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于修中國通史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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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之學,所以數往知來。

    其意義幽廣,幽者幽深。

    廣者廣博。

    其責任極重大。

    凡一國之曆史,其對于民族思想之指示與民族力量之啟發,恒于不知不覺之間,隐操大柄。

    故史學,未易言也。

    國家艱危,民族憂患,莫甚于今日。

    吾望有深心卓識之史學家出焉,能出一部“中國通史”,勿像學校教科書一類性質的編著。

    須如司馬溫公修《通鑒》,直是終身事業。

    如此聚精會神為之,又必得多數精博之友以為資助,其庶乎有成也。

    溫公《通鑒》,實非一手所成,彼不過總持綱要耳。

     凡為史書者,必有一個根本精神,遍注萬事萬物而無所不在。

    否則隻是比輯事件,可謂抄胥,不成為史,決無感發人的力量。

    《春秋》最為廣大,其根本精神為何,非簡單可說。

    今此且置。

    自漢四史以下,無論其書為短為長,而通有一個根本精神,即忠君是也。

    他這種精神,無處不見。

    随舉一例,如範隆臣于劉曜。

    考劉曜行事,真是不成人類的東西。

    範隆而臣于曜,則已甘為獸類而不惜矣。

    然史家以範隆能守直于曜之廷,則稱美之為經儒。

    史家不論曜是何許人,隻以曜既為君,範隆已為之臣,則能盡忠節者,即是好人。

    史家于此,就是依據他忠君根本精神來作裁斷的。

    舉此一例,可知其餘。

    試思全部二十四史,忠君精神所給于過去社會的影響,該有多麼大。

    君主高于一切,人人都願為他而犧牲。

     今日民主思想發達。

    既已廢除了君主,修國史者自然是以忠于國家、忠于民族為其根本精神。

    但是這種精神的灌輸,卻要先使一般國民對于自家民族,免除支分派别的謬誤心理,起其天性之愛,而不僅是利害關系的結合。

    此應注意者一。

    又關于國家觀念,一般人以我國人向來沒有此等觀念,其實不然。

    據實言之,我們所謂國家,與西洋列強所謂國家,根本不是一回事。

    西洋現代的國家,對内則常為一特殊階級操持的工具,以鎮壓其他階級;對外則常為搶奪他國他族的工具。

    他們的國家是這樣的惡東西,列強之間,彼此都持着這樣的惡東西相對待。

    不知将來如何得了。

    我們的國家,絕不同他們一樣。

    我欲說明他,卻難措辭。

    我聽說英國羅素先生曾有一句話。

    他說,中國并不是一個現代國家,而是最高的文化團體。

    不知此語有憶錯否,但意思卻是如此。

    這話說得好,用不着多敷說。

    我國人向來愛和平、貴禮讓,不肯使用兇蠻手段。

    無階級于内,無搶奪于外,就因為他常有維持最高文化團體的觀念。

    這便是他的國家觀念。

    由中國人這種觀念擴充出去,人類都依着至誠、至信、至公、至善的方向去努力,可使全世界成一個最高的文化團體。

    豈不大美?豈不大樂?無如今日列強不悟,大家甘心要做強盜、兇狾、搶奪、殘殺的事情。

    我們的東鄰,首先以此對待我們的國族。

    我們今日要維持民族的生命,為宇宙真理計,為全人類謀幸福計,我們都得要保全我固有的高尚文化。

    我們不得不犧牲,與強盜戰,與兇狾戰,與搶奪殘殺我者,堅決力戰。

