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六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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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各項工廠,凡聚斂疏材,毋令散壞者,固皆男女工人為之。

    九曰生财,鄭注:“謂閑民無常職,轉移職事。

    ”愚按,鄭所說似當屬于十二項之服事,此中生财固非閑民轉移職事者可雲也。

    生财當為礦業等類。

    百工之業,取自然界之百産而予以制造,固皆屬饬财一項,但礦産蘊藏無限,若遍考而開發之,自是生财之要。

    此等職業,不妨于饬财中特别提出言之,《周官》已有丱人,非吾附會。

    如今日應用電力或原子能以增加生産,諸如此類,亦屬生财一項。

    十曰學藝,鄭注:“謂學道藝。

    ”愚按,此處經文隻一藝字,是就職事說,不曾涉及學道。

    鄭加一道字,不知其于道字作何解?漢人固不悟道也。

    餘謂藝隻是工農商礦及凡百職業所有知識技能。

    十有一曰世事,愚按,人民對于社會政治等思想及其當前現實問題,皆宜令其通曉,世事一項即此類。

    今者政府所以教民者,正與經合,然融會新知于經學原理中,确甚緊要。

    毛公于舊學主張評判接受,蓋即此意,深佩。

    十有二曰服事。

    愚按,此即在各機關或公共團體料理雜務之人,所謂閑民無常職、轉移職事者是也。

    據此,以十二職事登萬民,就民職方面言,可謂經緯天地,無所不包絡,不獨今世謀民生國計者不能外此綱領,即百世之下有上聖焉,又能增損此綱領乎?民皆有常職,而後欣然上進無已止,社會主義、民主政治乃可實現,以跻乎《春秋》太平大同之盛。

    聖人之為天下萬世慮也,仁矣哉! 八曰《周官》有國營金融機構,所謂泉府,足以便國利民,馬端臨亦知之矣。

    然其救恤農村艱阨之法,尚有在泉府以外者。

    地官之屬有旅師,“掌聚野之鋤粟、屋粟、鋤閑粟而用之,按,野謂各邑之田野。

    鄭注:&lsquo鋤粟,民相助作,一井之中所出九夫之稅粟也。

    屋粟,民有田不耕,所罰三夫之稅粟也。

    閑粟,閑民無職事者所出一夫之征粟。

    &rsquo以質劑緻民。

    鄭司農雲:&lsquo質劑,月平價也。

    質,大價;劑,小價。

    &rsquo鄭玄曰:&lsquo謂質劑者,為之券,藏之也。

    &rsquo平頒其興積,按,興積者,舊注公家征聚物曰興。

    積者積谷,興積即謂上舉三者之粟也。

    旅師以三者之粟貸與人民,而為券藏之,他日當收之于民也,故曰以質劑緻民。

    平頒者,謂平三粟之價而頒于民,不得偏頗有多少。

    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

    凡用粟,春頒而秋斂之”。

    春耕時民困,公家以三粟頒之;秋成時民饒,公家則收回所貸出之粟。

    皆以國服為之息,詳前述泉府文。

    據此則農民無困窘之憂,可以發達生産。

    王荊公青苗法即仿此制。

    世儒或謂荊公襲泉府,未之考也。

    夫以公家就當地罰款及公入所儲即為援助貧民生産之用,此法至善,今猶可師也。

     九曰《地官》以本俗六安萬民。

    鄭注:“本猶舊也。

    ”愚按,舊俗之至質實而不可改者,曰本俗,鄭語嫌泛。

    一曰美宮室,按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以其影響于身心者重要,不可污濁也。

    顔子陋巷,但不求惡俗侈靡耳,鬥室之中,離塵絕嚣,即是金光明地,美莫大焉。

    佛經言布金滿地,形容其無垢耳。

    二曰族墳墓,鄭注“族猶類也”雲雲。

    愚按,同宗或異姓同裡者皆謂之類,鄭專以同宗言之,亦狹。

    族墳墓即今公墓之制,不限于同宗也。

    死者共葬,尊遺骸,事死如生,人道之隆也,人情之厚也。

    玄奘臨絕曰“此身穢惡,猶如死狗”,此佛氏之教,反人生,不可為訓也。

    三曰聯兄弟,按,天屬之愛,憂喜相共也。

    四曰聯師儒,鄭注:“師儒謂鄉裡教以道藝者。

    ”傳道授業之師,緻其敬愛焉,養所在也。

    五曰聯朋友,按,善相勸、過相規,輔仁之誼大矣哉!六曰同衣服。

    鄭注:“同猶齊也。

    民雖有富者,衣服不得獨異。

    ”詳此本俗六者,人道大常,習而安焉。

    社會變遷,俗之舍舊而維新者固多,此六本俗,毋或變易,以其為人心所安也。

    宮室養其美感,墟墓發其深情,廣愛始于兄弟,不愛同氣,尚能兼愛衆人乎?敬學笃乎師儒,友誼毋喪所以輔仁,服制勿異明無獨貴。

    封建社會,富貴者衣服不同貧民,貴賤有等故。

    六本俗者,民德于是歸厚,社會于是固結,故不可變易也。

    夫除舊染而破恩誼者,此在改革時,矯枉不嫌其過,新度制既定,必以育德、繕群為急,繕群謂使社會安和固結。

    确然無疑也。

    《地官》以六本俗安萬民與十二職事登萬民,同為宏化根本,後之圖治者,不可忽也。

     附識:有問:六本俗隻言兄弟而未言父母,何耶?答曰:兄弟之愛正從父母推得來,故言兄弟則父母更重可知,毋須别舉。

    又公墓與師儒、朋友及服制皆為對社會發生兼愛之源泉,而師友二者,其于道德與學藝、知能之扶勉大有關系,以視孟子隻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廣狹迥異。

