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于修中國通史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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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做得不堪。

    世運何故如此衰?餘以為救衰之道,強其體為最要。

    強體之道不一,而戒早婚為最要。

    漢以來惡俗,必須痛絕。

     兩漢時,社會上貧富不均。

    富豪兼并土地。

    貧民遇饑餓,常自賣為人奴婢,官府亦有收買者。

    《貢禹傳》稱,官奴婢十餘萬,遊戲無事。

    稅良民以給之,宜免為庶人,雲雲。

    不知官府何故有奴婢如此之衆,或其初為救濟貧民而收買之欤?民間富豪畜奴婢者,則不可勝數。

    如卓王孫僮客八百人,王商家奴乃至千人。

    家富畜奴婢之多,即此可見一斑。

    西漢時,董仲舒說武帝,宜去奴婢,除專殺之威。

    是當時富者可專殺奴婢也。

    新室亦诏廢奴婢。

    及東漢光武帝降诏曰:“敢炙灼奴婢,論如律。

    ”以後諸帝,亦時申禁令。

    可見當時社會上貧富懸絕之情形。

    至如富家兼并土地,新室诏令,言之痛切。

    而朝士論著,亦多注重及此。

    如仲公理《昌言》雲:“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布于州郡,田畝連于方國。

    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不為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榮樂過于封君,勢力侔于守令。