    我們誠然不能不改造我們國家的機構,以應付非常時局,但并不要變我們固有的國家觀念,即始終是保持一個最高文化團體,決不拿來做毀壞人類的工具。

    曆史家對于國家觀念的指導,是要正當的。

    此應注意者二。

    又關于哲學思想方面,我國先哲向來以盡性為學。

    性者,宇宙生生不息的真理。

    在人則為性。

    盡者,吾人日用踐履之間,悉率循乎固有真實的本性,而不以私欲害之,故說為盡。

    由此,故學問即是生活而非以浮泛的知識為學。

    這點意思,須是用力于此學者,方可與說。

    今後,固當努力科學知識,但于固有學術,萬不容忽視,否則失其所以為人之理,而科學知識,又何以善其用耶?人類皆習于向外追逐,而不知反,至以科學知能為自毀之具。

    罪不在科學,而由于無本原之學,以善用此科學知能也。

    世有大覺,甯不悼此。

    曆史家于文化,必有抉擇精識。

    此應注意者三。

    略陳此三,至近而要。

    今治史學者,能慎之于心術隐微之地,則著書垂訓,可以寡過矣。

     “中國通史”的叙述,應該如何劃分時期?我以為依史籍記載,追索過去演變之迹,可分五個時期來叙述。

     一、上古史。

    起三皇五帝,至周朝戰國時代六國并亡時為止。

     二、中古史。

    起秦始皇并六國稱皇帝時,至唐末五代終局為止。

     三、近古史。

    起宋初,至明兩京失陷時為止。

    明失兩京,猶不得謂之亡。

    然已往的局勢,至此算告一段落。

     四、近代史。

    從清順治入關,迄溥儀遜位,凡二百五十餘年為近代。

     五、現代史。

    民國成立以來,為現代。

     上古史,又總分為三個時期。

    (甲)庖犧氏至堯、舜為第一期。

    (乙)夏禹至西周之終為第二期。

    (丙)東周平王遷洛至戰國時六國之亡,為第三期。

    此三個時期的劃分,各有主要的意義。

    甲期中,從庖犧氏由遊牧進化而成部落,而建國家,而有種種創造,種種制作。

    至堯、舜二帝,乃漸備。

    所以劃為一個時期。

     乙期中,從大禹始鞏固君位世襲之制,控禦萬國群侯,而統一于王朝之下,曆商至周初,王朝的地位較前益鞏固,權威較前益擴大。

    所以又劃為一個時期。

     丙期中,平王東遷以後,王朝權威崩潰,徒建空名于諸侯之上,實則王室亦夷為列國。

    自此曆春秋戰國,成列強并峙、競争劇烈的局面。

    直至六國悉并于秦皇,而後此局告終。

    故又劃為一時期。

     甲期的帝系,難為征述。

    世俗雜書,叙開辟時代之帝皇,有盤古氏。

    考盤古說,始于三國時。

    前史稱西南溪洞諸蠻,傳為盤瓠種。

    不知果有盤瓠其人否。

    後來訛盤瓠曰盤古,又曰盤固。

    附以神話,謂為首出之一人也。

    此其虛妄,無足深辨。

     中國開辟的帝皇,無正史可查,隻散見古籍中。

    古代正史,當推《尚書》。

    而《尚書》托始于堯。

    堯以前,便不載。

    後儒或謂孔子删《詩》《書》,如果是真的,那堯以前事,便是孔子删去了。

    然删《詩》《書》的話畢竟不足信。

    将什麼作标準去删呢?若如晚世《史記精華錄》《古詩選》,這一類的删法,便無甚意義了。

    我想,孔子本人未必删《詩》《書》。

    但孔子的政治思想,确是取法堯、舜的。

    觀《論語》中推尊堯、舜,有曰:“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欤?”即此,可見其受堯、舜遺教的影響不淺。