    漢以來儒者,以宗法思想高談孝弟,為忠君作陪襯,使人知有家庭而不知有社會與國家。

    且令孝弟之教義為朝廷所利用,引起種種虛僞,而孝弟之實亡。

    孟子之言不無弊。

    明儒王心齋臨殁,拟上世宗書數千言,佥言孝弟。

    張江陵閱其遺稿,謂人曰:“何迂闊也?”羅近溪曰:“嘻!孝弟可謂迂闊乎?”王氏見地均從孟子得來。

    《論語》答弟子問孝,隻從至性至情不容已處說,卻未曾雜入政治意義,後儒隻勸皇帝以孝治天下,使臣民移孝作忠,怪哉!《周官》本俗六便汰除封建遺習。

     綜前所述,《周官》之政治思想,推翻統治,純為民主,使其融己入群,會群為己,《周官》之鄉遂政制,其精神即在不許小己得孤立,必融合于大群之中。

    故其經濟制度與政策完全化私為公。

    《禮運》主張天下為公。

    而小己在大群中,乃得各盡所能,各足所需,以成大均、至均之治,此《周官》全經宗趣也。

    倘政治非民主,則政權常與富人結合,形成特殊階級,社會不可得其平,而經濟上遂無可求均,此必然之勢也。

    據此而論,與其言經濟決定一切,不如曰政治民主為一切革故創新之主力。

    《周官》之政制,已推翻王權而為民主共和政體,此民主政體之經濟制度則破除私有制而為群衆共同生活之均産制。

    是乃以經濟與政治互相聯系、互相促進,但其間主動力卻在政治為民主,否則政權不屬人民,将欲革除舊社會不均之經濟制度而創立新制,必不可幾也。

     有難者曰:政治民主有改造與發展經濟之力,是事誠然,但政治之革故創新,必由經濟問題迫之不得不然。

    橫覽中外史乘,革命所由興,民主政體所由建立,實原于衆庶不堪統治者與财富階級之剝削,于是奮起革命,克奏膚功,得有民主成功之善果。

    據此,則促成政治民主之主因當屬經濟無疑也。

    答曰:此問題太大,非此中所及讨論。

    唯吾可略言者:經濟問題逼迫于吾人,使不得不求解決,吾非不知也。

    然人者,有靈性生活之動物也,有無限創造功能也,如政治創造功能、經濟創造功能、文化創造功能乃至種種創造功能,皆人之所與生俱有也。

    經濟問題之逼迫于吾人,隻是予吾人以一種刺激,确非吾人革命行動之主因。

    吾人之偉大革命行動,若略析言之,原于吾人固有政治創造功能者一,原于吾人固有經濟創造功能者又一,原于吾人固有文化創造功能者複是其一。

    凡諸種種功能,皆潛在于吾人内部生活之深淵,不由外铄,不從他得,此乃吾人所不容不自信者。

    吾人固有各種創造功能,雖或因外緣障礙不易顯發,然諸功能潛滋暗長、恒無損失,及遇刺激既深,終必現起,革命大業、民主善治,皆是吾人各種創造功能之顯發,不容否認。

    今如過分主張經濟決定一切,而忽視吾人固有各種創造功能,是未免偏至之論,餘于此不暇深詳耳。

    《周官》全經主旨,隻從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之互相聯系處着眼,但以主動力歸之民主政治,其取義極平實,而确不可易。

