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于修中國通史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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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

    曆史學在數往知來,于此正不容忽。

     古代我同族人之流徙于各邊塞者,其俗日習剽悍,文化亦未能發達。

    唯東北人尚多保存其在内部時之美德,少為邊患。

    而朔北人則風氣特别剛勁,其勢力且遍于西北各邊,時或侵暴内部。

    當時謂之北狄,亦稱葷粥。

    黃帝嘗逐之,使安其所而已。

    自後至于高辛,稱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

    堯時協和萬邦,舜時四門穆穆,可見其時朔北亦内向中朝。

     帝舜時,内部有三苗獨立,初未統一。

    《史記》雲:“三苗在江淮、荊州。

    ”劉宋裴驷《集解》引馬融曰:“三苗,國名也。

    ”唐張守節《正義》引《左傳》雲:“自古諸侯不用王命,虞有三苗,夏有觀扈。

    ”孔安國雲:“缙雲氏之後為諸侯,号饕餮也。

    ”吳起雲:“三苗之國,左洞庭而右彭蠡。

    ”“按:洞庭,湖名,在嶽州巴陵西南一裡。

    彭蠡,湖名,在江州浔陽縣東南五十二裡。

    ”又《史記》雲:“缙雲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謂之饕餮&hellip&hellip舜賓于四門,乃流四兇族,遷于四裔。

