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與西洋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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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mdash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附設哲學研究部特輯 題記 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附設哲學研究部《特輯》,系一九四六年作者在四川樂山五通橋編定印行,其中講詞又題《中國哲學與西洋科學》。

    此次即以該《特輯》為底本,參照其他版本點校。

     一、緣起 本社以研究化學工業之學理及其應用為宗旨,原為久大塘沽精鹽工廠附設之化學室,創辦人為範旭東先生。

    其後研究工作日益進展,有改為獨立機關之必要。

    民國十一年春,始修訂章則,定名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使能充分尋求科學真理,探索研究工作應走之途徑,促進研究與緻用之聯系。

    是時學悟謬被推舉,入社主持。

    受任以來,二十五年,經曆國難,辛苦萬端。

    賴同人堅忍不拔,潛心學術,多所發明,于國内化學工業深有協贊。

    複蒙各方同情援助,益使本社基礎漸趨穩固。

    學悟竊念,本社幸得成立,而哲學之研究實不容緩。

    昔者旭東先生一生緻力化工建設,其目的在培植科學研究,以期灌輸科學精神于吾人日常生活,而進國家民族于富強之道。

    汲汲于此,四十年矣。

    及其晚年,愈感西洋之有今日科學并非偶然。

    而吾國數千年來未能産生此物,亦必有其故在。

    故欲移植自然科學于中土,須先究中國哲學思想界是否儲有發生科學之潛力。

    誠有此潛力,雖久伏藏,終有盛顯之一日。

    旭東先生至是已進而為哲學之探讨。

    民三十一年,學悟為本社二十周年紀念曾寫一文,申明此意,哲學為科學之源,猶水之于魚、空氣之于飛鳥雲雲,深得旭東先生贊同。

    自此之後,于互相訊問時,鮮有不涉及此問題。

    去歲旭公逝世前數日與餘一信,猶不舍斯志。

    今旭東先生長去矣,餘念此事不可複緩。

    爰函商諸友與旭公同志事、共肝膽者,拟于社内附設哲學研究部。

    紀念亡友旭東先生臨殁而牢不可破之信念,庶幾置科學于生生不已大道,更以淨化吾國思想于科學熔爐。

    敦請熊十力先生主持講座。

    旋于本社提議,一緻通過。

    熊先生亦惠然莅社。

    餘當随同人之後,竭盡綿力,完成大計。

    學術機關非厚積基金,不能維持千百年之久。

    餘誠知其難。

    然古之傳者有言,衆志成城。

    佛雲,願不唐捐。

    聞先難後獲矣,未可畏難廢事也。

     孫學悟 三十五年八月于四川五通橋 二、講詞(又題:中國哲學與西洋科學 餘以固陋,承孫穎川社長之約,忝主哲學研究部講席。

    不惟引為榮幸,而實深寄無窮之希望。

    黃海社本以研究化學工業之學理及其應用為宗旨,自範旭東先生創辦,迄今将三十年。

    穎川社長始終主持社務,與諸同志艱難共濟。

    先後在社擔任研究工作之諸學者,潛心探索,多所發明。

    其于吾國化學工業之啟導,厥功甚偉。

    國内私立科學研究機關最艱辛而最有成績者,無如黃海,此世所共知也。

    穎川社長更于社内附設哲學研究部,征得本社群公同意,始以講席下詢于餘。

    餘曰:“公等胡為有事于不急之務哉?”穎川曰:“當今之務孰有急于此者,先生其正言若反乎?不佞于哲學雖無得,而深知且深信,開發人類思想,振揚人類精神,實以哲學為至要。