    唯政治民主,使芸芸之類易散為群、化私為公,故經濟制度一本于均平之原則以建立。

    文化方面,如學術思想,無曩時帝者愚民政策之毒,任其自由發展,盡有評判接受之益。

    方正學平生服膺《周官》,以為太平可緻,餘亦同斯志也。

     《周官》于文化方面,地官職兼教養,明文化與經濟之聯事最密,其識卓矣。

    知能薄,即開物成務之術短,人所知也;生養乏,則青衿失學,人顧可忽之乎?地官左右冢宰,左右者,助義。

    而統教養之任,明教政、養政,二者相聯,欲其互相促進,必以民治為基。

    秦以來将三千年,竟無識此意者,可知中夏衰微之故矣。

     《秋官》以五刑糾萬民,皆關于國情民俗之禁戒,而于學校不見有幹涉之條文。

    《天官》以九兩系邦國之民,陸釋:“兩猶耦也,所以協耦萬民。

    ”其三曰“師以賢得民”,其四曰“儒以道得民”,據此則師儒能保持其學術獨立之精神與地位,而以德業系萬民之信仰,此教化所由興也。

    秦以後,帝者奴畜師儒,學絕道喪,生民之患無窮。

    而《周官》束高閣,無過問者,豈不奇哉? 《周官》學校之制,雖不甚可詳,然考之于鄉大夫所屬,黨正歲十二月大蠟之時以禮屬民而飲酒于序,序者猶今雲學校也。

    古者五百家為黨,其學校百有五十,可謂多矣。

    又州長春秋以禮會民而射于州序,州之學校有三十。

    州為黨之上級,其學制當比黨序為高。

    鄉為最高級,直隸王朝,古者萬二千五百家為鄉。

    其地位猶唐、宋州郡,今之省也。

    鄉學舊說有六,蓋高深學術造就之所,若今省區有大學也,其學制當與王朝之大學等。

    春官大司樂掌成均之法,鄭注:“董仲舒雲:&lsquo成均,五帝之學。

    &rsquo成均之法,謂其遺禮可法也。

    ”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

    鄭注:“公卿大夫之子弟當學者,謂之國子。

    ”愚按,鄭氏據帝者之制以釋經,故謂國子限于貴族,不知《周官》為民主之治,其雲合國之子弟,決非以公卿大夫之子弟為限也。

    又地官師氏教國子弟,凡國之貴遊子弟學焉。

    從來注家皆以貴遊專指王公子弟,因其以《周官》為周公作,期行之于周世,故以貴遊作貴族解,不知經文曰“凡國之貴遊子弟”,則通國而合計之詞,必不專指王公子弟也。

    王國所屬鄉遂或列邦之子弟優秀者,必皆來王朝之大學而就學。

    來自遠方曰遊,寵異之曰貴,此其本義也。

    杜子春雲:“遊當為猶,言雖貴猶學。

    ”純是帝制思想為祟。

    夫王朝大學,如不許天下之優秀者入學,則與《周官》民主政制完全相背,斷無是理。

    餘謂漢以來經師皆以帝制厚誣經文,其邪謬随在可見也。

     《周官》于學校教科,教科謂所教學術之分科。

    雖未有明文拟定,然地官所屬鄉大夫之職,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頒之于其鄉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藝,三年大比,亦考其德行、道藝。

    遂大夫之職當與鄉同。

    司谏掌糾萬民之德而勸之朋友,正其行而強之道藝。

    據此諸文,可見《周官》學校之教,除德行為品性之陶養外,而所教之學術則總分道藝二科:道科者,猶今雲哲學也;藝科者,猶今雲科學知識也。

    儒道二家皆深窮宇宙體原而同建立道。

    孔子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歎,豈不奇哉!道家老莊之書及散見餘子之言,餘子謂《管子》《韓非》《淮南》等并有道家言。

    其形容道體,皆弘闡《大易》之蘊,惜未免溺于虛靜而于健動處少理會。

    道體虛而健,靜亦動也。

    靜亦動者,其動非亂,而靜不滞也;虛而健者,其健不已,虛而不屈也。

    不屈者,無窮竭也。

    《詩》曰:“維天之命,于穆不已。

    ”天者,道體之異名,非謂神帝;命者,流行義。

    道體流行不息,故雲不已,此不已一詞含義深遠。

    不已正是健德。

    惟虛無礙,無礙故健,其健不已,其虛不屈,是為萬化之原。

    虛健二德實相因。

    動靜一如,是為道體,嚣動毋靜,枯靜失動,皆喪其道體也。

    吾人體現大道于己,不可淪虛而舍健、滞靜而厭動。

    不可二字,一氣貫下。

    《易》以健動顯道體,義趣深遠至極,參考餘著《新唯識論》“轉變”“功能”諸章。

    夫道備萬理、肇萬化,無始無終,無形無象,隻無形象耳,非謂其空無。

    其顯為萬有者,皆其變動不居之迹耳。

    此中變動一詞,涵義甚深。

    俗以物體移轉謂之變動,此則不可作實物想。

    可考《新論》“轉變”章。

    萬物皆化迹也,而道體不即是迹,譬如水現為冰,而水之自性不即是冰也。

    老曰:“道可道,非常道。

    可道之道,猶說也。

    此言道不可言說,如可說,便非真常之道也。

    言說所以表物,而道非物,故不可說。

    名可名,非常名。

    ”此言道不可名,而名為道者,亦不得已而強為之名耳。

    如以道為可名,則名已非常道之名,隻是意想所安立耳。

    誠以理絕言诠,歸于證會。

    尼父“默識”,是《道經》開端數語所本。

    佛言證會,與《論語》默識,其義相通,容當别論。

    道之一字,漢以來經師莫求真解,今綜儒道二家旨要,略釋如上。

     藝者,百家之學。

    古代百家甚盛,如天文、數學,唐、虞已有專官。

    張衡在東漢初著《靈憲》《算罔論》,網絡天地而算之,制候地震儀,蓋其所承藉者甚遠而深,非可一蹴而幾也。

    指南針作者,一雲黃帝,一雲周公,或黃帝首創,周公繼述。

    此非明于電磁者不能為,則物理知識,古有之矣。

    李冰,戰國時秦人,其水利工程尚在,今人猶驚歎莫及,則工程學盛于古代可知。

    木鸢則墨翟、公輸并有制作,是亦飛機之始。

    舟舵發明,當亦甚古,西人賴之以航海。

    此與火藥及造紙并印刷術,貢獻于世界者甚偉大。

    化學始于煉丹,漢世已有為之者,其源當出于戰國。

    醫術與藥物發明在遠古,及春秋時,扁鵲、倉公精察腑髒經絡,則解剖術已甚精。

    《周官》有壺涿氏,秋官之屬。

    掌除水蟲,可見古時對于微生物之研究亦不淺。

    地理則鄒衍已創發五大洲之說。

    至于音律精妙,直宣造化之奧,尤足驚歎。

    餘謂科學在吾國古代已有基礎,即百家之業是也。

    而聞者或不以為然,此等妄自菲薄之見,可為太息。

    竊謂地官之屬,自鄉遂大夫以下,每歲必察其民之道藝,三年大比亦然。

    其所察者,必是其在學校時之所習,否則其所察非民之所學,斷無是理,故敢推定地官于學校所教之學,總分道藝兩科。

    而藝科即百家之業,此從古時百家思想之盛行而推斷之,非臆測也。

     餘既推定地官于學校所教隻是道藝兩科,其各科細目自不便列舉,當由後人随時斟酌。

    道科之學,所以究萬化本源、人生真性,則涵養其民之德行者在是矣。

    藝科之學則教民以格物,而見于實用者在是矣。

    然則鄉三物之說,其秦世或漢初儒生之改竄乎?鄉三物者,謂鄉大夫以三物教其民也。

    物猶事也。

    三物者,一曰六德,知、仁、聖、義、中、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餘于鄉三物,向疑其浮亂,非聖人之言。

