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于修中國通史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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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

    此義須反身體會方得。

    畢竟率其恒性,無有惡根也。

    恒,常也。

    人性常于善,而人有不善者,是有生以後,滞于形而囿于染習,非其本性有不善也。

    《書》雲恒性,旨深哉!推征群變,而知奇偶相蕩。

    有奇數,則有偶數。

    而偶複為奇,動蕩不已,是成萬變。

    世間無絕對之美,然《剝》《複》相因,終必有《複》之幾焉。

    《易》終《未濟》,而未嘗無《既濟》,義深遠哉!又乃觀物之生,以比為用。

    《易》之《比卦》,明萬物莫不以相比助而得生。

    互助論者,有見于此。

    民群生産,均平為不易之原則。

    《周禮》與《大學》,皆明此義。

    以斯而談,太平何遽不可期耶?然此義淵廣,必會通群經四子,窮其根柢,得其條貫,夫而後可與言《春秋》太平義。

    豈徒執守禮文雲乎哉?康有為言三世,空泛膚亂,無義蘊。

    其傳自井研廖氏。

    藍之質未美欤,猶未足以出青也。

     《易》道深度,此姑不談。

    要之,求孔氏學者,必主《易》《春秋》,則非餘之讆言也。

     傳孔子學者,夙推孟氏。

    孟子首明民貴之義。

    論選賢,必國人皆曰賢。

    論刑,必國人皆曰可殺。

    論經濟,必民皆有恒産。

    其他勝義無窮,要皆發揮《春秋》由升平進太平義也。

    其原本性善,則從形而上學中人性的認識,以樹立其太平理論的基礎。

    博大精深哉,孟氏學也。

    今人或摘取為政不得罪于巨室一語,以孟子為主張貴族政治,此可歎也。

    言固有一時感事而發者。

    今各國政界有勢力而系人望者,猶得以巨室言之。

    況自孔子時,大夫專國,“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以此證孔子時,貴族政治已漸崩潰。

    後來所謂貴族者,不過虛有階位,如今虛君之國,猶存世爵之臣也。

    貴族而專政,則被倒也甚速。

    春秋世已然,況戰國乎?春秋以來,政權日下逮于民。

    故孟子曰:“得乎邱民而為天子,有以也。

    ”《左傳》中關于人民參決國政的事實很多。

    今人謂其時為貴族社會、奴隸社會,豈不怪哉?吾前雲,周代田制、稅制及學校、明堂等,須細心考正者,以此。

    因談孟子,而牽連及之。

     工藝方面的發明家,則有周公、墨子、公輸子等。

    孟子稱公輸子之巧,必多創作。

    惜皆失傳。

    而周公之羅盤針,其功尤偉雲。

     算學發達最早,而《周髀算經》僅存。

    當時數學書,散佚者必多。

    恐古代數學發展之程度甚高,惜今無從考見耳。

     周世塞外諸部衆,凡夷狄、外患等字,今皆不必用。

    以本同種類,又諸部在上世本已臣屬中朝故。

    猶未甚開化,俗号犷悍。

    春秋以後,時向内侵擾。

    齊國有管仲者,時相桓公,修明内政。

    為列國盟主,能糾合諸侯。

    故各國賴以安定,而侵擾者不得逞志雲。

     戰國時,孟子始有王伯之辨。

    後來宋儒之學,一宗孟子。

    故于王伯之辨,尤龂龂焉。

    詳孟子所謂王者,謂堯、舜、禹、湯、文、武也。

    《孟子》書中屢稱之,謂其皆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絕無一毫矯揉造作,絕無一毫虛僞。