    《中庸》曰:“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孟子學孔,而言堯、舜。

    學脈相承,的然可見。

    七十子後學,或因獨宗堯、舜之故,就于《尚書》全部之中特别提出堯、舜以下的篇章來教學子,轉相誦習。

    那原本日就湮滅了。

    因為古代尚不知造紙,更沒有雕版印刷等術。

    書籍之保存與流傳,都很不易。

    那不常誦習的書,既已失掉,唯堯、舜以下的篇章,尚為儒生所日用不離。

    因此誤傳為孔子删《書》。

    至于删《詩》的話,我想孔子不必有此事。

    但古詩也許不止此數。

    《史記》雲,古詩三千餘篇。

    或因門人取其合于弦歌者而肄習之,這一部分詩,便流傳下來。

    其餘有許多不常入弦誦的詩,因簡策不易保存,便亡佚了。

    後人由此誤傳孔子删《詩》。

    我這種推想,或者較近事實。

    有人雲,《史記·孔子世家》已言孔子之時,周至微而《禮》《樂》廢,《詩》《書》缺。

    所以孔子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

    故知堯以前帝王事,非是孔子所删,隻是那時書策已自缺了。

    故孔子隻好序自唐、虞。

    餘謂孔子時,《書》有亡阙,自不待言。

    然獨堯以前,完全亡缺,而無一篇之存,此恐未然。

    吾意孔子根本未曾删過《書》,亦不是因堯以前的《書》全缺才從堯序起。

    據《論語》,說孔子雅言《詩》《書》《藝》《禮》。

    大約堯、舜以下,孔子所雅言,就流傳下來。

    既非孔子對于《書》的簡篇,有所去取,亦不是堯以前的記載,當孔子時便全亡缺,至一篇沒有。

    孔子于堯、舜以下,是所雅言。

    試征之《論語》便可見。

    《論語》記孔子稱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話,都非常扼要。

    當時雅言所及,自不止此。

    然即此已可窺見孔子精神所寄與其思想淵源。

    然則二典與商周書,略有存者。

    隻因七十子後學宗主師說而常傳誦之故,其他便不幸散失了。

    總之,《尚書》原籍亡佚,古代帝系,遂難搜考,唯有求之于古籍散見者。

    《春秋·緯》古皇十紀之說,宋羅泌果于信從。

    雖未免誕妄,然其中所列帝王名号,必非全無所本。

    上古部落甚多,各部君長,盡有許多賢明的人。

    其名字流傳于後,漸有附會,遂有誤将這些名氏編成帝皇世系,如《循蜚紀》所記二十二君;《因提紀》所記凡十三氏;《禅通紀》詳循蜚以後、黃帝以上諸代。

    凡此所述世序、年代與行事等等,雖傳說悠謬,難以征信,然其人名号,不必盡屬子虛。

    有的也許是小部落之長,有的也許是建國以後的帝皇。

    至于行事,亦多有可信。

    如說辰放氏見人民不知蔽體,而教民衣皮;大巢氏見人民不得安居,而教民構巢;燧人氏見人民不知熟食,而教民用火。

    這都是上古應有的發明。