    ”裴驷《集解》引賈逵曰:“缙雲氏,姜姓也。

    炎帝之苗裔。

    當黃帝時,任缙雲之官也。

    ”詳上所引諸說,足見古代苗民,确是漢族,本炎帝之後。

    其所居即今兩湖、江西之間。

    《左傳》謂為舜時諸侯之不用命也。

    《史記》據古籍,謂其貪冒,為天下所惡。

    舜遷之四裔,蓋隻遷其君與君之家族,非空其國人而遷之也。

    據《尚書·大禹谟》,帝舜以有苗弗率,不順王命也。

    命禹徂征。

    禹納益之谏,不果用兵。

    帝舜乃誕修文德。

    七旬,有苗格。

    想是有苗國君被流放之後,苗民不無懷舊之思,猶未服王命。

    舜複命禹伐之。

    益谏禹,有滿招損、謙受益之言。

    蓋謂既流其君,又伐其國人,是中朝将以滿盛招損,不如修德以來之。

    禹與帝舜,竟罷兵修文德,而苗民遂來格焉。

    格,至也,謂來聽命朝廷也。

    内部由此無不順于教化者。

    可見統一之功,不當恃武力。

    又禹誓師之辭曰“蠢茲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賢”雲。

    可見其并非兇暴之群,隻是不順朝命,有獨立之意而已。

    與《左傳》所雲亦合。

    舜、禹之征讨,亦隻欲完成内部統一,别無私意。

    苗民卒服化焉,畢竟是内部有高深文化的群衆,故團結自易。

    由是以觀,則苗民原未嘗受逼。

    不知後人何以有滅苗族之說也。

    又張守節《正義》引《神異經》曰“&lsquo西南有人焉,身多毛,上頭戴豕,性狠惡&hellip&hellip善奪人谷物。

    &rsquo三苗性似”雲雲,此則謂三苗似後世西南山谷之野人。

    純是臆說,所當辨正。

    又苗民之先神農,本生于姜水,當在今陝西寶雞境。

    舊說西羌即今藏族。

    為三苗之後,大概當初苗民有一支徙今西藏等地,有一支散布内部,即今兩湖、江西等地。

    或其君族被朝廷逼竄三危,即今甘肅地。

    其後發展,而益西徙今藏地,為西羌雲。

    晚世對于三苗之解說,甚為離奇。

    餘征集古說散見者,與《尚書》相證。

    苗民事實,庶幾章著雲。

     自伏羲至唐、虞,科學思想便甚發達。

    雖不能說他已成功了科學,但科學思想之發達,則無可否認。

    唐、虞設共工之官,以理百工之事。

    日用器物的創作,技術的精巧,大概猶可想見。

    禹造交通之具,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

    雖不盡由禹發明,大概至禹改造益精。

    至于政治和社會方面,種種制度的創造,由伏羲而至堯、舜,便已大備。

    若詳考而深論之,亦有溫故知新之益。

    是時學術最盛者,莫如天文、算術、音律、醫藥,《黃帝内經》雖或後人所托,然當時必有醫術,故後人托之耳。

    如《莊子》托于顔淵的一段話,與顔子亦有相近處。

    其發展至如何程度,今雖不可得詳,然創明特早,極可驚焉。

    天文儀器推測之精确,曆家定節候之準的,音律之微杳絕倫,後人多莫能及。

    《列子》書中有雲:“天地,空中一細物耳。

    ”此雖中古僞書,其言必本古代遺籍。

    古代天文學者,必已知道宇宙間有無數的太陽系統,故有此言耳。

    天文、音律二學,皆非數學精深莫辦,可惜後儒罕能傳之。

    又黃帝以來,析土宜,辨物性,亦最精審。

    農業早盛者以此。

    當時學校教育,已極發達。

    古史稱五帝之學,名曰成均。

    又稱有虞氏養國老于上庠,養庶老于下庠。

    今西人國學必有高年教授在其間,猶符此旨。

    其學術發達,有以也。

    今人以歐洲文化發達之晚,因狃于進化之說,必欲将吾國前代文明盡行抹煞,而說為野蠻,不知是何用意。

     關于古聖王德行處,作史者宜詳考載籍而叙述無遺。

    嘗謂西人之論治也,自下而上,西諺所謂“善治如草木,民智如土田”是也。

    土田好,則草木茂。

    民智高,則善治可期。

    故社會不良,而政治難期善美。

    必下層好,才可望上層好。

    中人之論治也,多主自上而下,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與“人存政舉”等說是也。

    實則二說不可偏廢。

    由西人之說,必注重民衆教育與群衆運動,使一般人民的智、德、力等方面,皆有長足的進步。

    如是則社會優良,決不會産出壞的領袖,即有壞人,亦不能占足于政界,此乃一定之理也。

    西說好處在此。

    但人民的智、德、力未增進時,還是要待好的領袖以身作則來切實領導群衆,否則社會如何好得了?西洋文明發展到今日,卻還靠領袖來引導群衆,而其群衆亦甚服從領袖。

    中學的說法,在今日更可見其理由充足,不可颠仆。

    吾嘗言,人類就全體說,總是進化的,但就各個分子說,在長途進化之中,每經一個階段,而各分子間的智、德、力等方面,欲其各各平等俱進,無有差别,此終是不可能。

    因為各人有氣質上的缺憾,本于造化之無心而構成。

    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因此,人類智愚賢否,畢竟永遠是不齊,而領袖人物的需要似是永遠不能去掉的。