    國内之治如此,國外之交亦如此。

    故乃率天下以仁,率,倡之也,以身作則,使人皆化之也。

    而使天下人皆有以複其本心,任天而動,放道而行。

    放,順也。

    天者萬物之本真。

    理之至實,無虛妄也。

    在人則謂之本心。

    道亦天也,特變文複言之耳。

    無有詐虞,無有侵暴,無有欺诳,無有鉗束。

    而天下熙熙焉,皞皞焉,各得分願,率土曠然稱治矣。

    王道之旨,蓋如此。

    其所謂伯者,謂齊桓、晉文、秦穆、宋襄、楚莊等也。

    伯者,襲先王仁義之迹,迹者,已然之謂。

    是先王已行之事。

    而假之以自文,雖做得似仁似義,而實不從其本心流露,徒作僞以欺與國,取巧便。

    其處心積慮,則完全在功利上計算。

    所标榜者,皆極美之名。

    而所為者,乃利令智昏,不顧公誼,卒至一無所利,适得其害也。

    在其國際如此。

    至其國内之治,凡所以約其民者,約者,約束。

    純本其一己之主張,制為法令而以權力強制人民,使之不得不從。

    彼直視人民如機械。

    其趨事赴功,亦足鼓舞一時,而使民有歡虞之象。

    歡虞者,勢不可久,而愁慘随之矣。

    伯道之敝,蓋如此。

    夫王者之為治也,一本于其不忍人之心。

    此不忍人之心,即所謂本心也。

    本心者,人皆有之。

    孟子是以謂人心之所同然者也。

    好仁而惡不仁,好義而惡不義,人心之所同然也。

    不仁者,而惡居不仁之名。

    不義者,而惡居不義之名。

    以此見不仁不義之人,其本心之同然者未嘗不在。

    而至為不仁不義者,特執其小己之私,縛于染污之習故耳。

    王者,使人各得其本心之所同然,而無以小己之私害之,無以染污之習障之。

    人人共得于天性自然之中,自然,謂純任天真,無有僞妄也。

    脫然無挂,無有挂礙也。

    曠然無害。

    無相侵害也。

    美哉,盛哉,人道之至尊至樂也,王道所以為大也。

    孟子王伯之辨,義至宏遠,蓋本孔氏《春秋》太平之旨,而敷衍之。

    真乃義徹人天,德齊覆載矣。

    或曰,孟子貶斥伯功,亦已過矣。

    其曰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無道桓、文之事者,然《論語》不常言齊桓、晉文耶?不常大管仲之功耶?何孟子言之過乎?答曰:春秋時,五伯行事,猶有先王禮治之遺,當别為論。