    财賂自營,犯法不坐,刺客死士為之投命。

    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敗,寄死不斂,冤枉窮困,不敢自理。

    雖亦由綱禁疏闊,蓋分田無限使之然也。

    今欲張太平之紀綱,立至化之基趾,齊民财之豐寡,正風俗之奢儉,非井田實莫由也。

    ”引文見《後漢書·仲長統傳》所錄《損益篇》。

    公理之論,具見根柢。

    惜當時朝野,于此一大問題,不求根本解決。

    然漢氏主政四百餘年,民心思戴者,則亦有故。

    兩漢賢主,始終能留心多數貧民之利益,未嘗偏與豪富階級妥協,則為明顯的事實。

    抑商政策之用意,本在直接防止豪商壟斷财貨之行為,間接杜絕兼并土地之弊害。

    雖未必有極大效果,或亦不無相當影響。

    至于解放奴婢,累朝诏令督促,未嘗松懈。

    若果空文敷衍,如後世所為者,焉得開四百餘年盛治之局?古今有以欺騙成功者乎?又其吏治修明,常以鋤治豪強為事。

    豪強,猶今雲土劣。

    如義縱為河内都尉,族滅其豪穰氏之屬,河内道不拾遺。

    趙廣漢遷颍川太守。

    郡大姓原禧,宗族橫恣,賓客犯為盜賊。

    廣漢除其首惡,郡中震栗。

    及至東漢,陽平大姓有趙綱,北海大姓有公孫丹,河東大姓有馬适匡。

    凡此,皆在地方脅衆攬權,魚肉貧賤,而均為董宣、樊晔、李章等所誅。

    此特略征數事,實則兩漢守令,無不懲戒豪強者。

    民心思漢,豈幸緻乎?唯西漢武帝用桑弘羊興榷筦之利,為豫絕兼并絕好辦法。

    至始元中征賢良文學,問以治亂。

    皆對願罷郡國鹽鐵酒榷均輸,毋與天下争利。

    此等賢良文學,皆代表豪富階級的利益者也。

    當時相诘難甚烈,而桓次公稱,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上權利之略。

    雖非正法,巨儒宿學不能自解雲。

    要之兩漢對于解決貧富問題,非不留心,但其抑商政策,則迂拙而無甚效。

    吏治又不可常恃。

    如東漢中衰,戚宦竊柄,則吏治壞而寇盜始起矣。

    弘羊政策,後亦莫能繼行。

    公理提出土地問題,确是根本。

    若當時能本井田之意,而行限田之法,則民生悠遂,或不至寇盜蜂起,浸淫以釀五胡之禍。

    曆觀世變,豈天數耶,亦人謀不臧耳。

     吾平生不滿東漢黨人,以其純盜虛聲故也。

    東京一代,真能留意民生問題,而慨乎其言,發于忠誠者,當以仲公理為最。

    王節信指計時短,讨谪物情,亦一代之良也。

    王仲任博通,肯用思,知識遠過節信,視公理亦較廣。

    三子者,所學不必同,其能不梏于時俗,則一也。

    範書以三君同傳,可謂知類。

    然論贊極加貶谪,謂皆管視好偏,亦稍過矣。

    黨锢諸巨公,于當時社會政治諸大問題,似毫無所究,隻欲與朝廷戚宦抵觸,投身飼虎,而無捕虎之膽與略,立君大事。

    李固在廟堂會議時,若面折梁冀,力數其罪,則朝臣或不至皆曰唯大将軍令是聽也。

    臨之以嚴氣正色,責之以大義,示之以王莽殷鑒,冀兇兇之氣,當亦自屈矣。

    縱或不勝,固死于此時,較之委曲求全不得而死者,不猶愈乎?固不此之圖,乃退在私室,一再為書勸冀。

    明知與虎謀皮為不可得,而猶如是委曲者,此何為乎?固之賢,其才略、氣概不過若是。

    自餘諸公,皆可不論。

    夫吾國之黨人,本非今西洋所謂政黨,乃名士集團也,官僚集團也。

    凡人一為名士,便無足觀。

    東漢黨人,本無政見可言,無政策可言,無經綸大計條目可言。

    即随時濟變,又無膽略。

    其空虛脆弱如是,猶幸不得已時,能盡一死字。

    範書于黨人稱揚太過,後人遂為所誤,而不知以名士浮虛為戒。