    這些發明家的名号,自是人所不能忘的,如何得都不信?唯《五龍紀》,稱有皇伯、皇仲、皇叔、皇季、皇少五主,其名号可疑。

    然或某部之長,其弟兄五人并賢,俱為部衆所愛戴,亦無足怪。

    又《九頭紀》,以人皇一姓九頭,謂九人也。

    古語質,如今人數魚鳥,以頭數計之。

    人皇,大抵亦部落之長。

    皇者大義。

    人皇,則大人之稱。

    如漢以下諸胡中,有所謂諸部大人也。

    人皇,即以其地位受稱,名字失傳。

    然人皇必确有其人。

    至若天皇、地皇,則或因有人皇之稱,而附會及之,不必信有其人也。

    《攝提紀》五十九姓,《合雒紀》四姓,《連通紀》六姓,《叙命紀》四姓,亦皆諸部君長,不必疑此等姓氏都無。

    如《路史》稱合雒乘蜚鹿以理,連通乘蜚麟以理,叙命駕六龍而治。

    上古部衆,随逐水草。

    其長,能馴服鹿及龍等物,自常事也。

    又《因提紀》中,有庸成者,守于群玉山。

    近人以為蔥嶺,則今藏族或有庸成之後,不唯姜姓也;即印度,亦有庸成苗裔,未可知耳。

    餘以為《十紀》,當是《三墳》古典中佚文。

    後世雖多附會,其人名必實有,其事迹不盡無。

    遠古之籍,僅此殘存,甚可寶貴也。

     《十紀》所載諸氏,大概是衆部之長為多。

    至自昔相傳,有三皇五帝者,當是統一諸部,而建立國家,最有勳德的大君主。

    唯三皇五帝名氏,古有兩說。

    一、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颛顼、帝喾、唐堯、虞舜為五帝。

    谯周、應劭、宋均皆同。

    二、孔安國《尚書序》、皇甫谧《帝王世紀》、孫氏注《世本》,并以庖犧、神農、黃帝為三皇,少昊、颛顼、高辛、唐、虞為五帝。

    吾謂當以第二說為正。

     關于古代謠俗、信仰與器用等等,近時地下發現的材料,須待考古專家供給。

     上世文物肇開。

    如衣服、居室及田獵、攻戰、農耕、交通等工具,乃至立官、修紀、謂倫理及法律等。

    施政、禦敵種種行事與夫文字、書史、學術思想之原,分類搜集,必博覽周秦故籍。

    漢以下,記述古事者,亦多可推考。

     自昔相傳庖犧氏畫八卦,此當為文字之始,亦為算數之始,亦為哲學思想之始。

    每卦之數,始于一而成于三。

    明有一則有二,有二則有三,對待以成其變化。

    一切事物,由是起也。

    或謂庖犧氏常時畫卦,本為占蔔之用,未必有如後儒所說許多大道理。

    此意吾亦相當贊同。

    但庖犧氏确有窺于事物變化之原理則不容疑。

    不然,何能畫出這卦?又古帝名号,多由後人依其創立勳德而為之稱。

    庖犧始作結繩,為罔罟,教民佃漁畜牧,最有功烈,使民能以犧牲供祭祀,肉食充庖廚,故民思之而為之号也。

    是時,未脫遊牧生活。

    《易·系傳》稱庖犧“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近取諸身,遠觀諸物,于是始作八卦”雲雲。