    未至如戰國時伯術之無所不用其極也。

    孔子已雲晉文谲而不正。

    然戰國時,複有如晉文者乎?晉文尚能用其民,能合諸侯,而六國已不能也。

    至如秦之殘暴,則真如今法西斯主義國家矣。

    今列強皆伯道也,而法西斯尤甚。

    孟子所以過斥桓、文,惡其開禍亂之源耳。

    孔子居春秋時,以管仲有匡天下、禦侵略之功,故盛贊管子之仁。

    言各有當也。

    或曰:若王、伯之說誠然也,則古代美于後世乎?答曰:如宋儒邵堯夫所雲,則世愈降而愈下矣。

    餘謂此問題太大,若詳究之,将累帙不能休。

    無已,而簡單言之。

    古代天才家之智力,其大處深處,或非後人所能及。

    但其條理詳明處,又決不能如後人也。

    至古代社會上一般智力的水平線,其下于後代甚遠,亦複何疑?古代聖的道德,自當高過後人,以其渾樸未離故。

    若古代社會,雖較後代社會為渾樸,然對于道德行為之判别,則限于經驗尚簡,而未能精到,每有許多不合理的信條,亦安之若素,而不知其非。

    後代社會,雖智僞百出,而離其渾樸,然對于道德行為之判别,則又遠非古代所及矣。

    夫王道出于古代聖帝明王,而伯道則後王所尚。

    孟子一本先王,荀卿法後王。

    故公孫醜、萬章之徒,不肯仕于當世;而荀卿之徒李斯,遂相秦焉。

    儒家在戰國,已有孟、荀二派,不能相一也。

    宋世,朱子與陳同父諸人,亦以王、伯興诤也。

    今世列強之治,又皆伯道,與秦為類,尚不敢望春秋五伯。

    五伯猶假仁義以行之,今則公然搶奪,公然為兇猘矣。

    餘以為今後治道,必本吾固有王道的精神,而參以近世伯治之法度,方可拯茲人類。

    若純任伯道,則人類終于自毀而已。

    邵堯夫詩曰:“帝皇王伯大鋪張。

    ”帝謂五帝,皇謂三皇,皆王道也。

    堯夫雖尚别有說,今此不從。

    吾意隻雲王、伯并用。

    百世之下,倘見行焉,猶旦暮遇之也。

     中古史,起秦皇并六國稱皇帝時,終唐末五代。

     中古史,可分為三期:自秦皇迄東漢之終為第一期。

    自三國迄六朝之終為第二期。

    自隋文滅陳,統一南北,迄唐末五代之終為第三期。

     秦皇并六國,天下始定于一。

    此是中國曆史上極大的變局。

    前此,如夏至西周,雖确立中央制度,然實際仍是萬國并峙,王朝不過監督于其上而已。

    及東周以降,王室亦夷為列國。

    爾後諸侯互相吞并,日益劇烈。

    逮戰國時,僅餘七雄。

    至秦始皇,遂滅六國,改郡縣。

    自此,乃确立大一統之規模。

    此後,雖時有分裂,要是變亂時偶然的現象,終必複歸于大一統之舊雲。

     中國至秦而一統,此實必然的趨勢。

    一則中國民性之表現也。

    中國人的思想,向來是趨向大同,不喜分化的。

    所以在遠古部落時代,就有共主出現,如包羲、神農諸帝,就是那時無數部落的共主。

    當時侯國,元來都是部落。

    又如塞外的各部,雖有時向内侵暴,然遇中朝有賢聖主政,他們還是各自荒塞外來朝,無有離貳。

    即此可見我先民厭分化、愛統一的天性。

    二由事勢演進的結果也。

    自夏朝大禹确立君位世及之制,王朝地位,日趨鞏固。

    及周公厲行中央集權,共主之威愈振。

    當時大封同姓功臣,能廢除前代以來許多侯國,足見新王威權之大。

    又孟子談王制曰:“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

    ”可想見王朝于諸侯有嚴密的統治的法規。

    此必周公所定也。

    平王東轍以後,周适衰微。

    适值楚人崛興,滅國無數。

    代周之勢,雖未竟功;統一之業,已開端緒。

    楚地不唯全有今長江、珠江兩流域,即中部豫、魯等省,亦多入楚國版圖。

    老、莊自昔稱為楚人,實非長江流域諸省人。

    其先,大抵是魯、豫間小國,為楚人所并耳。

    秦人後起,所與競者,僅餘六國。

    而孟子當其時,已有天下定于一之預言。

    蓋天下大勢所趨,哲人知之審矣。

    三則儒家思想之所促成也。

    儒家本持世界主義,不限于自理其國而已。

    孔子有太平、大同之義。

    《大學》言治,以平天下為鹄。

    齊、魯之間,儒學浸漬已深。