    既陳此義,仍歸到本題,即我古代聖王所以創建此偉大的國家,決不是偶然的事,必其德行有以大過人者。

    我侪生數千載下,隻有從古籍中搜羅材料,藉以想像古先聖王德行之實。

    《史記》稱黃帝“勤勞心力耳目”,又曰“未嘗甯居”,可見其為群衆犧牲之精神。

    又稱颛顼曰:“靜淵以有謀。

    ”靜淵者,德之本也。

    又稱帝喾曰,“普施利物,不于其身。

    聰以知遠,明以察微。

    順天之義,知民之急。

    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溉執中而遍天下”。

    言帝喾治民,若水之灌溉,平等而執中正,遍于天下也。

    按,帝喾為堯父。

    《論語》記堯授舜之辭曰,“四海困窮”,“允執其中”,“舜亦以命禹”雲雲。

    夫欲使四海困窮之民各得其所,則在乎以平等而執中正為治。

    帝喾首行之。

    堯承其家法,而以授舜。

    舜亦授禹。

    《史記》據古籍記帝喾之行事,與《論語》堯、舜、禹相授受之辭,不謀而合。

    此豈得謂之偶合耶?今人不信古書,不知脈絡分明,烏容抹煞?以疑古炫俗,何其忍心害理耶?平等執中之道,後來儒家承用,益弘其旨。

    《大學》言平天下,而本之絜矩。

    絜矩,所以求平也。

    隻計及我一方面的利害,而不顧他方面,即非絜矩之道,即無以求平。

    《周禮》立政,唯本均平。

    将來世界人類而有自覺之一日也,舍平等執中之道,而何以焉?《史記》稱帝堯曰:“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

    ”而孔子稱述之辭,見于《論語》者,亦必有所據。

    孟子稱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仁義,性之德也。

    舜能全其天性,故所行皆從仁義之性而流出,曰由仁義行。

    失性而作僞者,以仁義為美名,乃勉強而行之。

    舜則不然,故曰非行仁義也。

    孔子述禹之德曰:“禹,吾無間然矣。

    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

    菲飲食,而緻孝乎鬼神。

    禹,吾無間然矣。

    ”孟子稱其好善言。

    夫自苦以勤民事者,如天之仁也。

    自薄而緻孝,不以嗜欲害其本心也。

    好善言,至公無私故也。

    《論語》記湯之辭曰:“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基督似之矣。

    孟子曰湯“執中”,此則帝喾以來相傳之道也。

    又曰“立賢無方”,方,類也。

    賢則立之于位,不問其類。

    公之至也。

    孔子稱文王為“至德”。

    孟子雲:“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

    ”可謂善形容聖人心事。

    又稱武王曰:“不洩迩,不忘遠。

    ”洩,狎也。

    至公之心,遍注天下。

    故迩不狎,遠不忘也。

    為一己之私者,必狎左右親迩,而忘四海之遠圖。

    又稱周公曰:“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周公之憂勤天下與來世也,至矣哉。

    凡此,必皆據古史記載,非揣測可得。

    須知吾國數千年高深的文化,若非累聖明德相承,艱辛領導,何能有此偉大成功?天地間,沒有以虛妄而做出實效來的。

    此處吃緊。

    我輩于古先聖王真實德行,切須留心體究,不可忽略過去。

    作史者,要當于此有所發揮。

     堯、舜盛德,觀于孔子《論語》中所稱述,即可想見。

    聞今人編學校教科書,卻把堯、舜禅讓之事,看作與操、懿同流。

    不信古今有德人,不信古今有美事。

    以此敗壞青年心術,最堪痛恨。

    試思古籍稱堯、舜之聖德,亦稱蚩尤與四兇等等之惡德,即其于惡無掩諱,可征其于善無粉飾也。

    如謂古史家記錄惡行,或有偏黨。

    然堯、舜、禹,皆其所尊為聖德也。

    舜之父瞽,禹之父鲧,史皆不掩其惡,不為聖王之父而有所諱也。

    以此征其無偏黨。

    世之說者又曰,當時去部落時代未遠,君位未定也。

    堯授位于舜,亦是尋常事。

    然後世遊牧諸胡,猶以争位相攻殺,流血不息。

    況唐、虞時,一統之局久定,曆史事實,不可抹煞乎?在聖人行盛德事,本自尋常。

    而吾侪把古今盛德事看作尋常,鮮存敬慕,則此心有不可問者。

    此不可不辨也。

    自操、懿以後,奸人得志。

    社會染于污習,以為當國者,隻有利害,無有道義;隻有騙詐污賤,無複博大高明。

    因于古聖王行事,不信為實。

    以此成心習,欲國無亡、種無危,何可得也? 或曰:儒家言古聖帝明王之德,可謂盛矣。

    然諸子之論每不同。

    其所傳帝王行事,亦有異乎儒家所稱。

    此何故耶?答曰:儒家自孔子盛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事,見于《論語》。

    其學術思想之淵源,在是也。

    諸子晚出,各求異于孔氏,而自樹一家之論,故不得不将孔學之所根據者,一切摧毀之。

    孟子時,齊稷下先生之徒,非堯、舜,薄湯、武,皆反對儒家者也。

    孟子言必稱堯、舜,而韓非獨誣辭薄之。

    韓非所說,純是造謠。

    其書《忠孝篇》曰:“瞽瞍為舜父,而舜放之;象為舜弟,而殺之。

    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仁義無有,不可謂明。

    《詩》雲:&lsquo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rsquo信若《詩》之言也,是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