    吾嘗謂,範書,黨史也。

     名士之稱,始見《後漢書》。

    西京以前,士大夫敦實行,求實學,作實事。

    矜小慧、飾僞行以盜名者,絕少見焉。

    有之,則為社會所鄙夷者也。

    自東京而始有所謂名士。

    吾嘗謂東京以後,吾國隻是兩個東西始終合流,曰名士,曰奸雄。

    名士者,無心肝無知識。

    其全副精神,整個向外追逐,純是浮虛誇巧,盜竊不慚,既無立本之學,又無實用之學。

    以其小漂亮,弄些應付朝廷與下面社會的伎倆。

    此在魏晉時,即是詩哪、四六文哪、清談玄妙哪。

    其實無關于玄學。

    在唐宋明,則詩哪、古文哪,甚至理學哪。

    宋世理學家末流,隻是空疏迂固,尚少近名者。

    至明季理學末流,則皆浮薄僞妄之名士矣。

    在清世,于古文外,或剽竊一點考據。

    章實齋诋為勢家豪奴者是也。

    在今日,則哲學、科學、西洋文學,根本不曾費工夫,隻剽竊一些概論與大綱的知識,及時代流行的新名詞、新論調,猶古之詩與四六文、古文辭、漢學、理學等等也。

    此等人内無以立己,外無可應用,專以叫響于社會、驚動于朝廷公卿為其能事,天下後世之名歸焉。

    然無心肝,無學識,無操持,壞世道人心,使人類都成為鳥獸不如的東西。

    其影響甚大,真可痛也。

    奸雄者,合妾婦、流氓、強盜、兇猘而為一身。

    其無量本領,總可包括于陰、險、卑、賤四字之中。

    其劫持天下,牢籠萬物,不外以威劫利誘等毒辣方術。

    常利用人類之劣根性,而或逼之以威,誘之以利,使天下之人,皆奪其志,銷其骨,喪其氣,遏其知。

    其手段恒不惜出之以奇險奇惡,至卑至賤。

    卒緻社會混濁,國家昏亂,黑白不分,是非不辨。

    極至利害亦不複計。

    孟子所謂安其危,利其災,樂其所以亡者。

    古今亂亡之世,未有不如是也。

    王船山先生曰:“國家将亡,必有妖孽。

    ”非草木鳥獸之妖也。

    亡國之人,皆妖孽也。

    觀于魏晉操、懿諸奸雄,與其時文學及玄言諸名士,而知五胡之禍,非無故也。

    操、懿皆東京季世之人物,名士亦始于東京,此可以觇世變也。

    魏晉名士卑劣之狀,此不及詳,俟将來彙集之。

    奸雄之局,至袁世凱而告終。

    名士之風,恐猶未已。

     經儒足以緻用,若盧植者,可謂賢矣。

    性剛毅,有大節,規窦武之書,義正辭嚴。

    雖不見聽,浩氣存焉。

    黃巾賊起,植以文儒率師征讨,連戰破賊,斬獲萬餘。

    賊帥張角,退保廣宗。

    植修守具,垂當拔之,而功敗于昏愚之主。

    其後皇甫嵩讨平黃巾,盛稱植行師方略,實資其規謀,用濟成功。

    何進謀召董卓。

    植知卓兇悍,必生後患,固止之,進不從。

    及卓譏廢立,公卿無敢言,植獨抗議不同。

    履虎尾而不虞其咥,強哉矯也。

    夫卓,兇猘也。

    置之邊隅,但為一方之害。

    天下有道,折棰取之可也。

    召赴京師,崇其名号,長其羽翼,則狂獸逞虐,何所不至?卓之縱毒,無複人理,乃五胡之先導也。

    寇禍古今所常有,但其絕無人理,則未有如董卓輩及五胡所為者。

    五胡中亦有好人,如姚弋仲,心存晉朝,以亂華為戒。

    苻堅不嗜殺,能修政安民。

    此中,且從多數言之耳。

    君子于此憂世變焉。

    盧公能識董卓于機先,非素以經義濯其心者,能前識如是哉? 張平子,精思天文、曆算。

    嘗造候風地動儀,可驗地震。

    即震在遠處,亦可測知其所在。

    範氏稱其範圍兩儀,天地無所蘊其靈;運情機物,有生不能參其知。

    平子發明的天才,誠足驚人,然亦可見當時天算學之進步。

    平子著有《靈憲算罔論》,蓋網絡天地而算之,因名焉。