    《論語》鑒别門人之長,列以四科,其一曰德行,未聞析德行為二物也。

    設雲:蓄于中之謂德,發于事之謂行,故德行本無分而亦不妨分者。

    果爾,則行析以六尚無不可,德蓄于中,如何析舉?即為修養工夫計,無妨析舉,以便專注,則必持其本根,始無虧蔽,否則支離以為德,未見其有成德之基也。

    夫《易》始乾元,乾元,仁也,求仁而萬德備。

    《中庸》言智、仁、勇,修是三者而萬德亦備。

    陽明言良知,緻良知而萬德亦備。

    今此六德曰知、仁、聖、義、中、和,既非如《大易》直顯仁體以立本,亦不若後儒直指良知為本。

    又不似《中庸》知、仁、勇三德領衆德之要、得會成之妙,又不似三字,至此為句。

    直是雜綴六目,目者,德目。

    無有義蘊。

    至于教藝唯六,唯者,言其獨限于六也。

    則百家衆藝不立于學校者,将無不廢絕矣。

    且禮、樂者,原于道體,蟠際天地,《樂記》雲“及夫禮、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言其功用盛大,彌滿天地,無乎不在也。

    洋洋乎發育萬物,廣大精微極矣。

    今以禮、樂與射、禦、書、數并列,則禮者,玉帛之儀耳;樂者,鐘鼓之音耳。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是《周官》學校之教,将使禮壞樂崩也。

    鄉三物浮亂已甚,而二千數百年莫有疑者。

    明儒顔習齋盛張鄉三物,以為學的,的者鹄的,射者命中之的也,謂顔氏以鄉三物為學術之正鹄。

    甚矣其隘也。

    雖然,顔氏期挽理學迂闊而歸實踐,仁人之志也。

     難者曰:公之言辨矣,然說經至不當意處,便謂秦漢間儒生改竄,可乎?曰:《周官經》必本孔子之口義無疑也,廣大悉備,非聖人莫能道也。

    《系辭傳》贊《易》曰“廣大悉備”,吾于《周官》亦雲。

    吾以群經互證,而敢楷定鄉三物為浮亂之說也。

    《周官》之經綸與《大易》通,系辭傳《曰》“知周萬物”,曰“裁成天地,輔相萬物”,曰“開物成務”,曰“備物緻用”,曰“立成器以為天下利”,其宏大深密之蘊,可玩索也,何至于藝科之教僅限以射、禦、書、數及禮之儀文、樂之音節而已乎?德行之分甚無義,吾前所彈正,皆于《易》《禮》《論語》有據,《中庸》本在《禮記》。

    非任己意以妄訾也。

    秦、漢間儒生,除保存古義外,殊無深造自得處。

    鄉三物浮亂,必為秦、漢間儒生所改竄,且其改竄非無故矣。

    賈公彥《疏序》謂:“《周官》,孝武之時始出,秘而不傳。

    《周官》後出者,以其始皇獨惡之故也。

    是以《馬融傳》雲:&lsquo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與《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絕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按此言呂政求《周官》焚燒之務盡也。

    是以隐藏百年。

    按此言《周官》隐藏百年,畢竟有人保存之也。

    孝武帝始除挾書之律,開獻書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複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

    &rsquo”愚按,皮錫瑞謂惠帝已除秦時挾書律,疑馬融稱武帝除挾書律有誤,此乃皮氏過疑。

    惠帝時雖除挾書律,而民情或不無觀望者,其時距呂政之禍尚近也。

    武帝時急于求書,恐有不肯獻者,或重申令除挾書律,亦應有之事。

    馬融以漢人說漢事,當不緻誤。

    但馬融言秦尚酷烈,與《周官》反,故呂政欲絕滅之,其言猶未深了呂政心事。

    《周官》本為民主思想、社會主義,此書在春秋戰國時已不便通行,故托為周公所作。

    呂政狂猘,期以天下為私産,傳之萬世,其欲絕滅《周官》思想自是必然。

    呂政焚書坑儒時,且有令曰:“是古非今者族。

    ”《周官》既托為周代之古制,儒者奉此經以對抗獨夫專制之害,呂政之令蓋特為《周官》而發。

    馬融謂特疾惡之雲雲,想是漢初傳說至東京猶未泯也。

    惠帝初除挾書律,而藏此經者猶未敢輕出之,可想見秦時禁令之厲。

    武帝時,河間獻王賢而好儒,故此經得出。

    《景十三王傳》雲:“獻王所獻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

    ”此言有經,即有傳與說記也。

    《藝文志》有《周官經》六篇,《周官傳》四篇,而不言《經》亡《冬官篇》,當時《冬官》必未阙。

    至鄭玄所注經本,已無《冬官》,而《周官傳》鄭氏更未之見。

    林孝存為東漢人,固力反《周官》者。

    孝存謂武帝知《周官》為末世渎亂不驗之書,擯斥不行,因作十論、七難以排棄之。

    據此可見《周官》既厄于呂政,又厄于漢武。

    秦、漢間儒者在帝制堅定之下偷存,以焚坑之禍為戒,其傳授經書無有不改竄者。

    《易經》雖以蔔筮得不焚,然有無改易已無從考,且漢《易》皆象數,其于孔子之義理絕不講求。

    《春秋》殆完全改變,設無孟子、史公之語,誰知今存《春秋》非孔子之舊乎?孟子稱孔子作《春秋》,又引孔子之言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可想見《春秋》必是破專制而昌民主,破階級而求均産。