    這段話,如此親切,确是上世流傳下來。

    迄至孔子,又授諸七十子,轉相傳受,後來筆之于書策。

    我們由這段話,尚可想見遊牧時代的大首領,他在流行活動之中,運用他的天才,仰觀俯察,近取遠觀,忽然悟到變化之妙,所以畫出這卦來。

    我在少年時,頗疑庖犧當上世,未必有這種創見,後來自覺這是一種錯誤的推想。

    人類的天才,沒有古今之異。

    況我先哲憑借優美的環境,靈思欻動而深測化理,自是應有的事。

    從古相傳畫卦自庖犧,絕無歧說,此何可疑? 黃帝軒轅氏,為三皇之一。

    今或不信有其人,此好異之過也。

    或謂故籍言黃帝者,其時代至早亦在戰國時。

    戰國人好作僞,故不可信。

    不知戰國人容有造僞語,而托為古人事,以飾己說者。

    抑古事有流傳失實,而學者不審,或好異而妄稱之。

    但必古代實有其人,此處吃緊。

    然後流傳失實之事,有所托焉。

    如堯帥諸侯以朝舜,見辟于孟子。

    此等無根之談,事雖不實,然堯與舜之二人則實有也。

    否則其說亦無所托。

    又如《莊子》書中有寓言焉,鲲鵬等說是也。

    有重言焉,凡稱引古人者是也。

    寓言,如齊諧志怪,莊生自言之矣。

    若夫重言,既假古人為重,則其所假之古人,必為實有可知。

    否則一己捏造之人名,世所不許,已足啟人疑謗,而可假其言以為重乎?此處吃緊。

    世疑《莊子》所引古代人名,不必實有其人,此未思之過也。

    當知其所托之人,必古所實有者。

    唯所說事義,則本出己意,而假為出自古人,期以取信于世耳。

    《莊子》書中,稱黃帝者甚多,豈古無其人而捏造之耶?《易·系傳》之文,為孔子親筆與否,雖難斷言,然為七十子後學口說相承,漸修飾以登簡策,則斷不容疑。

    孔子自雲“五十學《易》”,又雲“五十知天命”。

    《十翼》出孔氏,昭然不容否認。

    《易·系傳》已言黃帝,安得曰始見戰國人書耶?又凡初民神話中之人物,則其非實,不待辨而明。

    神話本身的性質,顯然不同曆史故也。

    若盤古頭為山嶽雲雲,天地等皇壽各一萬八千歲雲雲,此等神話,誰有誤認為曆史事實者乎?按黃帝為堯高祖。

    《史記》稱堯父帝喾高辛氏,高辛父曰蟜極,蟜極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黃帝。

    其時代在庖犧、神農後,早離初民草昧之代。

    《易·系傳》曰:“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

    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又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皆以黃帝與堯、舜相連成文,足征其時代接近,故治功亦同。