    惜後人無繼續精究者。

    範書稱平子雖才高于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

    古代大科學家的風度,後生宜取法也。

    平子亦好玄學,服膺揚子雲《太玄》。

    謂其妙極道數,與五經相拟,使人難論陰陽之事雲。

     東京末葉,已尚玄虛。

    如周勰,隐居竄身,慕老聃清淨。

    杜絕人事,巷生荊棘,十有餘歲。

    法真,好學而無常家,博通内外圖典。

    性恬靜寡欲,不交人間事。

    同郡田羽稱其蹈老氏之高蹤。

    戴良,母卒,兄伯鸾居廬啜粥,非禮不行。

    良獨食肉飲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毀容。

    或問良曰:“子之居喪,禮乎?”良曰:“然。

    禮所以制情佚也。

    情苟不佚,何禮之論?夫食旨不甘,故緻毀容之實。

    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

    ”良才既高達,而論議尚奇,多駭流俗。

    同郡謝季孝問曰:“子自視天下,孰可為比?”良曰:“我若仲尼長東魯,大禹出西羌,獨步天下,誰與為偶?”矯慎,少學黃老,隐遁山谷,因穴為室。

    仰慕松、喬導引之術,與馬融、蘇章鄉裡并時。

    融以才博顯名,章以廉直為稱,然皆推先于慎。

    台佟,隐武安山,鑿穴而居,采藥自給。

    曰:“幸得保終性命,存神養和。

    ”漢陰老父者,不知何許人也。

    桓帝延熹中,幸竟陵,過雲夢,臨沔水,百姓莫不觀者,有老父獨耕不辍。

    尚書郎張溫異之,下道百步,自與言。

    老父曰:“請問天下亂而立天子耶?理而立天子耶?立天子以父天下耶?役天下以奉天子耶?昔聖王宰世,茅茨采椽,而萬人以甯。

    今子之君,勞人自縱,逸遊無忌。

    吾為子羞之。

    子何忍欲人觀之乎?”溫大慚,問其姓名,不告而去。

    凡上所述,皆虛玄之士。

    蓋自光武、明帝,外獎儒學而揚名教,内喜善柔而寵桓榮之徒。

    黨人又務競名,以空言忤權要,實無濟世之具。

    天下聰明博識之士,不樂檢束,又深嫉時俗虛僞,故趨尚玄虛,遺世無所惜。

    周勰、法真、矯慎、台佟諸君,皆内養醇至,克全素尚。

    漢陰老父,迹彌晦而道彌高。

    推其所持,蓋亦無政府主義者,戰國許行之徒也。

    惟戴良放縱禮法之外,自況以大禹、仲尼,矜妄不慚。

    魏晉間人,實祖其風。

    履霜而堅冰至,君子于是憂世變也。

    又《臧洪傳》稱,洪領青州刺史。

    前刺史焦和,好立虛譽,能清談。

    是魏晉清談之風,亦自東漢始。

     中古第二期,起三國,訖隋,所謂六朝時代也。

    此是古今運會變遷最大關鍵所在。

    吾民族悲慘之境,亦自此開端。

    蓋自司馬氏群彘肇亂,群彘,謂八王也。

    昏賤如彘,故雲。

    遂令五胡乘虛狂動,擾害中原。

    吾嘗披覽載籍,考見其時百姓遭受屠戮、劫掠、逼辱,種種不可名狀之慘,心悸目眩,不忍措思,以謂宇宙何故為一大修羅場,修羅,魔也。

    言宇宙何故為衆魔之場所也。

    衆生何故甘作罪惡?哀哉人類,生生者未有已也,其将終古大惑不解耶?吾于是究心天人之故,而漸怡神于釋迦氏之書焉。

    此可以知吾當日讀史,心情感動為何如矣。

    五胡之局,歸結于拓跋魏。

    因與江南皇朝對峙,而稱南北朝焉。

    其時北方久淪胡俗,範祖禹等叙錄《魏書》雲:“戎狄亂華,先王之澤,掃地以盡。

    ”又雲:“刑法峻急,故人相殘殺;不貴禮義,故士無風節;貨賂大行,故俗尚傾奪。

    ”社會上殘殺傾奪之風既盛,父子兄弟之愛且不可保,況其他乎?孝文雖力矯胡俗,崇尚夏禮,謂中夏禮俗。