    孟子言民貴、言井田、言賤丈夫壟斷、言誅獨夫纣矣未聞弑君、言善戰者服上刑,皆《春秋》義也。

    史公語已引見前文。

    《繁露》、《公羊》與何休注,所存孔子微言亦甚少,然尚賴有此耳。

    《書經》幾于全亡。

    《禮經》舊多以《儀禮》為經,吾不謂然,大、小戴《禮記》不純是七十子之真,然孔門古義保存者究不少。

    總之,六經遭呂政焚坑,亡阙太多,其漢初偶存者,當時儒生懼得罪帝者,又必改變其精神與面目,而後敢獻之朝廷,公之于世。

    《周官》在武帝時已出,林孝存攻《周官》已引武帝語為重,足征劉歆僞造之言全屬虛妄。

    但劉歆必有改易,歆且戴新莽為帝,其敢昌民主乎?且改易者,當不始于歆,武帝時,此經已入于秘府,《冬官》何至阙失?餘由《天官篇》所載冬官事職推之,《冬官》當有社會主義之制度及工場與商業等規畫,其與劉季保固帝制之陰謀、利用人民無組織力、隻使之各安耕鑿者,必完全相反。

    故《冬官》獨被毀滅,其餘未毀者,當改竄不少。

    最顯著者,如《秋官》以八辟麗邦法,其一曰議親之辟,二曰議故之辟,六曰議貴之辟,此三條者,按諸《周官》大均之原則,其法例決不應有此。

    《周官》以法治輔禮治,斷不容有此不均之法。

    孟子言舜為天子,瞽叟殺人,舜本大孝,而當此之時隻有竊負而逃,不能用天子之威枉法以赦其父。

    儒家重法之精神如此,《周官》何得有議親、議故、議貴諸條以自毀其法乎?是為漢初儒生所改竄無疑。

    此乃随舉一例耳,詳求之,則非本文所及。

    從來疑《周官》者,要皆無關宏旨之枝節細故。

    吾國人缺乏思辯與向大處找問題之能力,乃從兩漢以來養成之,在帝制權威下,隻合以無聊考據之業偷活,積久遂成不可拔之慣習。

    餘平生痛恨呂政、劉季者以此。

    餘嘗言:漢以後無學術。

    人皆诋為妄,或則盛贊佛門多材。

    其實佛門上等人物隻是将外來物不論短長一齊接受耳,然此項人物亦太少,其次則吾不欲言。

    中夏民族非不聰明睿智,隻惜秦、漢以後锢蔽太深。

    上來所言,似旁涉嫌多。

    餘敢斷言,鄉三物為秦、漢間儒生所改竄,或純屬漢人改竄亦未可知。

    幸《地官》保存民主制度與社會主義之思想尚可窺見。

    天官以本官上兼家宰,即一面領本官之職,一面總統六官,而王實為虛位。

    又秋官尚存小司寇外朝之制,有三詢之法,如詢國危、詢國遷、詢立君,皆召集全國人民會議,而地官鄉遂亦見此制。

    因此《周官》骨髓未剝喪盡淨,然從表面觀之,猶是君主政體,此《周官》所以得存留至今也。

    劉歆、杜子春、鄭興、鄭衆、衛宏以及馬融、鄭玄皆有護持功,百世不能忘也。

     《周官》于社會組織頗嚴密。

    《秋官》言刑亂國用重典,并非以寬柔為政者。

    《地官》鄉遂之治納其民于共同生活之軌範,如生産、教育、力役以及葬祭諸禮、賞罰等事,皆使民相助相及,不容有離群而自便其私者;其于兵役之教練至極謹嚴,無有懈怠。

    《夏官》制軍诘禁,诘,窮治也。

    使大國比小國,大小以強弱分,不定以國土廣狹分也。

    比者,輔助義,見《易·比卦》。

    鄭氏訓親,誤也。

    小國事大國,事者,親近義。

    大國能輔助小國而不相侵,故小國可親近之也。

    均守平則,以安邦國。

    平則者,猶今雲平等互惠也。

    凡國無論為強大、為弱小,均守平等互惠之平則,故萬國安和,可進于大同也。

    夏官掌軍政,對列邦有違反正義、強暴殘民者,必讨伐之,此其所以嚴于治軍也。

    孟子言王道,始不免迂闊。

    漢以後之儒皆近孟氏。

    《周官》發明王道,絕不迂闊,蓋與《大易》《春秋》為一貫,其源出孔子無疑也。

    《周官》原于《易》《春秋》,此意說來太長,茲不暇及。

    孟子之學源出曾子而稍參《公羊》,注意稍字。

    于内聖有本原,于外王終不足。

    其學自戰國迄今影響頗大,亦足異也。

    韓非之書主張性惡,同其師荀卿,又反孝弟、非仁義,皆所以攻孟也。

    孟子遊梁,三晉必受其影響,故荀卿、韓非并攻之。

    史公傳孟子,獨尊之于諸子上,亦可見其在當時影響較大。

    莊子言儒、墨之是非,亦指孟。

    漢、唐尊孟者皆不乏人。

    至宋、明則孔、孟并稱,以迄于今。

     春官掌邦禮,言禮即攝樂。

    與地官聯事最密。

    地官掌邦教,其教政則有學校之教與社會之教。

    社會之教莫嚴于讀法,而法必以禮樂為本。

    禮樂者,教民有以理性情也。

    理性情者,陶其情于正,即性無虧蔽也。

    性禀于天,本無不善。

    天非外在之神,實即吾人之性而假說為天耳。

    夫人之生,非憑空幻現也,必有其本源,而此本源就吾人分上言,則謂之天耳。

    情者亦性之流,而非性之固然。

    非固然者,猶俗雲不必如其本來的樣子。

    吾人自肇生而後,已是具有形氣之個體,則性之靈流行發用于形氣中,而與環吾個體之天地萬物交感者,是謂之情。

    此情字,義寬,非如心理學上三分法,以情别于知與意而單言之也。

    性者,通天地萬物而無差别相,自性上言,天地萬物均吾一體,本源無二故。

    虛靈絕待,故無不善。

    情者,緣個體而發。

    其發有系,便成不善;有系者,滞于個體之謂,如儒雲私欲、佛雲貪嗔癡等是也。

    發而中節,中節者,如見利思得,即由情存個體,無由中節。

    若其情不系于個體,即無利己之私,則見利必思其義,不妄得也,是乃中節。

    始成乎善。

    情發為善,即率乎性之固然,是情亦性也,故曰陶其情于正,即性無虧蔽。