    ”細玩此段話,其為造謠,顯然易見。

    如所雲,信若《詩》之言也,是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雲雲。

    前文雲舜放父、殺弟,今忽引《詩》,又曲添出妾其母一事,豈不怪哉?夫受堯之禅,非是臣其君也。

    子為天子,何至便臣其父?後世漢高即帝位,而其父太公猶存,謂漢高臣其父可乎?且唐高祖禅位于其子太宗,後來此等事頗多,清高宗之于仁宗,猶行之。

    若如韓非之說,則凡子受父禅者,皆是臣其君父,有是理乎?妻其主女,便成罪名,則凡自古帝王之女,皆當寡居,因人臣不可妻主女故。

    韓非邪妄誣構之辭,稍有識者,不難明辨。

    臣君父,妻主女,妾其母,種種造謠,既皆易見,則放父、殺弟,為其故造之謠,不辨可明。

    古史載瞽瞍惑後妻,不慈于舜,象又日以殺舜為事,而舜卒以孝友感其父與弟焉。

    當時堯與四嶽、伯益等皆稱舜之孝友,見于《尚書》,豈可抹煞?韓非乃反構舜放父、殺弟之謠,不知是何居心。

    按韓非主張法治,故極力反對儒家言人治,其辭曰“故人臣毋稱堯、舜之賢,毋譽湯、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

    盡力守法,專心于事主者為忠臣”雲雲。

    此等言論,《韓非》書中,滿紙皆是。

    其所以誣罔古聖賢,即此故也。

    戰國時,諸子百家初起,皆各有追索真理之熱誠,各有偉大的創見。

    但其門徒後學,漸至失掉本師的大處,而偏以攻伐異己為高。

    故不惜壞心術,而造誣妄無聊之說。

    如《竹書》所載,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曆,皆此類也。

    法家初祖,今不可考,其家派亦多。

    如韓非者,蓋亦法家支流。

    其書亦當有末學小生妄加入的文字,學者不當輕信。

    孔子本雲“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但其考古之态度極謹嚴。

    據《論語》所載,言夏、殷之禮,而以杞、宋不足征為憾。

    又稱美古者史阙文,而歎今之亡其風。

    則知妄造古事,孔子時已有之,而深緻歎乎此,因追慕古史之謹嚴而能缺文,不妄添說也。

    孔子又曰:“多聞阙疑,多見阙殆。

    ”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凡此,皆足見孔子為學的态度與方法,其與晚世科學家遙相契。