    然徒襲皮毛。

    又欲挽久敝之俗于一旦,勢不可能。

    故孝文漢化,隻飾虛文于俄頃,烏足以成化道,振頹風哉?北方戎俗既甚,南國亦浸染其風。

    如劉宋諸子之兇逆,蕭梁諸子坐視君父之噬于困獸,侯景之亂,蕭繹與骨肉之擁州者相争戰,反緩置景,遂釀成慘變。

    陳氏君臣之荒淫,皆絕無人道可言,其沾被胡俗已深故也。

    天倫之變,古亦有之,未有如此時之相習為常,而人皆無所動心也。

    昏淫敗度,古亦有之,未有如此時之相習為常,而人皆無一念之警也。

    故知其染于胡俗也。

    及南北之局統一于隋文,而唐高祖、太宗父子承其業。

    貞觀之文治武功,為皇漢文、景、武諸帝以後所僅一見者,但盛業止于太宗一代。

    而風俗習慣,自六代以來,浸于胡俗者,始終未盡滌也。

    宮闱不正,太宗尚爾,後更不堪矣。

    民間俗習亵亂,用夏變夷者,又不知凡幾也。

    夫民德澆漓,則野志易動,變詐滋多,嗜利無恥,攻剽無常,難以道義固結其心。

    如是之群,枭桀之徒,最易利用之以作亂。

    唐代藩鎮之禍,連綿不絕,輾轉推演,以成五季慘局,又如前世五胡故事。

    至吐蕃、突厥、回纥、契丹等等,累擾中原,又不待論。

    及皇宋肇興,太祖以寬柔甯亂,提倡文教。

    諸大儒崛起,追複晚周儒學,明夏禮以革胡俗,複人性于獸習之餘。

    可謂吾民族複興之機矣。

    然宋祖鑒五代之禍,切于防弊,而武事不修;謹于守成,而開擴不足。

    諸老先生又吸收佛家禅學,正心誠意之功有餘,格物緻知之功,終嫌其短。

    雖辨章王、伯,而頗近迂談。

    孔門由求治兵理财之略,尚非其所敢企,況孔為東周,孟撻齊楚之偉抱,豈彼可得而幾乎?宋始厄于遼,繼辱于金,終則全覆于元。

    其所以自立之道未備,雖欲保固神州,而莫由也。

    明祖繼起,驅元室于塞外,恢複舊壤,庶幾振宋人之遺緒。

    然太祖晚年猜刻已過。

    永樂慘酷,視太祖又更甚焉,繼世複無令主。

    上視兩宋諸帝,皆昏庸相繼,又若一轍也。

    程朱、陸王兩派學者,其大多數皆空談心性,不究實用。

    知識方面,視宋儒又更狹焉。

    于謙、王陽明、戚繼光、熊襄愍、張江陵、袁崇煥,或以勇斷而肩大任,或以韬略而扶危局,皆曠世雄材,不待文王而興者也。

    然少數天才,處極衰之社會,終難大展所志。

    雖扶傾于一時,而無以立不拔之基矣。

    比兩都淪陷,船山、習齋、亭林諸大哲人,始力變學風,期于道器兼綜,體用赅備,一洗空疏迂陋之風,而歸于實事求是。

    上繼宋儒複興晚周文化之遺軌,而皆繩正其偏,救治其弊,又可謂吾民族之幾矣。

    然清人起塞外,帝中原,胡俗未革也。

    猜心、暴性,未能遽易也。

    中原人士新附者,多隐為怨刺之詩焉,其必有以使之然也。

    于是士大夫不敢盡其材力于思想之途,而相率以考據之業,自了生涯。

    明季諸儒之流風盡泯矣。

    自五胡變後,幾二千年,元氣未複。

    此一大段氣運,經久而無甚變更,豈不異哉?要之,此長遠期間之擾亂,為本國邊塞人與中原人之内亂。

    吾國本部,概稱中原。

    由六代迄今,中原固屢傷元氣,而邊塞諸部,亦以争奪中原而卒歸凋謝。

    朔北之元室,東北之鮮卑、遼、金、滿清,其結果都無善狀。

    甲既受害,謂中原。

    乙亦無利。

    謂塞外。

    曆史事實,昭昭可按。

    甚矣,兄弟阋牆之禍,宜深戒也。

    嘗謂吾國曆史,自上世迄今,有兩大變遷。

    一、自三皇五帝,下逮戰國,如此悠遠時期,為本國中原内争時代。

    蓋中原分為無數侯國,競智競力,互争雄長。

    但同為有高深文化之國,故于争競之中,自有切磨之益,此古代所以強大而文明也。