    哲學有國民性,中國哲學更不可忽視。

    今吾國人唯以向外移植科學為急務,而不思科學若無根于中國,如何移植得來?且中西融會之議唱之有素,而于中西底蘊及其得失,顧莫肯深究。

    悠忽度日,奚其可哉?”餘聞穎川之言,深惬素懷,遂允來社,承乏講席。

    今茲開講,餘惟本穎川社長之意,略為敷演,以明宗趣。

    其一曰:移植科學,須闡明中國哲學,培固根荄。

    夫科學思想,源出哲學。

    西洋科學之有今日,實由希臘時代哲學家,驚奇于宇宙之偉大與自然律之微妙,而富于求知欲。

    其後,哲人更由自我權能之自覺與自信,而得超越宇宙之表,以征服自然與利用自然,有如吾孫卿“制天”之論。

    科學發達,哲學為其根荄,此稍留心西洋文化者所共知,無需贅言。

    穎川嘗謂餘曰:“昔留學遠西,常自思維,中國古代已有羅盤針與木鸢之發明,天算音律等學及藥物學、煉丹煉金術、工程技術及機械之巧,皆創發甚早。

    地震儀器,作于漢世,先西洋甚遠。

    地圓之論,發于曾子。

    小一即元子之說,倡自惠施。

    略征古代佚文,已多可驚之創見。

    中華民族科學思想,非後于西洋也。

    然自秦之一統以迄于今二千餘年,而中國竟不能成功科學者,此其故安在。

    ” 餘曰:此一大問題,蓋思之累年而不敢遽作解答,其後怵然有悟,古代學術思想所由廢絕,非偶然也。

    秦以後大一統之環境,固有以緻是。

    參考吾著《讀經示要》。

    而此環境中之大不幸,即儒家哲學思想實失其傳。

    《大易》剛健、創進、日新之宇宙觀、人生觀,橫渠雲:“易道進進也。

    ”《系傳》雲:“日新之謂盛德。

    ”經儒考據之業,已莫之省。

    易道亡而吾欲延之。

    詳見《新唯識論》。

    《新論》通天人而一以貫之曰辟而已矣。

    辟者,剛健也,進進也,新新也。

    故《新論》演《易》也,援佛以入儒也。

    而老莊及佛氏虛寂之旨,使人流于頹廢、虛僞,乃深中其毒于社會。

    故“智周萬物”與“裁成天地”“輔相萬物”“備物緻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之大義,後儒但識文句而已,不求其義。

    孫卿《天論》出于《易》,其書僅存,卒無講明其學者。

    以上參考《讀經示要》。

    道家反知,崇神而不求備物,其流之弊,貧于物者,亦弗能伸其神。

    釋氏精解析,清末以來好佛法者,群謂其有科學,而不悟其多逞懸空之辨析,或不根理要。

    因明之學原為說教護符,其不能産生科學,良非偶然。

    《示要》中評佛,皆精粹之言,學者宜留意。

    然則中國二三千年間,科學無從發達,其與秦以後儒學亡失相關,顯然可見。

    懲前毖後,今欲移植西洋科學于中國,必于中國固有哲學,若儒家正統思想及晚周諸子、宋明諸子乃至西洋哲學、印度哲學,參稽互究,舍短融長。

    将使儒家正統思想有吸納衆流與溫故知新之盛美,乃可為中國科學思想植其根荄。

    天下之物,未有根荄不具而枝葉能茂者也。

    有中國古代之儒家哲學,而後科學思想與之并興。

    秦以後,儒家之易學失其真,漢易皆術數之流耳。

    而科學之萌芽遂絕。

    此中消息,曆史具有明征,今人奈何不複注意。

    自清末廢科舉、設學校之倡議,迄至今日,四五十年間,國人隻知歆慕科學萬能,欲移而植之中國。

    乃唯恐固有哲學思想為之障礙,必取而盡絕之。

    學校首禁讀經,大學理工二科生徒縱不暇讀經,而文法二科實不可廢經。

    而儒學在中國社會心理中,幾全喪其信仰。

    至今各大學文科雖有中國哲學一課目,而教者所編講義,大抵襲取外學若幹新觀念或新名詞,今人于外學殊少精研其底蘊與體系者。

    而先以之為主。

    乃随意涉獵古書,以耳剽目竊之功,妄為拉雜附會,混亂一團。

    此豈其智之不及哉?古之學者于學術及理道,起殷重心,起尊嚴心。

    其求之切,故其用思不敢苟。

    先哲所雲慎思、明辨、笃行是也。

    今掌教上庠者,于中國哲學以悠忽玩弄之心臨之。

    學生亦複漠然,不感若何興趣,不承認有何價值。

    大學之有中國哲學課目,僅為敷衍門面而設。

    凡有識之留意學風者,殆莫不有此感。

    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将欲中國哲學界能為國人開獨立用思興自由自得之風,而免于稗販興拉雜之大恥。