    楚國則陳良北遊,悅周公、仲尼之道。

    燕與三晉,勢弱于齊、楚,而皆依齊、楚為重,其不能不熏染于儒術可知也。

    六國之民,既習儒言,而有諸夏統一之蕲向,非若遇異族侵逼,義不共戴也。

    又值六國君相昏庸,無以固結民志。

    故秦兵東向,而六國勢如土崩。

    儒家思想之有利于秦,其一因也。

    及秦既夷六國,而所行者,悉反于儒生所期望。

    儒者又相率非毀之。

    秦皇懼儒生又将不利于己也,于是坑諸儒,而不知适所以速亡秦之禍也。

    卒之,秦皇僅為皇漢驅除難,非真能定大一統之業者也。

    而儒生之期望,竟獲于漢焉。

    綜上三因,天下之勢,至戰國末葉,不得不歸于大一統。

    此其所由來者漸也。

     中國自大一統以後,利之所在,而弊亦伏焉。

    疇昔本部之内,列國并立。

    文物制作,互競雄奇。

    殆如歐洲列強今日之狀焉。

    春秋戰國,政權由貴族而逮平民。

    農人夙隸君、公、大夫之家,漸得解放,而為國家之公民。

    哲學思想,如十日并出,萬卉齊發。

    或為極端個人主義,如春秋時丈人,戰國時楊朱等。

    或為極端社會主義,如墨子,許行等。

    或為極端國家主義,如管子、商君等。

    或為極端世界主義,如墨子及莊子是也。

    老子雖非國家主義者,但其主張又有特别處,容當别論。

    或亦堅持無政府主義,許行與莊子皆然。

    或專主法治,如韓非等。

    或始終不廢人治,如墨與老,皆有尚賢意思。

    或力主專斷獨裁,如商君等。

    或偏尚自由放任。

    如莊子等。

    種種矛盾,種種沖突,廣漠揚沙,大洋飛浪,千态萬狀,雄哉奇哉。

    其唯宣聖,“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

    窮極至道,萬變不齊,揆之以道。

    通以三世。

    《春秋》三世義,至為宏遠。

    大哉無不包乎!諸子各為偏至之論,俱為孔氏支流,而仍不能不彙歸于孔氏。

    原夫道之一,而通其世之變。

    則諸子種種不同的主張,莫不各有所當,而各因其時。

    《易》之《随卦》曰:“随時之義大矣哉!”執其一,則礙于至理。

    通其變,俱适于大道。

    如四時之運行,如萬物之并育。

    孟子尊孔氏所以喻如樂之大成也。

    又戰國時哲學家中,有主知者,如名家等。

    有反知者。

    如道家。

    而孔氏,則于本體論方面,主亡知而默識;于日常經驗界的事物,則不廢知識,而以慎思明辨為功。

    此儒學所以為大也。

    後來名、道諸家,各取孔學之一端,失其本矣。

    綜前所述,學術思想界發展之狀況,奇偉如是。

    豈不以諸夏為列國競争之局,而始有此盛事哉?莊子雲“知出乎争”,蓋亦見及此矣。

    及一統以後,全國悉為郡縣,人各安其鄉裡。

    漢人所謂士食舊德,農服先疇,而無異見異聞,以蕩其知。

    社會較為安定,而學術思想亦凝滞而少變化焉。

    所謂弊亦伏焉者,此也。

    晚周諸子百家之學,至漢而亡失殆盡。

    名家、墨家,皆未有聞也。

    法家,則置其理論而不究。

    道家,亦全失老、莊宏旨。

    如窦太後者,或略得于保啬精神乏術,而因托于黃老欤?其他蓋公、黃生之倫,以清淨少事言治。

    當擾攘之後,亦一道也。

    然其自得淺深何如,今不可考見。

    儒家,若董生,雖多守古義,而雜以怪迂。

    賈誼,全無思想可言,但文字有粗豪氣,為時所推。

    後世名流不學之風,自誼開焉。

    其影響之惡,不可言也。

    淮南王安,招緻遊客,雜錄晚周百家言,而妄有附益。

    本雜家也,而傾向道家為多。

    但其言,法出于民衆公意。

    又謂法籍禮義,所以禁人君,使無擅斷。

    餘民二有筆記一則,載梁氏《庸言》雜志,說此事。

    此區區數十字,則晚周法家要義賴以保存,功亦钜矣。

    王充《論衡》,膚雜無統紀。

    其他,皆可不論。

    漢世學術思想,锢陋亦甚矣。

    唯經師笃守明堂議政、君位傳賢諸義,敢以死犯時主而不諱。

    蒙君文通嘗考之。

    史遷于帝制,亦不滿焉。