    《史記》所稱,亦與之合。

    自伏羲時,已有文字、算數,且通自然現象變化之原理。

    其作罔罟、教漁業,似已漸離遊牧,而進農業社會。

    神農氏興,則耕稼已盛,又創作農具、察水泉、析土宜,又因辨谷類而嘗百草,遂發明草藥,為醫學宗。

    是時已有許多科學思想。

    又創為交易之法,商業浸發達。

    社會進化如此,而黃帝氏始興焉,此豈神話時代耶?《史記·黃帝本紀》,本據古籍甄錄,皆經國大業。

    最著者,約有三事。

    一曰,時播百谷草木,此即繼神農氏,而推廣農政。

    淳化鳥獸蟲蛾,此即講求畜牧與蠶桑也,蟲蛾謂蠶。

    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此謂上察天象,下窮水土金玉等物産。

    勤勞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

    此可見其開發生産,無處不周。

    不然,何能開物成務而奠國家永世之基乎?二曰,披山通道,未嘗甯居。

    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

    西至于空桐,登雞頭。

    《索隐》雲在隴西。

    南至于江,登熊湘。

    北逐葷粥。

    葷粥,即漢族之徙于朔北者,後至漢世,則謂之匈奴。

    其俗犷悍,屢為暴亂,故逐之。

    此言黃帝巡省四方,平治道路,以利交通。

    當時統一諸部,而建立國家,以交通為最要。

    帝未嘗甯居,以全力經營此事,可謂知所先務者。

    此中四方所至,稱其巡幸之迹耳,非謂其國境如是。

    蓋當時修治内部交通,必親曆四方,相度地理。

    三曰,平内部蚩尤之亂。

    蚩尤本漢族,蓋當時部落之長。

    《管子》書稱其受盧山之金,而作五兵,最為兇暴。

    故黃帝讨平之,以安定内部。

    晚世有疑蚩尤為異族者,此妄談也。

    中國人種,皆同一血統,何有異族乎?《史記》述此三者,皆建國大勳。

    其餘制作文物,散見載籍者,如劃野分州、經土設井、立步制畝、确定社會組織。

    又帝之史官倉颉始作書。

    蓋承伏羲之後,别有創明。

    帝之臣大撓,始作甲子。

    又有容成者,制蓋天即渾天儀。

    及調曆,黃帝曆名。

    以定四時。

    又始制冕服,煥乎其有文章。

    又帝始命隸首定數,造為律度量衡。

    命甯封為陶正,赤将為木正,以教百工,以利器用。

    又命揮作弓,夷牟作矢,想必于蚩尤五兵之作,别有發明。

    不然,何能勝蚩尤乎?又命共鼓,化狄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以濟不通。

    邑夷作車以行四方,服牛乘馬,備物緻用。

    民乃大利。

    又作軍用物,如旗、纛、镯铙、鼓角、靈鞞、神钲之類,使戰陣可以利指揮,作軍氣。

    又伐木構材,起建合宮。

    明堂敷政,創立其規。

    又始範金為貨,制金刀五币以禦輕重。

    《易·系辭》所謂“通其變,使民不倦”者也。

    又帝元妃嫘祖,始教民育蠶。

    又命伶倫取竹,澥溪之谷,斷兩節間而吹之,創定音律。

    又立司天之官。

    命臾蓲占星,鬥苞授規,正日月星辰之象。

    并令羲和占日,尚儀占月,車區占風,各掌天文之事。

    氣候測驗精審可知。

    是則開物成務,創制顯庸,庸,用也。

    顯庸,謂備萬物而顯其用也。

    莫盛于黃帝之世。

    《大戴禮》:“宰我問孔子曰:&lsquo榮伊言黃帝三百年。

    請問黃帝何人也?抑非人也?何以至三百年乎?&rsquo子曰:&lsquo生而人得其利百年,死而人畏其神百年,亡而人用其教百年。

    &rsquo”詳此所雲,既非神話,又非見于一書之文,則黃帝為實有,可知。

    夫烏有先生,唯神話中有之耳。

    今此散見各種正書,又非有共同造僞之約,安得以黃帝等諸神話中人物耶?或疑晚世方士,有所謂五帝之說,如東方青帝,西方白帝,中央黃帝之類。

    而此黃帝名号,似是方士所托。

    不知晚世方士之談,另為一事。

    安得以方士有所謂黃帝之名号,而疑古代黃帝為無其人乎?果如此一則當因方士有所謂帝之名号,而疑自昔以來曆朝之帝為都無也。

    按黃帝制作雖多,而其最使社會注意者莫如定章服,以章五色。

    古者以黃為正色,人君衣黃袍,帝宮作黃色,其源或自黃帝。

    《易》曰“黃中通理”,服色尚黃,頗有意義。

    民國以來,始從西俗,章服不尚黃。

    黃帝之号,或因其制定服色而得稱,未可知也。

    黃帝經道家僞托。

    莊子始托其說于黃帝。

    自戰國迄漢初,想必經道家者流,附會許多妄誕之說。

    史遷所謂“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夫曰不雅馴,則為怪誕之談可知。

    若關于文物制作諸事,則無所謂不雅馴也。

    史公又曰:“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

    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

    《書》缺有間矣,其轶乃時時見于他說。

    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據此,則史公作《黃帝紀》,其征考最為矜慎,後人何可妄疑!若古書一切不信,則古事無可談也。