    情發為不善,即徇個體之私而失其天地萬物同體之真,是本性虧蔽也。

    是故聖人之教,在使人陶其情于正,以複其性而已。

    陶情之道,莫善于禮樂。

    禮者序也,原夫人之本性元是生生而條理,此言性體是生生不息的,亦是具足無窮條理的。

    禮所由制,實因人性固有條理而為之序,故人由乎禮,即其情思與天地萬物酬酢處,一切循序而不可亂,則其性之固然者無虧蔽矣。

    樂者樂也,下樂字,讀洛,和樂也。

    原夫人之本性元是通暢而無閉閡,《易》故謂之“太和”,詳《易·乾卦》。

    樂所由作,實因人性本來通暢而為之樂,以達其樂,末樂字,讀洛。

    故人不去樂,則其于日常動止語默間恒是油然和暢,其情無淫蕩、無留系,而得其本性之正矣。

    淫蕩者,情之狂迷外逐而自喪其真也;留系者,情之滞于物欲,如《禮記》所謂人化物也。

    人化物者,即人失其靈性而成為頑物。

    是故聖人制禮樂,皆順人性而為之,将使人由禮之序、樂之樂,以陶其情于正,而複其性之固然也。

    禮樂所以理性情,其道本乎盡己性以盡物性,究乎天地位、萬物育。

    難言哉禮樂也! 或問:禮之序、樂之和同本于性,則禮樂皆一成而不可變欤?答曰:否否。

    性者天德,禮樂者人事。

    夫言性體含備無窮條理者,從其流行發現莫不有則而征之也。

    流行無止息,條理無窮盡,天之德用至妙也。

    天謂性,下同。

    吾人法天而為禮之序,如其不了流行之未嘗守故,執一成不易之序,而不可與天理之無窮盡者相應,天理者,性體含備無窮條理,亦省雲天理。

    是禮将為戕性之具也。

    古禮之難通于後世者多,職此之由,夫禮之為序固也,而序非一端,則随時而更其序者多矣。

    如古者以尊君為序,近世以民貴為序,至太平世則以萬物各暢其性、群龍無首為序。

    是則序者未可執一常而不知變,為禮者所當謹也。

    至于人性本自和暢,因為之樂以達和,則樂或無古今之異欤?此亦不然。

    人心動感無窮,其激于利害、緣于環境、移于風習,情動乎中,哀樂萬緒,而發于歌詠、形于舞蹈、運用器物,謂樂器。

    以諧其音律而宣其意理,以通神明、以格萬類者,其能陶情于正,正者謂中和,上言正者亦仿此。

    毋虧其性者,誠未易得。

    昔孔子當唐、虞、三代之後,而論樂獨取于韶舞;唐太宗采四裔之樂,而融歸華夏之聲,今已不可得而聞矣。

    後有作者,其将以吾古樂之中和調融近代西人壯厲之音而作新樂,為人類含養德性,豈不盛哉! 禮樂所以理性情,此義宏深廣遠,非知道者,難以語此。

    莊生雲“至言不止于俚耳”,俚俗之耳聞至言,則莫之感通。

    不止猶不人也。

    可嘅也。

    何謂性?何謂情?漢學考據之業固不究及此,宋學諸大儒于性地确有體認,其證解圓滿與否是别一問題,而于情上似亦有見之未瑩處,今此不及評判。

    餘于上文則已将情、性分疏明白,但未暇取前儒之說比勘同異得失耳。

    古今萬國言治者,大都以利用厚生立其基,法紀嚴明舉其功,而富強乃收其效。

    至于富強,則大患又伏于此矣。

    人失其性而功利之欲無餍,未有不流于人相食也。

    盍亦反其本欤?夫聚人而成國,合群而為治,未有賤功利而貴窮乏、惡富強而求貧弱者。

    但人生最高之目的畢竟在發揚其靈性生活而複其天地萬物同體之真,此即複性之謂。

    遊于無待,振于無竟,夐然無待,故無終竟。

    無竟而恒不衰,故曰振。

    于是人生始有無上價值與無窮意義。

    故為治之道,必使民毋失其性;欲民毋失其性,即莫如興禮樂;禮樂達于天下,而後天下之人人乃有以陶情于正、毋害其性,此治道之極則也。

    禮樂之本立,則功利之圖、富強之計皆所以助成禮樂之化,而後人生不至墜退,乃互相得于一本萬殊、萬殊一本之中,敦分而各足,敦分雲者,萬殊即有分矣。

    庶物芸芸,各暢其性,各盡其能,各足其需,此禮之序也。

    玄同以合愛,達于人生之本源者,即是見性;見性則悟天地萬物皆吾一體,故玄同。

    由此而同體之愛無竭,此樂之和也。

    是《春秋》太平大同之盛軌也。

    中外古今言治者,其所竭全神以探索與從事者,總不外食貨與法制諸問題,而于養複人性之根本大道甚少措意。

    唯梵方大雄氏,哀衆生自性堕沒遂至起惑造業、感招諸苦、惑相無量、相字,去聲。

    惡業無量、苦亦無量,哀字,一氣貫至此。

    乃欲援之以出火宅。

    其道大激而趨于反人生,餘滋或焉。

    假令度脫宏願能使大地平沉、虛空粉碎、生生者不生,餘将寓諸寂寥,何所不樂?無如願與理違,志不切事,雖欲從之,莫由也已。

    佛法究歸出世,大乘不舍衆生,則以衆生未度故耳,其希願仍在度脫。

    詳餘叢書中黃君所述《摧惑顯宗記》。

    夫唯吾先聖吉兇與民同患,詳《系辭傳》。

    将拯含識之倫,莫如文之以禮樂,平其好惡,詳《樂記》。

    息其貪嗔癡,詳《新唯識論》。

    然後生人不失其性,超然上達,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泊然若各不相為謀而物各自正,是化火宅為清淨海也。

    夫禮樂者,治之母,為其可複人之性也。

    食貨不足,法制不立,不可為治,不可行禮樂,人所知也;食貨已足,法制已立,而無禮樂,可以為富強而不可為治,人所未知也。

    聖人之道,似迂而實不迂。

    世界不毀,人類不絕,将向往太平大同,不由禮樂之化,而何由哉?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吾衰矣,抱此信心,終不退轉。