    其列項王本紀、陳王世家,傳貨殖以戒壟斷,傳遊俠以厲民氣,皆有深意。

    則以漢興去古未遠,晚周師儒軌範猶存。

    後此,遂不可見矣。

    漢之學者,除考正六藝外,諸子百氏之故言,亦間有采摭。

    而天文、算數之學,亦多能通習,不失古之遺緒。

    吏治以循良著稱,必其于政治上實際問題研習有素也。

    凡此,皆其可稱者。

    然上視晚周,則思想單簡,學術廢墜,為憾多矣。

    自漢而下,失學日甚。

    著說者,乃至以浮俗雜文充數,而集部盛焉。

    老聃曰“絕學無憂”,此實可憂之至也。

    豈人智不古若欤?亦大一統之環境使然耳。

     又大一統以後,不唯學術思想少變化而已,即政治上,亦利弊參半。

    往昔列國之世,各國壤地較小,人民較寡,公朝之政令達于民間也易,君、卿大夫之與人民交接也亦極密,人民之互相團結而參決國政也又甚便。

    古代民權發達,良有以也。

    自大一統以後,疆土廣遠,而交通難;人民衆多,而接觸難。

    天子、相臣與億兆民庶,成疏隔之勢。

    每有政令,不易速達。

    地方監司守令之賢否,朝廷常不易督察。

    偶有英君賢相,能慎選疆吏,精于考課,則吏治可觀,民獲安輯。

    然此等君相,不可常有。

    故政治敗壞者其常,而修明者其暫也。

    人民既互相疏離,而不易團聚。

    故日趨散漫,無緣共參國政。

    久之,人各自為身家謀,至不以國事為懷。

    凡此,皆大一統以後發現之弊也。

    然亦有其利焉。

    即政府因地大民衆,不得不取放任政策。

    常一切任人民之自營,而無所拘迫。

    即政治敗壞時,貪官污吏有所誅求剝削,仍自有相當限度。

    苟誅求剝削太過,則人民群起反抗。

    小則聚衆控告官吏,或竟誅殺官吏。

    大則揭竿起義,四海響應,而昏亂之朝廷,随之崩潰矣。

    又人民既習于自營,如保甲、書院、義倉等等,多有可觀。

    雖組織力未臻強固,然因而導之,則民治之基在是矣。

    今自世界大通,交通便利。

    東西文化,互相接觸,若比鄰之相與也。

    唯廣大國家,廣大民衆,最易為治。

    則過去之弊盡去,而未來發展之利,将不可思議也。

    是在吾國人好自為之耳。

     漢高帝,千古之英傑也,豁達大度,從谏如流。

    此等處,切勿随便看過。

    史稱其知人善任。

    夫領導群倫,開物成務者,唯能用天下之智以為智,而不自任私智焉,所以為大智也;用天下之力以為力,而不恃少數爪牙之力焉,所以為大勇也。

    然所以能此者,則豁達大度故耳。

    唯豁達大度,故能從谏如流。

    如胸中有一毫私吝,則有所蔽焉,有所怙焉,而從谏難矣。

    不能從谏,則順乎己者善之,異乎己者嫉之,何以知人?不能知人,何以任人?不能知人任人,而欲毋自害以害天下蒼生,何可得也?漢氏長世,四百餘年。

    三代後,國運昌隆,莫與比焉。

    高皇帝開基之善,有以緻之也。

    近見後生,輕于持論。

    乃摘其見秦皇出遊,有“大丈夫當如是”之語。

    又叔孫起朝儀,曰“今然後知皇帝之貴”。

    以此鄙其心事。

    不知人非上帝,安得語語盡善,事事盡美?但從其平生大端趨向而察之,則其賢不肖可論也。

    宋祖既君臨天下,鑒五代之禍,常慮諸将有異志也,而務以高官厚祿靡其志,金帛子女柔其氣。

    惴惴焉,唯猛士之是懼。

    而高皇帝晚年大風之歌,思猛士,守四方,所存不在一己,而在四方。

    視彼猜忌材武而思所以柔之者,何如乎?即此一念,而二代興衰之故,從何識矣。

    夫大人物之有造于社會國家也,其端甚微,而影響極钜。

    可不慎欤? 王船山先生謂高帝起匹夫為天子,是古今一大變局。

    吾謂不然。

    國體未更也,政權操于君上,如故也,何所謂變局?秦既開一統之基,而不能守位。

    則代之者,必出于民間。

    此必然之勢也。

     秦據關中,而法家之言,獨試驗于其國,而緻富強。

    商君孝公之烈,有足多者。

    秦地,自周室東遷而後,先王遺俗,日就湮滅。

    秦人新造之邦,約之以法,守信不渝,首從上倡。

    今人标榜法治者,皆躬先毀法之人,宜其所為與秦異效。

    苟非其人,道不虛行。

    天下事,談何容易哉?然秦以法治,行之一隅而治。