    其考古最謹嚴,故孔子所稱述之古聖賢,吾侪必不容不信。

    孟子生平願學孔子。

    其論及古哲,皆依據孔門傳授,不為當時猥鄙誣詞所亂。

    漢儒雲:“百川異流歸于海,群言淆亂衷諸聖。

    ”可謂能守家法。

    今世後生言古事者,好背六經而逞邪怪臆說。

    凡戰國諸子書中,所有摻雜誣妄之詞與後世浮淺而妄疑古籍之說,古籍誠不無可疑,然如歐陽修等,則浮淺而妄疑者多矣。

    最為流行。

    此乃學風大弊,君子所深憂也。

     以上都是關于甲期的幾點零細意見。

     甲期中,庖犧至于二帝,唐、虞。

    政治、社會與學術各方面的創造,似都有突躍之象。

    至乙期中,統一之局已粗定。

    政治上各種制度,自有許多改造。

    如官制及田賦等等。

    但禹時九州,隻是劃為墾田定賦之區,非當時領域隻限于九州也。

    夏朝聲威最遠,何止九州?然學術思想與技能等方面,夏朝似有一種停滞之象。

    《表記》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

    先祿而後威,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

    其民之敝,憃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

    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

    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

    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

    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這一段話,叙三代政俗,大概可信。

    夏朝人憃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學術上想無甚進步。

    殷時人,蕩而不靜,勝而無恥。

    然蕩而争勝,則已漸開西周之風,知識必又發達。

    周人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足征此時人的知識已大開,文明盛啟。

    利而巧,必于物質上多所開發也。

    周公能作指南針,此不是偶然的現象,必其時科學思想發達,工藝精巧,始得有此發明。

    文而不慚,文明盛則詐僞多也。

    利弊相因也。

    賊而蔽,賊,深刻也。

    知識精深,則務偏至。

    偏至,則明于此者,暗于彼。

    故曰賊而蔽。

    今西洋學術,猶患此也。

    《表記》這段話,似是雜錄晚周道家語,道家反文明故也。

    然其觀察深刻,至可玩也。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故知《表記》所雲,非孔門之傳也。

    然推觀三代世變莫如此段之精矣,故表而出之。

     世儒以唐、虞揖讓,湯、武征誅,為風會大轉變處。

    不知君位傳賢,但是二帝高行,于世運上不算一個變局。

    湯、武征誅,亦是朝代遷移中必有之現象,不是世運中另成一種趨向。

     春秋戰國,不能判為封建社會時代。

    聞有人據甲骨文的材料,臆測古代社會情形。

    餘以為地下發現的材料,當與古籍相參考,但萬不可胸懷成見,先把吾國某時代的社會,硬判他屬于未進化的某種狀态中,然後随時所尚,而取片段的材料,以證成其曲說,自矜新穎。

    中國隻是中國。

    各時代的社會情形,還他各時代的樣子。

    須綜觀全部,不能以一曲論也。

    如生物學者,發現一個原生物,遂不博觀生物界發展的全部,而但據一個原生物,謂今日猶是原生物的時代也,豈非可笑之至乎?今人摘片段材料,以斷古事,大抵類此。

    須知就機械發明與生産改變的觀點,以判社會的階段,則謂中國至今未離封建社會可也。

    從文化方面,如哲學思想、藝術、道德及政治、社會等等的觀點而說,則謂春秋戰國時猶是封建社會,其何以餍人之心乎?當時社會有豐富的動力,生産雖以農業為本,而春秋時農人,已有直接參政權。

    列國有禦敵及立君等大事,人民全集于外朝而共議焉。

    《左傳》中,此等事實甚多,蒙君文通嘗征集之。

    可知是時農民已非複為君、公、大夫之奴隸矣。

    工商業亦漸發達。

    《論語》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是工人已群集都市,非複為家庭附業也。

    《管子》書中所記,亦可考見。

    鄭商人弦高,遠商國外,聞秦師将襲鄭,設計卻之,足征當時商人知識甚高。

    至其時人道德思想,皆趨向于獨立、儒家遁世不見是而無悶與中立而不倚的精神,道家浩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界,皆代表其時代個人尊尚獨立的道德。