    諸書散見黃帝事者,既非神話;又據《尚書》而考堯舜時代之文化,亦當有黃帝之文物制作,為其先導。

    否則唐、虞之盛,何可驟至?故不獨黃帝實有其人,萬不容疑,即諸書所紀黃帝時代之功績、創制,亦斷斷不可妄疑。

    中國民族本最古,由北京人之發現可證。

    其開化特早,原無足奇。

    今日學子,好立異以為高,不惜矯誣古籍,變亂事實,乃至摧毀民族數千年信仰所集之标的,毫無畏憚。

    此為可痛之現象。

    聞有以大禹為蟲,而無其人矣;有謂屈原無其人矣;有謂墨子非中國種矣;有謂唐太宗為胡産矣。

    種種怪妄,不可究诘。

    然諸疑大禹,疑屈原,疑墨子,疑唐太宗者,則衆人多知其邪妄,往往一笑置之。

    獨黃帝最古,而其名号又似難索解,于是疑黃帝之說,易以惑人。

    餘以黃帝為中國五族之元祖,數千年信仰所集,故不能無辨。

    餘堅确之信念,則莊子重言,既稱黃帝,必古有其人,亦為世所共知有者,始可假其事與言以為重。

    又凡有人名而無實人者,唯神話中之人名則然。

    今諸書涉及黃帝者,多系正規典冊,絕非神話性質。

    而所傳名事,又非怪誕之談。

    以此,确信黃帝實有其人。

    願将來修通史者,于此注意焉。

     孔子之政治思想以倫理為本,實導源于堯、舜。

    《虞書》雲:“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史記》遜作馴。

    汝為司徒,敬敷五教,在寬。

    ”按五品者,父子、君臣、長幼、夫婦、朋友五倫也。

    五教,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長幼有序,夫婦有别,朋友有信是也。

    親、義、序、别、信五者,本于天性而達于倫類之中,各得其理,是所謂道德也。

    吾國先哲,其言道德,無不以為本于天性者。

    功利之說,則未之有聞也。

    今依五教,略明其義。

    首以親言。

    父母之親其子,子之親其父母,皆非有所為而為之也,皆出于其本心之不容已也。

    本心之不容已者,即天性也。

    其有失于親者,則後起習染之私為之,而本心不存焉者也。

    本心不存,非果泯亡也,直為習染所障耳。

    次以義言。

    義者宜也。

    君以恩禮使臣為宜,是亦自求諸心之所不容已也。

    非将有所利于其臣,而始為此也。

    然而君或有所利而為之者,則是君自喪其本心之良,亦習染害之也。

    臣以忠信事君為宜,是亦自求諸心之所不容已也,非将有所利于其君而始為此也。

    然而或有所利而為之者,則是臣自喪其本心之良,亦習染害之也。

    長以慈幼為序,幼以敬長為序,序者理也,長不慈幼,幼不敬長,則失其理。

    皆各發于其本心之所不容已也。

    設使有長而暴幼,及幼而慢長者,試令其人平情靜氣,屏除習染,而自叩其良知焉,則必皆有所不安于心者。

    此不安之心,即天性之不容已也。

    夫婦之别,朋友之信,一皆發于其本心之不容已。

    縱淫無别,詐僞無信,必其習染乘權,本心淪喪,而後不覺其非也。

    否則其心有能一日安乎?故親、義、序、别、信五者,皆人之天性所固有,而達之倫類之中,以各當其理者也。

    此五者,具于天性,謂之道。

    人率而行之,以有得于心也,則謂之德。

    然凡民在日常實際生活之中,往往于無形中徇其形骸而有自為之私焉,于是起諸習染,而不克有其道德。

    此教之所以興也。

    教者,因人之天性而啟之,将使人反求其在己者,在己者即謂天性。

    非能增益以其所本無也。

    在寬者,本身作則以化之,因其善端而誘之,崇獎有道者以勸之,終不以威刑齊之也。

    若齊之以刑,則是從外面拘束而使之然,非所以使之反求内在的本心,即天性。

    而敦自然之化也。

    非字一氣至此。

    唐、虞設教之本旨蓋如此。

    故孔子稱美堯、舜之辭曰:“大哉堯之為君也。

    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堯使人自得其天性而已,未嘗以己宰物也。

    天成物而不宰。

    舜德猶天也,萬物不謝生于自然,而何能名堯之德焉?孔子稱美舜與禹之辭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不與者,言無所事于天下也。