    吾愛人類,吾信聖人之道與人類同無盡。

     地官鄉遂教民讀法,至為嚴密。

    法者,用以輔禮樂之所不及也。

    以法輔禮,言禮即攝樂。

    以刑輔德,守常而通變,正本而不迂,此儒道所以衣被人天、功侔大造也。

    鄉遂以下各屬之政,以祭祀、喪紀、昏冠、飲酒諸禮普教齊民,行禮必作樂,不待言。

    齊民猶言衆庶。

    故知《戴記》“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當為漢儒竄入,非尼父口義也。

    又凡舉祭祀及鄉飲等禮時,亦必屬民讀法,此即寓法治于禮治之中。

     地官學校之教,約分道、藝二科。

    藝科為知識之學。

    知識技能愈多者,必守禮而由于規矩,始不背于道。

    老雲“智慧出,有大僞”,未嘗約之以禮故耳。

    老雲智慧,即知識異名。

    又知識之探求愈深遠者,其與躬行若愈不切近。

    知識組成體系者,其客觀性亦愈重,如此則知識與躬行似無合一處。

    唯約之以禮,納諸返躬實踐之途,使其向外求理之方與返躬之道兩不相混而實相資,漸收内外合一之效。

    明儒黃梨洲譏程、朱向外求理,然程、朱尚不盡然,科學方法卻如此。

    且反躬愈深,實踐愈力,然後透悟一切知識,如大網罟,百千萬孔互相聯系。

    向疑知識有與吾躬行不相關者,隻是吾行未至、知不廣,故妄疑耳。

    由此可見知識之學必須約之以禮、敦笃躬行,而後無知行離異之病。

     道科之學,不遺知識,卻須超越知識境界。

    其為學也,要在涵養與思唯并進,使思唯因涵養而益純明,自誠明也;涵養,立誠也。

    思唯以求明也,誠則無不明。

    使涵養因思唯而益沖粹,自明誠也。

    沖,深也。

    粹,純善也。

    此雲自明而誠與上自誠而明,皆言明誠相資,即是涵養與思唯互相資也。

    但此雲思唯與平常習用思想一詞絕不同義。

    因平常所謂思想乃原于量智之努力,量智猶雲理智。

    前儒所謂強探力索是也。

    此種思想之軌範,則董子《繁露》“同而通理,動而相益,順而相受”三語可謂盡之矣。

    依于散殊而求其統類、觀其會通,是謂同而通理;先物而起判斷,征之動用而效益不爽,是謂動而相益;各個命題于其全體系中互相順成而無違反,是謂順而相受。

    晚世各派邏輯,董子三語殆無不包通。

    思想軌範之精嚴與其功用之偉大皆可驚歎,然亦有不能避免之缺失,則因思想對于宇宙之考察,隻能識其化迹,化迹謂本體流行變化所現之迹象也。

    而不可得其根源。

    根源即本體之形容詞。

    是義淵微,此不及論。

    餘今所謂思唯者,卻别是一般境地。

    大智伏除諸惑,佛雲無明等惑,猶儒雲私欲、私見等也。

    伏者,抑制之;除者,斷滅之。

    智照湛然,不慮而慮,識萬化之攸歸;萬化所由起與吾人所以有生,原無二本。

    反己自識,即萬化根源不勞外索。

    無思而思,發玄機于密藏。

    藏,讀去聲。

    密藏者,真理未發見時,如隐匿于秘密藏也。

    唯智者每突發玄機,而密藏始顯。

    此乃最上之境,非凡愚可測也。

    其次則上根入,雖惑未盡,而能不為惑使。

    凡夫生活純為惑之所驅使,上根不然。

    神解突發時多,則其明睿所照,上窮玄奧,玄者,理之至極,無在而無不在也;奧,深微也。

    下盡物曲,亦有機感自然之妙,但恐知及而未能仁守,有貧子說金之病耳。

    總之,道科之學,必涵養與思唯并進,而涵養為要;涵養不力,待恃思唯,将以虛見為實得,終自害也。

    涵養必由禮樂。

    顔子非禮勿視、聽、言、動。

    詳《論語》。

    《曲禮》曰:“士無故,不徹琴瑟。

    ”故,謂大災變或喪疾之類;不徹,猶言不去。

    《樂記》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

    緻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

    易者,簡易,心無雜染;直者,正直,無有倒妄。

    子者仁慈;諒者真實。

    此言心體純善之相。

    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道隻是恒久不息。

    然此雲恒久,是超時間義,須深玩。

    天則神。

    神者,不測義,佛氏十地終,即此詣。

    自緻樂以治心至此,含義深遠無邊,深于佛氏《涅槃經》者較易喻,凡夫難與究此。

    明儒有曰:樂是心之本體。

    學者由此語深參去,亦佳。

    緻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

    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

    ”易,輕肆也。

    詳玩此一節,可見禮樂為涵養之實功,學者反己體之自知。