    此等局面,至周代春秋、戰國,變化日亟。

    小弱國家,漸為強盛者所兼并。

    至秦皇,而遂開大一統之基,以遺之漢氏,是為中原團結而不複分離之始。

    二、自晉世五胡之禍,迄于清室運終,為本國邊塞與中原内争時代。

    其情形,已略見前文,可不複贅。

    自秦以前,中原列國并峙,各國人民多有參政力量。

    故邊塞驕悍者,雖有時内侵,終不能為巨害。

    如犬戎弑幽王,乃是偶然之事。

    若幽王不寵褒姬,以壞烽火之令,犬戎何能為乎?邢衛困于狄,亦是暫時。

    齊桓一度北伐山戎,而諸夏安甯累世。

    可見中原民力之強固也。

    由秦而下,宇内大一統,中原人民益散漫無組織,參政力量無所表現。

    邊塞人民,政府又常漠然遇之,而無聲教以加乎其間。

    故邊塞每以其暴力,而摧中原之文弱。

    雖雲暴力如狂風驟雨,不可常勝,然當其突至時,則中原受害矣。

    自魏晉迄于清運造終,如此悠遠時期,純是本國邊塞與中原内争時代。

    在此長期内争之中,邊塞人民既缺乏文化,中原又常受暴力傷殘,故吾國社會各方面在此長期中極少進化。

    此可謂睡獅久疲不起之會也。

    然亦有相當成功焉,即邊塞人民漸染中原文化,而中原之對于邊塞,亦漸去其隔閡,相親如一體。

    明太祖既驅除元室,命學士為文,祭告天地。

    文中目元人為胡虜,極其醜诋。

    太祖大怒,命改作焉。

    帝王大度,中外一家,無有畛域,誠盛德也。

    清人入關,自道、鹹以降,漢滿界限蕩然無存。

    此雖清人努力同化,然邊塞與中原融洽,卻是累朝演進之結果,非自有清一代而始然也。

    或曰:清入中原後,曾胡等猶扶植之,而彼族姓衰耗焉,何也?答曰:此其先輩贻謀不臧也。

    悉其族姓,以據中原,其心之私而猜也。

    天道惡盈,有不期而然者。

    若一向保其支庶于故土,雖遜帝位,而族姓能育,同建共和之規,不亦美乎?雖然,自今以後,五族一體也,則彼又何衰耗之雲。

    或曰:過去之事,既聞命矣,敢問茲後民族前途,将何如耶?答曰:世變複雜,日益奇詭。

    雖在大聖,有所不可知也,而況于餘乎?然數往知來,有可預言者三。

    一曰,吾國大一統之局勢,不宜于過去閉關絕無與競之環境。

    今後全球交接,東西文化,互相流通。

    雖疲怠睡獅,未能驟爾适應此新環境。

    然此新環境之有利于我,則萬不容疑也。

    二曰,吾國上古中原列國長期内争之局,至秦而始息。

    中古以來,邊塞與中原長期内争之局,至民國而始息。

    清末排滿,本為政治革命之一種手段,非真有族姓惡感也。

    民國肇建,五族共和,載在約法。

    将二十四史中,誤視邊塞先民為異族、為敵國之謬誤觀念,已經一掃而空。

    此為民族心理上之重大改革,最不容忽視者也。

    此種心理上之改革,一方面由國内漸見融洽,一方面由世界大通,中原與邊塞都把目光向外看去,才知自家團結為要。

    開國二十餘年,雖因内憂外患,不遑建設,然政府用才,中外無所偏倚。

    中謂中原。

    外謂邊塞。

    縱未能十分滿意,然較以清世,則塞外人才,登庸為易。

    若政治上軌,邊方興學,後此改良之事,必與日俱多。

    至就邊塞同胞之國家觀念而言,其進步亦遠逾疇昔。

    此次對日抗戰,凡我全族,五族同源,已如前說。

    故不分言五族,而雲全族。

    一德一心,無有攜貳,雖德王被劫持于仇敵,料亦非其本心。

    吾中華偉大的民族,發揮其偉大的團結力,方且自茲開始。

    向後科學昌明,西北、東北各大陸開交通,盡地利,講生産,則如嚴又陵所雲,大陸之勢盛,将奪海權。

    其必有驗焉,無疑也。

    三曰,中國文化,至高尚,至幽深。

    欲析言之欤,而若無所可言者。

