戴,花錢的路數多了。

     他要掙錢攢錢。

    他要自己的女兒在學校裡穿得體面。

    他心裡還謀劃着一樁更重要的大事,蓋一幢磚木結構的大瓦房。

    想到在自家窄小破爛的廈屋院裡,撐起三間青磚紅瓦的大瓦房,那是怎樣令人鼓舞的事啊!什麼時候一想起來,就不由得攥緊镢頭和鐵鍁的把柄,刨哇!鏟哇!抛起的砂石撞擊得鐵絲羅網唰唰響。

    那镢頭和鐵鍁的木把兒上,被他粗糙的手指攥磨得變細了,溜光了。

     她的女人,扭着油葫蘆似的粗腰,撅着皮鼓似的屁股,和他對面忙活在一張羅網前,挖啊刨啊,手背上摞着一道道被冷風凍裂的口子。

    他覺得這個皮實的女人可愛極了,比電影上那些粉臉細腰的女人實惠得多。

    他們起早貪黑幹了一年,夫妻雙方走進桑樹鎮的銀行分行,才有了那個浸潤着兩口子臭汗的儲蓄本本。

    又一年,他們在那個小小的儲蓄本上再添上了一筆。

    再幹一年,就可以動手蓋置新房了!一幢新瓦房,掐緊算計也少不得三千多元哪! 就在他和女人撅着屁股發瘋使狠挖砂石的時候,多少忽視了龜渡王村裡發生的種種變化。

     春節過罷,陽氣回升,好多戶莊稼人破土動工蓋置新房子。

    破第一镢土和上梁的鞭炮聲隔三錯五地爆響起來,傳到河灘裡來,那熱烈而喜慶的“噼啪”聲,撩撥得中年漢子王林的心裡癢癢的,随風彌漫到沙灘裡來的幽香的火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