    此雲體者,實踐義。

     如上所說,學校之教,無論為道為藝,皆不可廢禮樂。

    春官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此與地官掌教相聯系,最有深義。

    餘以為學校之教如失吾先聖禮樂之旨,則大道廢而知能無本,以道科言,無禮樂則學者缺涵養,不可入道,故大道廢。

    以藝科言,無禮樂以立其躬行之基,則知能将成玩具,故雲無本。

    欲入之上達而有與立,必不可幾也。

    《系辭傳》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理者,一本而萬殊、萬殊而一本也;性者,以此理為我所具有而言之也;命者,以此理為我與天地萬物所同具而言之也。

    命者,流行義。

    此理流行不息,是為宇宙本體。

    世之以知識自多者,固欲即凡天下之物而窮其理,借用朱子傳《大學》格物語。

    不悟其所測者隻是萬殊之迹,萬殊之物皆迹也。

    而萬殊一本處,畢竟不可以知識推度,是其窮理終限于皮膚,未可與言上達也。

    夫上達者,達其萬殊之一本而已,易言之,達吾自性而已,達吾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本命而已。

    窮理不至于此,便是莊生所謂“小知間間”,間間者,分析貌,謂其析物而不可得物之原也。

    佛氏所謂“世智辯聰,非真知也”。

    真知必待有禮樂之涵養,方可上達。

    學不至于上達,即不了吾生與天地萬物同體之真,不識自性具足無窮德用,其生活常陷于内外有畛、物我對峙與盲目追求之中,而喪其靈性,陷于物化,故不能有立也,此真人道之憂也。

    立字含義深遠。

    《論語》:“仁者,己欲立而立人。

    ”顔子曰:“如有所立,卓爾。

    ”周子曰:“立人極。

    ”試問如何是立?學者宜省。

     春官職掌禮樂而隻詳典制,至其所以立此典制之義蘊,則非好學精思者莫之能究也。

    《藝文志》有《周官經》六篇、《周官傳》四篇,想其傳《春官》,必發揮禮樂之義,今不可考矣。

    《藝文志》稱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内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為谒者,獻其書有二十四卷。

    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

    愚按,獻王主撰之《樂記》,必于古《周官傳》多所發明,今皆無考,是可惜也。

    餘嘗欲采《論語》《禮記》《大戴禮》《荀子》及諸子明禮樂旨要者,輯為一書,并于每章附以己意而申論之,名曰《禮樂精義》。

    顧以衰年,憚勞心力。

    後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者能成此業,是盛德事,不必成之自我也。

     老氏毀禮,所毀者,禮之文制耳。

    文制謂制度文儀。

    禮之原即道也,其可毀乎?老氏傷世主托于禮教而以名分束縛下民,故毀禮。

    實則其所謂禮者,隻就典制儀文而言,故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世主以貴賤尊卑之名分而立文制,謂為禮之當然。

    小民劫于勢而從之,非中誠也,其沖決網羅之志不少衰,故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其于禮之原不相涉甚明。

    《禮記》曰“禮,時為大”,《禮器篇》。

    則文制當随時變易不待言。

    《春秋》于據亂進升平之世,則以天子為爵稱,而除其帝号,明人主但為行政首長,與百職事同。

    詳餘著《讀經示要》第三卷。

    又以古者妾甚賤,非人道,始制妾母可為夫人,用母以子貴之說塞守舊者之口。

    舉此一二例,可見孔子于禮之文制随時取宜,不主襲故,而其不可變者,唯禮樂之大原而已。

    《禮記》多保存七十子傳授本義,能明禮樂之原,但漢儒亦有增竄,誠當簡别。

    《大戴禮》惜不全,其間可采者亦不少。

    要之《兩戴記》所存古代制數文儀,今猶不盡可棄,如何革故取新,非深于禮樂之原而随時精義者,不足語此。

    漢以來治《禮》者,唯知有名物制數,而不求其義,不究其原。

    宋學興,自負精義矣,然承漢儒封建思想,以名分之幟陰護帝制而不悟。

    明季船山、亭林諸儒為宋學别開生面,而其言禮,終不出程、宋窠臼。

    孔門禮樂本義,湮沒将三千年而莫之明也,豈不惜哉!漢以後學人執末而舍其本,則不辨其末之敝也,索子而棄其母,必使其子失于長養也。

    今後生棄其固有,老者鮮有與予同所見,而亦零落殆盡矣,予何言哉!予何言哉!時獨步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