    平等、孔子“有教無類”,孟氏謂“人皆可以為堯、舜”,明人性無差别;道家與萬物同體的意思,皆代表其時代尊尚平等的道德。

    自由、子貢雲“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此自由義也。

    人以非禮加諸我,是毀我之自由也。

    我不可受也,尊我之自由也。

    我所不願受者而施之于人,是毀人之自由也。

    吾決不以此加諸人焉,尊人之自由也。

    如此言自由,可謂精矣。

    《莊子·在宥》,義益恢廣。

    凡此,皆代表其時代尊尚自由的道德。

    博愛,孔雲“泛愛衆”,墨言“兼愛天下”,“兼利天下”,皆代表其時代尊尚博愛的道德。

    視今世所謂文明先進者,利令智昏,搶奪是務,其高下果何如耶?藝術有偉大、渾樸、精麗種種之美,自古代已然。

    古物之偶存者,可考也。

    哲學思想,則諸子百家,各窮其大,各究其微,蔚然钜觀。

    如斯偉大時代,而謂其猶是封建社會,謂其不脫封建思想,吾所不能解也。

    中國與西洋兩方文化,畢竟各是一種路向,各是一種面目。

    執西方之所有,以衡中國,而一概卑陋視之,吾未見其可也。

     三代的田制、如井田。

    稅制,如貢助等。

    最為難考。

    治古史者,望于此細心焉。

     明堂、學校、裡社等制度,原于上古,而極備于成周。

    近見蒙君文通,頗有考定。

    然彼似一方面認為是當時王朝與列國的行事,一方面又說為漢代經師的哲學,其議論未免混淆。

    實則此等制度,本古代所實行者。

    據蒙君所征引材料,皆屬曆史事實,并非漢世經師之一種理想。

    經師隻是紹述古學,谙習先王成法。

    推其美意,不欲廢墜,願後世勿失三代治制之良,而流為專制愚民之弊。

    漢世經師博大誠摯處,決非清儒所敢幾及者,正在此耳。

    但蒙君如謂此等治制,為出于經師之哲學思想,則又與其考征古事之态度,自為矛盾,不可無辨。

    吾本未多看蒙君的著作,但曾看過一二篇短文,覺得他是如此。

    然而蒙君在這方面努力之績,治古史者要不可忽。

     晚周諸子書,今人皆以為西漢人僞托。

    因為時俗狃于進化之說,以為古代總不如後世,所以要将諸子思想拉退向後,以迎合現代的風氣。

    此吾所不忍贊同者。

    戰國時諸子百家,以儒、道、名、法、墨為最盛。

    其著述已多不傳。

    《墨經》與《韓非子》,其思想與文字,顯然不是漢時的産物。

    墨子兼愛、尚同的思想,正是生在列強競争時代的反感。

    其談名學的部分,文字嚴栗簡勁,漢人絕不能及。

    漢世所謂法家者,大抵務實行而不尚理論。

    其于行政持法也,主綜核,尚嚴刻。

    前者如文、景、宣三帝之為治,莫不精于綜核。

    文、景雖習于道家言,而亦參法家。

    後者如晁錯輩,欲矯寬緩而以嚴刻為政。

    錯主刻削諸侯,亦法家也。

    漢世号為法家者,不過如此。

    至于《韓非》書中,許多理論都是與儒家針鋒相對。

    西漢法家并不注意理論的工作,且《韓非》書文字,簡而理,簡要而有條理,異乎漢人不能持論。

    質而溫,溫潤有文也。

    與漢人文字尤不類。

    《管子》書雖非其本人所作,要為戰國時法家輯錄之書,則無疑。

    其書中多叙述管子當日行于齊國之政,必有所本。

    其理論部分,往往闳博奧秘而根于經驗。

    非生當戰國,另練宏富,則莫能為也。

    更言儒道。

    《老子》書,以極少文攝無量義,真所謂含藏萬有者也。

    西洋哲學書,大抵以辨物析理、條分件系、繁稱博說為務。

    中國哲學書則稱引不越人事,文辭渾約,而意理淵廣。

    欲使讀者會心于文言之外,可以涉衆事,曆萬物,而畢達其原也。

    故以讀西書眼光,而讀吾先哲書,如不能得先哲意,則必輕之矣。