    任天下之人各得其天性,而無不治也,而我何所事之有?此舜、禹所以上同乎堯也。

    注家解不與,以為視天下于己若非所有者。

    此解殊淺陋,非夫子本旨也。

    從來學者,皆言孔子貴堯、舜無為之治,顧不了無為之實。

    若曰無所為作而已,則是隳敗天下事也。

    若曰為而不擾而已,則如何而後能為之不擾耶?仍未有說明也。

    須知孔子政治思想以倫理為本。

    其言倫理,則本之唐、虞五教,将使人各反求其天性。

    親、義、序、别、信,油然暢然達于父子、君臣、長幼、男女、朋友一切倫類之中,各得其理。

    天下熙熙焉,皞皞焉。

    總德而立,曠然天遊。

    夫如是,則雖複經紀萬端,修舉萬事,實乃各适天性,交盡其力。

    不待約法素習,而循理為治;不待乘敝激變,而更化随進。

    夫何所為作之有乎?孔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

    ”北辰,無為也。

    而以德,則其所以無為也。

    德者,本之天性,以達于倫類之中,各當其理者也。

    何雲以德?敷教之謂以。

    凡民不克率德,必敷教焉,而後克厥德也。

    孔子論治,實以唐、虞五教為本。

    修古史者,于此不可不盡心焉,勿以為陳言而刍狗視之也。

     今之言道德者,以為親、義、序、别、信不适于新時代也。

    不知道德的表現,随倫類關系擴大而有新的形式。

    如舊言倫類,隻有五品。

    今則不當限于此五,而有個人對社會之倫焉。

    獨立、自尊、自覺、公共心、責任心、平等、自由、博愛,皆今之所謂新道德也。

    與舊雲五品中之親、義、序、别、信,異其形式矣。

    然而道德的本質,即所謂天性是也。

    此乃恒常不變,無新舊異也。

    親、義、序、别、信,皆出于本心之不容已,皆天性也。

    獨立、自尊,乃至自由、博愛,又何一而非出于本心之不容已?何一而非天性流行乎?人類的天性,本是無待無倚的。

    不待他有,曰無待。

    不取資于外,而生理自足也,曰無倚。

    故獨立不羁者,天性然也。

    自尊而不肯妄自菲薄者,天性然也。

    本心之明,即天性固具。

    常懼為一己平生染污結習,與社會不良習俗等等之所纏固蔽縛,而求反諸良知之鑒照,以适于事理之當然,是謂自覺。

    此非本心之不容已而何?非天性而何?天性上本無物我之分,故公共心即天性之流行而不容已也。

    天性至誠無息,其視天下事,無小無大,莫非己分内事直下承擔,無有厭舍,無或敷衍。

    故責任心,即是本心不容已處,亦即天性也。

    天性上無物我之分,故無恃己侵物,此待物平等。

    亦無蔑己毀性。

    不自輕蔑,故不至為惡以毀傷天性,即自性平等。

    故平等者,發于本心之不容已也,天性也。

    天性本來自在,本來灑脫,于一切時,于一切處,無有屈撓,是謂自由。

    自由正是天性,不待防檢。

    蓋自由與放縱異。

    才放縱時,便違天性,便已不是自由也。

    西諺曰:“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為界。

    ”此非真知自由義者。

    真正自由,唯是天性流行,自然恰到好處,何至侵犯他人?天性上本無物我分之,自然泛愛萬物。

    故博愛者,本心之不容已也,天性也。

    凡諸私身家而不顧社會公益,私其一國家一民族,而欲以他國他族為魚肉者,此皆人類後天的惡習,積累日深,遂至障蔽其天性中博愛之善端,而以惡習為心也。

    中土聖哲之學,唯于自家天性,體究真切。

    此學此理,在今日無可與人說。

    今人精神,完全向外追逐。

    其為學,又純恃客觀方法,不知有反求内證之功。

    故于此學,竟成隔膜。

    其聞天性二字,且不知作何感想也。

    總之,道德有其内在的源泉,即本心不容已處是也,即天性是也。

    若不于此處用力,隻在倫類間的關系上講求種種規範,謂之道德,仍是外面強作安排,非真道德也。

    人類終古不得複其天性中自然之善,而互相攻奪,無可幸免,終必自毀而已矣。

     今人多主廢棄舊道德,此其本心淪喪故也。

    父子之親,其忍廢乎?君臣一倫雖廢,而有忠國家忠民族之義焉,其忍廢乎?長幼之序,不可廢也。

    夫貞而毋邪配,婦貞而無私遇,人道之異于禽獸在是,即生理上亦不容渎亂也。

    夫婦之别,可去乎?朋友之信,人道斯在。

    詐僞相與,則不成人類。

    且朋友一倫,所攝至廣。

    如領袖以誠信導群衆,群衆以誠信戴領袖,亦朋友有信之謂也。

     上來因論五教,說得嫌多,然此确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