    行見千年長夜,永無複旦之期,豈不哀哉!佛法有言“依自不依他”,今人适得其反。

    生心害政,彌堪憂懼。

    夫哲學亡絕,既不足導發人類精神,以長養其智周萬物、裁成天地、利用安身之強力大欲,智周萬物、裁成天地、利用安身三語,皆《大易·系辭傳》文。

    前已屢引,此複及之。

    利用安身一語,涵養深遠。

    《讀經示要》第一講有雲:“崇神而備物。

    ”蓋本之《易》旨。

    若隻逐物而無靈性生活,即喪其神,非利用之謂也。

    身字非就個人小己而言,衆生皆吾一體。

    《中庸》所雲“成己成物”,己與萬物莫不安。

    正釋《大易》安身之義。

    今列強之務侵略者,将使天下人不得安其身,而其小己之身顧可安乎?易道不明,而生人之禍益亟矣。

    句尾大欲之欲,非常途所雲私欲,須深玩。

    而徒欲向外移來科學。

    不悟科學既無根荄于中國,如何移植得來?雖神州之大,族類之衆,在此科學功能盛著之空氣中,不無少數人能于某種科學有所見長,而此無源之水,終無渟蓄以成江河之可能,則不待蓍龜而已預蔔。

    自清末興學以至于今,四十餘年來,朝野教育計劃,始終以派送留洋為政策。

    而國内各大學一切空虛,不求改善,不務充實。

    即此可見,國人之于科學隻是浮慕,無根故浮。

    隻是虛僞宣傳,而科學根本精神,中國畢竟無從盜得。

    夫知識技能可從他學者也,精神自是吾人從無始來内在固有,豈可襲取于外?中國固有儒家《大易》為哲學界窮高極深之旨。

    中國科學精神實見于此。

    中國人若敬慎服膺而善發揮之,自有以維系身心,充實生活。

    而前之所謂強力大欲,自油然生,暢然遂,烏有淪為虛僞無實、空洞無物、卑劣無恥、奄奄無生氣,如今之中國人乎?夫無強力大欲,科學不來舍,理智或量智,《新論》所謂性智之發用也。

    如有雜染,即失其本明。

    若複舍染,炯然大明,則能破一切迷暗。

    由其本身即是強力故。

    此強力一詞,義至廣遠。

    《易》之乾也,健也,《新論》之辟也。

    大欲者,求真之欲,孟子雲善欲也。

    中國人今日之大憂,無過于此。

    吾是以欲振揚儒家哲學,即《大易》之道,以為吾人生命資糧。

    資糧充實,而生命力強,科學乃得栽根于中國。

    世或以《大易》為古代術數家言,此實不究孔子修定之義。

    孔子為儒家大祖,其道之大,具存于《易》。

    《易》道含宏萬有,誠不可執一端以求。

    即以其關于科學者言之,全書名數為經,質力為緯,科學上最高之原理,固已無所不包通。

    如其以乾陽表能力,以坤陰表物質,而坤承乾之變化以凝,即坤元猶是乾元。

    易言之,即質原于力,非離力外别有實質、與力對待成二也。

    然則充盈大宇者,唯能力而已矣。

    《新論》謂辟亦攝此義。

    今物理學所發明與此不必相悖。

    《易》之爻變,以陰陽之布列不同,顯物性由變合不同而成異,并非物各由特殊原質構成。

    此于化學足資參較。

    符号推理及辯證法首見于《易》,尤足珍惜。

    《系傳》載羲皇運思之妙曰:“仰觀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古今大哲人、大科學家運用理智以探造化之秘奧者,其注意力無所不在,活潑潑地,皆同此一副本領。

    漢以後經師死守章句,宋明理家偏重反求,反求吃緊,但偏重便有弊。

    皆失卻羲皇為學精神。

    科學不發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