    此段話,本不專為《老子》書說,但讀《老子》書者,必識此意思,否則無可與之言。

    《老子》書,廣大淵微。

    其文辭,斂奇氣于深淳,隐彩麗于樸質。

    漢人哪有此境地?漢人文字,不失之粗豪,即失之膚泛。

    如賈誼論文,隻是粗豪,無甚道理。

    《淮南子》書,其中深語,太抵雜錄晚周人的。

    許多膚淺浮泛的文句,就是他們自造的。

    識者自不難辨。

    凡大包細入,含攝萬象,而着筆不多的文字,凡字至此為句。

    最為難作。

    張孟劬先生嘗雲,中國有三部奇書,曰《周易》,曰《論語》,曰《老子》。

    此說卓有見地。

    中世如王輔嗣的《易略例》《老子注》,郭子玄《莊子注》,亦是難能。

    以其詞約而理廣故也。

    否則意盡于辭,不能令人起種種解。

    《老子》書,境地甚高,決非漢人所可僞。

    《莊子》書非僞,自不待言。

    《易十翼》,為七十子後學記錄孔氏之說,當是春秋戰國之間的文字。

    比于《論語》,較為流暢。

    比于《韓非》諸子書,則渾含語渾而含理廣,曰渾含。

    而不厲。

    斯所以異于後之法家也。

    即比之孟子書,亦樸質氣味較多。

    孟子之辨,稍近縱橫,雖由應機故爾,然較之《易十翼》樸實說理,則稍異矣。

    孟子生孔子卒後百零六年。

    其著書在遊齊梁後,至少在六十歲外。

    上距孔子,約百七十餘年。

    風氣當大變。

    《禮記》《周官》文字,大部分與《易十翼》較近。

    意者孔氏沒後五六十年間,七十子後學,憶持尼山口說而始筆之簡策乎。

    百年者,數之大齊。

    五六十年間,則風會不能無變矣。

    《禮記》,漢儒輯錄之書,其或旁采晚周雜家材料,不純為七十子傳授之辭,亦間有謬說淺語為輯者所妄附。

    然大體自屬尼山傳授,無可疑也。

    《易十翼》義蘊,以《論語》推征之,殆無不合。

    故求孔子哲學思想的體系,誠莫如《易》。

    非曠然神悟,未可與之言斯義也。

    當别為文論之。

    《十翼》,決非漢儒所可僞。

    一則漢初儒者,值六國滅亡秦皇暴亂之後,無暇遊心高遠,僅能為抱殘守缺之業。

    《十翼》博大精微,決非其所能為也。

    二則漢儒治《易》,偏于象數,又好以繁瑣的名數,配合而成說,純是懸空構畫。

    大概是沿襲戰國時陰陽家的緒論。

    西漢易家流行的說法,不曾申述《十翼》的義理。

    這是顯明的事實,如何說《十翼》是漢人所作?漢人書中,引用《易傳》中文字,此不足奇。

    如《淮南子》等書,大部分是輯錄晚周人語,及綴述故事,間附以己說耳。

    其書中許多空泛語句,絕無義蘊,文字有雜湊而無力量者,大概由輯錄諸人以己意攙加上去的。

    後人抄錄或引用前代語,此是常事。

    如以此而倒轉過來,反謂前代書是後人所作,此非怪妄之極乎?須知古書義蘊,不易尋索。

    狂妄狐疑,何如細心體玩。

    往者歐陽修輩,亦曾疑《易》。

    實則修隻會作豔麗詞語與八股式之古文耳,更有甚思想?更識何義理耶?孔子信而好古,亦曰“多聞阙疑”。

    唯虛懷求真,而非淺見者,乃可與言缺疑。

    此事談何容易哉!總之,《十翼》确是孔氏傳授,不可謂漢人所作。

    觀于漢世言《易》者,風氣自别,已足釋疑。

    至于辨析其義,則非此中所及也。

     《周禮》一書,今人或以為漢人作,或以為六國時人作。

    吾向者以為此書本出儒家,但融會法家思想,後來自知有誤。

    此書确出孔子傳授無疑。

    《論語》記孔子曰“吾其為東周乎”,其全副經綸,具見此書。

    今人也多知道此書的價值。

    其于國計民生,一切計劃,周到而又廣遠。

    直是上天下地,無所不包羅,沒有纖毫遺漏處。

    此書的組織,以官為經,以事為緯。