    若複唾棄之,以為無物欤,則又若有物焉。

    廣乎漠乎,上際于天,而不可測其高也;下徹乎地,而不可測其深也。

    體窮神知化之妙,于人倫日用之中。

    所以酬酢萬物,網維萬事者,其道無在,而無所不在。

    事物燦殊,無非天則著見。

    人生日用,一皆天理自然。

    此段,字字吃緊。

    得乎此,而後知人道之至尊至樂也。

    世固有縱心外馳,逐物求理,逞欲無餍者,其事,吾亦不謂無有是處。

    但有辨物析理之長,而無歸根複命之道,是溯流而忘其源也。

    如欲格物而不囗于道,道者,萬物之原也。

    一切事物所共由之以成也。

    各科學之研究,皆止于事物互相關系間的法則而已。

    若不能窮極乎道,而實體之于己,則人生徒恃零碎的知識,而自述其本根。

    中土玄學,持較西洋,别是一種面目。

    科學興,而斯學終不可廢。

    用知而克全其神,神者心也。

    老莊反知,謂足以擾攘其心故也。

    儒者不然,但從事涵養,常令此心虛靜甯壹,而無迷妄雜染,則格物緻知,乃此心自然之妙用。

    何有以知而擾攘其心乎?然必有内心涵養一種學問。

    故其神全,而不滞于物。

    否則逐物而喪其心之所持,竟不識有自心。

    則老莊反知,非無故矣。

    厚生而不迷其性,性即道也。

    以其為萬物所共由之而成,則曰道。

    以其為吾人所以生之理,則曰性。

    物質上的需要,所以厚生,不可廢也。

    故絕物與斷欲,必非人而後可。

    道不遠人。

    吾先哲未嘗以此為道也。

    然必有盡性之學焉,然後能用物而不役于物,從欲而不逾其矩。

    否則人生隻陷溺于物欲之中,老子所以有聾、盲、爽、發狂之歎也。

    則吾中國文化,确有絕大貢獻。

    何可棄哉,何可棄哉?現代所謂文明人者,皆失其本心,而習于向外騁逞。

    縱欲殉物,因不得不出于搶奪,而陷于人類自毀之途。

    将圖所以救之?非導之于中國文化,終不可得救也。

    吾确信中國文化不可亡。

    但吾國人努力于文化之發揚,亦必吸收西洋現代文化,以增加新的元素,而有所改造,不可令成一種惰性。

    是則餘之所望也。

    綜上三事,皆吾民族獨具之優點。

    前途發展情狀,吾不能知。

    其有可以發展之基,則上述三事是已。

    廣大的國家,廣大的民族,高深的文化,在今後的世界,而有此三,真是優點。

    老仆所知,亦止此而已。

     中古史第二期,甚關重要。

    吾本欲詳談,茲當作罷。

    第二期以下,暨近古、近代各期,更付阙如。

    一因天氣熱悶,二因吾精力疲困,不得不截止。

    唯當此抗戰時期,吾有一堅确信念:日本人決不能亡我國家,決不能亡我民族。

    日本者,古之所謂倭國也。

    其種族,則不知所自出。

    當吾國東漢光武時,其國主遣使來朝,自稱大夫。

    後其國主,并受中國爵命。

    其國文化,過去完全模仿中國。

    此世所共知,不待多談。

    然日人實不能了解吾國文化的廣大精微處,不堪接受吾先哲高尚的理想與偉大的精神。

    自元代以後,他常寇害吾國。

    吾國人向來寬大,全無懷恨複仇的心理,而日本人竟處心積慮想滅吾國、亡吾種。

    此等野心,吾人今後不能忽視。

    但願日人能自反省。

    日人今雖力效西洋,以強國自命,然素無文化,純從外襲。

    其俗淫亂,絕無天倫,有禽獸所不為者。

    其人習于殘忍,無複人性。

    其對外,概以狡詐與兇暴。

    雖雲施之他國,然此等根性養成,其民族将來欲勿衰亡,何可得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聖言畢竟不容搖奪。