    大概原本周制,而推演精詳,以成一部大典,待之後人。

    決定是孔子口說流傳下來,其後學記錄成書。

    大概在孔子沒後五六十年間,不能再向後說去。

    後來的儒家,如孟子及荀卿的文字,看來都與《周禮》不相似,此意容當别論。

    吾初疑《周禮》受法家影響者,以為《周禮》似将民間萬事,都加以嚴密的組織,故似法家。

    實則儒家政治思想,本不是任人民各自散漫,不相為謀的。

    果爾,則何政治可言?儒家思想,本來細密。

    即舉一部《儀禮》來說,其條文何等詳密!尤複當知,《周禮》的政治思想,其根本則在以鄉三物教萬民。

    鄉三物者,六德、六行、六藝是也。

    六德,智、仁、聖、義、忠、和。

    六行,孝、友、睦、姻、任、恤。

    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鄭玄注六德、六行,皆淺陋,而不得其旨。

    顔習齋之徒,知六藝切于實用,而于德行則未有見也。

    六藝在今日,相當于科學知識。

    辨物析理,則利用安身所必資也。

    然人道之所以立,則存乎德行。

    六德首智。

    萬惡起于惑,未有愚而不惡者也。

    獸類兇噬,無智故耳。

    智者自明自了,心體澄明,無有感染。

    鄭注以明于事言之,陋矣。

    仁者與萬物同體。

    鄭注“愛人以及物”,亦是。

    然非真能以萬物為一體者,又何能愛人及物乎?鄭氏未識仁之體也。

    聖者,盡性之稱。

    天性真實,萬善具足,不以私欲害之,使本性之善完全顯現,故雲盡性。

    《中庸》言聖德處,可玩。

    鄭注“通而先識”。

    不知未能盡性,則心有私蔽,何能通而先識乎?義者,以智斷事,皆得其宜。

    鄭注“能斷時宜”名義,則未知如何能斷也。

    忠者,心無邪妄曰忠。

    鄭注“言以中心”,嫌泛。

    和者,心不放逸,物不得擾。

    鄭注“不剛不柔”,則未知和之體也。

    孝者,善于父母為孝。

    弟者,善于兄弟為弟。

    睦者,親于族黨。

    鄭注專以九族言,甚狹,應兼鄉黨言之。

    姻者,親于戚友。

    姻親也,不專為外親言之,交友皆在所親。

    鄭注義亦狹。

    任者,社會公益所在,毅然身任其事,今所謂公共心與責任心是也。

    鄭注以“信于友道”言之,失其旨矣。

    恤者,同情心。

    社會上有種種不平的制度與自然災患等事,則對受苦者同情而謀所以振拔之。

    六德,難期于中人以下。

    故次六行,則盡人可勉之以實行也。

    詳此,則《周禮》的根本意思與《論語》所雲“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原是一貫。

    其于法家,全無融通處也。

     晚周諸子百家,學術派别與學者姓名,及其著述存廢,史家宜博考詳征。

     孔子哲學,自來在吾國學術思想界,号為正統派。

    研究孔子的思想,當以《易》《春秋》為主要的典籍。

    而群經與四子書,均當參互以求之。

     或謂治《春秋》必通《禮經》。

    餘謂《春秋》家言,不可勝窮,但當以何邵公所述之三世義為主。

    若依經文所載當時行事,而上究聖心所以别嫌疑、辨是非者,必據《禮經》故義,以為準繩。

    此亦就據亂、升平二世言之耳。

    至于太平世義,原極性道,而知斯人繼善以成其能。

    繼善,見《易傳》。

    吾人不使心為形役,而有以全其天性固有之善,是謂繼善。

    否則滞于形而失其性,即不能繼續其本,有之善也。

    成能,見《易傳》。

    繼善之功,即人之所以自成其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