    又日人器量過小,雖橫行一時,決定不堪成立大業。

    此吾敢斷言以俟之者。

    夫日本在昔,本吾華之臣屬,又受吾華文化熏陶。

    值歐力東漸,神州衰微,日人為自身利害計,亦不應阻礙吾華族之興複運動,以自陷于孤危。

    眼光稍遠者,自能見及此。

    乃日人出茲下策,乘吾華方新之機而蹂躏之,實乃竭其民力,戕其民命,以赴于膏火自焚之途。

    利害至明,而彼不悟,由其器小易盈,颠狂以逞,絕無遠識故耳。

     吾尤有言者,凡曆史書,其紀述之體可略說為二:一則考論人物得失。

    如各方面領袖人物,謂若古之君、相及士大夫,今所謂領袖是也。

    其推動社會、政治及文化等方面,所發生之影響果何如,此最不可忽者。

    《春秋》褒貶善惡與别嫌疑、明是非等義,即在乎此。

    後來史家皆宗之。

    二則本科學方法,推詳社會變遷,如由遊牧社會而進為農業社會之類。

    各時代之一切組織、一切法制及生活情況等等方面,皆互相懸殊。

    而其或為漸進,或為突躍,又皆有其所以,必非無故而然者。

    史家述作,必于此推詳焉,所以數往知來也。

    今之治史志者,大抵有意向此做去,而尚未能做到。

    餘以為二種作法,須融合為佳。

    大概以考論人物得失為主,而社會各階段中方方面面之變遷,亦必推詳而無所遺,方為良史。

    人物本由社會産出,而卻有推動社會的力量。

    如五官四肢,自整個的生機體中發展出來,而卻有運動生機體之功能。

    舊史注重人物得失,甚有意義。

    且模範人物對後人具有偉大的感發力。

    曆史家不可不以熱烈真誠的意願,表達偉大人物的精神。

    須知一個人必有敬仰偉大人物的真切信念,其人便不至堕落,而可日益向上,以進于偉大。

    否則無好善之幾,必為小人禽獸之歸。

    一個人如此,一民族更是如此。

    若民族普遍的心理,對于偉大人物皆有真切信念,此等民族決不堕落,決不衰亡。

    反之,則有淪喪之憂,以其無所向往故也。

    但此所謂偉大人物,系指為善而可法的人物。

    若兇暴而作大惡者,與浮華嘩世者,則根本不成為人,宜為有識所賤棄。

    一個人或一民族,如果崇信惡人暴行,或且貴重浮華之士、淺薄之論,其人其民族必衰亡而不可救。

    又所謂敬仰偉大人物者,原不限于本國本族之先人,但對于先輩有盛大功德者,萬不可無敬仰之誠。

    今吾國人對先輩一概抹煞,或謂黃帝、大禹等為無其人,或唱打倒孔家店,或以衛、霍安邊之功隻是帝王走狗,種種怪妄,不可勝舉。

    寇患相乘,豈曰無因?吾願青年有以自覺也。

    昔戰國末葉,六國之士非堯舜、薄湯武成為風尚,六國遂以崩亡。

    而吾民族衰象,便伏于此時矣。

    可不鑒哉!又複有言者,吾國社會就文化方面言,各時代的社會情形,自有許多不同之點。

    如兩漢社會較之戰國盛時,便有停滞之象;五胡變亂時之社會,便有激動之象。

    五胡之後,而有盛唐之治,有以也。

    諸如此類,皆可推詳。

    至就生産方面言,吾國本天然農業的國家。

    在近世海通以前,中國國家确自另為一種最高的文化團體。

    其文化又别為一種路向,與西洋文化元不同途。

    因此,中國社會數千年來,在生産方面始終不離農業本位。

    若以西洋社會變遷的各種階段強相比拟,終無是處。

    如果以為不離農業本位之故,或拟為奴隸社會,或拟為宗法社會、封建社會,就片段看去,固然好似說得過去。

    但如通其全而論之,中國的文化方面,如哲學思想的無神論與心物不分的觀念,與世界觀念及實踐觀念等等,均是極高尚宏博、純粹而無可菲薄的。

    藝術思想的優越,更是中外公認的。

    道德方面的寬博态度,更不可求之今日西洋社會。

    西洋人遇異國之民,便有猜防。

    中國人遇外人,則坦懷相與。

    其他風俗方面,今日雖敝,然過去優尚之點甚多,茲不暇論。

    若以中國社會強判為屬于未進化的卑陋階段中,吾誠未知其可。

    吾願将來修通史者,于時俗謬誤,宜加屏絕。

    至上古農業初興,或是由部落進為侯國的時代,其時農民不免為君、卿大夫的奴隸,自是勢所必然。

    然自夏朝定田賦制度以後,人民已漸為國家之公民。

    如盤庚遷都,必得人民同意。

    可見殷時人民,已享有公民參政權。

    必謂其完全為奴隸,似嫌武斷。

    又《詩·小雅》“甫田之什”,《毛傳》雲,刺幽王也,刺其倉廪空,虐政煩。

    賦重,農人失職。

    按此詩有雲:“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毛傳》:“烝,進。

    髦,俊也。

    治田得谷,俊士以進。

    ”《鄭箋》雲:“介,舍也。

    禮,使民鋤作耕耘。

    閑暇,則于廬舍及所止息之處,以道藝相講肄,以進其為俊士之行。

    ”考《箋》與《傳》,詞有詳略,而義相和會。

    《傳》雲俊士以進,似謂進而用之在位也。

    《箋》雲進其俊士之行,雖不必即用之理政事,然賢能之興,實所以備登庸也。

    《傳》于“攸介攸止”句無訓釋,《箋》說為詳。

    據此,則西周農人已多為國家之俊士。

    而今後生猶謂其屈于奴隸,豈不異乎?又《小雅》諸詩,刺當時社會政治之黑暗,發于義憤,诋呵無諱,盡其形狀,可征民意發抒,民權已盛。

    今百姓愁慘,而無所謂呻吟,視西周之民,猶弗如也,謂其為奴隸可乎?夫古代奴隸社會時之情事,容有見于後者,如資本主義的社會,豈能全絕封建社會之迹乎?吾所為龂龂于此者,恐其失中國真相,而曆史純為誣亂之業也。

    雖诋餘以迂陋,吾何敢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