    及始皇行之大一統之天下,而竟以速亡。

    其故何欤?六國之政,晚雖衰敝,其始,固一遵周先王之遺規,以禮為國者也。

    楚之圍宋也,見宋人析骸而炊,易子而食,遂舍而去之。

    其伐鄭也,見鄭伯能自下,而謂必能信用其民,亦使複之,而不取其國也。

    楚雄南服,而彬彬有禮如是焉。

    中原諸國,又不待言。

    夫六國之政,皆近于禮治,而未習于法也。

    其文化,又素高于秦隴之民。

    秦皇一旦欲易之以法治,違其夙習,而又督之以嚴刻。

    欲偃然臨天下之上,毋自覆焉,其何可得乎? 清末以來,治史者好為翻案文章,每頌美秦皇,吾不知其果何心也。

    秦皇以枭雄之資,承累世之強,壹意兼并,遂夷六國。

    諸夏文化,受其摧殘,自是不振。

    大一統之局既開,後來人主,恒秉其規,務以力征兼并天下。

    人民在大一統而專制之帝政下,絕不利于組織,絕無參政機會。

    何者?大一統,則地域廣而人民衆,勢不得相結合以參預國事。

    專制,則亦不欲人民與聞國事。

    人民與國家關系,僅有納賦與質訟二者而已。

    以此養成人民自謀身家的心理,而無所謂國家觀念,無所謂民族觀念,無所謂政治觀念,無所謂公共觀念。

    此皆秦皇開其端也。

    或曰:戰國之末,不能不一統者,勢也。

    焉得罪秦皇?曰:是不然。

    使秦皇無兼并之野心,修其内政,發揚文化,而與六國相休息,則勢不能至此。

    夫六國之衰微,原因當不簡單,然舉其要者言之,則攻戰太劇,疲敝民力太甚,實主因也。

    而六國之疲于攻戰者,則又以秦人兼并之野心,威脅海内,不得甯息故也。

    使六國稍弛其攻戰之禍,而各從事内治與文化之發展,中國當不至成為漢以後之局面。

    餘以為人類不能無所與競。

    但競尚于德慧方面者,則世界所由進化。

    武力競争,必不得已而後用之,決不可以太過。

    大《易》之道,去泰去甚,至可玩也。

    秦皇之夷六國也,疾如飄風。

    而其自亡也,亦如狂風不終朝。

    元室之縱橫歐亞也,如飓風。

    而其結果又何如?此亦可為肆侵略而夷人國者之殷鑒矣。

    且秦皇以一統之局,而用愚民之術。

    焚書之事,近人雖多為之曲辨,然民間挾書有禁,直至漢惠而後除之。

    此猶得曰秦皇未嘗以愚民為事耶?夫撫廣土衆民者,則莫急于開民智,養民力,作民氣,使其練達于集團生活之中。

    由地方以達中央,人民皆得表現其力量,而後可為大一統之雄國矣。

    今秦皇唯用愚民政策,開此亂端,而漢以來君主盡率由之。

    周制外朝詢萬民與學校教民之政,乃至一切良法美意,至秦而蕩然以盡。

    秦皇可謂萬世之罪魁矣。

     漢之治,先儒謂其雜王、伯。

    高帝入關約法三章,疏節闊目,使人坦然昂首天壤,而不虞刑網之密、逼迫之苦,其于王道也近矣。

    高帝天資開豁,蕭何能識大體,故所為往往有當于理。

    然仁心誠意,保育群生,一舉一措,而不敢以私意幹之。

    堯、舜、禹、湯、文、武,所以見稱仲尼者,有以也。

    高帝、蕭何,何堪語此?又凡哲王開一代之規,必博采群情,制為大法。

    王制,《周官》其書皆有所本,非由後人僞托也。

    漢興,大抵因秦舊制,而去其太甚。

    挾書之律,至惠帝而後除之。

    承秦嚴刻而繼之以苟簡,終未能自樹一代之規。

    天下安其簡便,而不可與建皇極,遊康衢。

    故漢之衰,而有曹、馬,天下淪于胡焉。

    固本之道既虧,馴至人無與立,而獸噬之禍自至。

    此處宜深思。

    吾于典午之世,有深痛焉。

    推本窮源,伯道之餘習使然也。

    撫今思昔,使袁氏能以正治國,則民國開基便穩,何至倭寇乘我于今日耶? 戰國時,楚之文化已甚高。

    老、莊、屈平,或出于其宗支,或産于其領土,皆道家也。

    社會主義者許行,孟子稱其南蠻鴂舌,亦楚人也。

    楚自熊繹開疆,雖承周王之化,其後則已雜伯術,而不純為禮治之國焉。

    特禮意未盡泯耳。

    道家之下流,可雜權術。

    楚之變周,有以也。

    秦起西都,并六國,而高帝卒以故楚遺民,起而代秦。

    漢之治,猶楚之遺緒也,非獨雜秦俗而已。

    漢猶繼楚也,何必一姓而後為繼乎? 漢世思想界雖凝滞,然民族力量雄厚。

    高帝、蕭何豁達開基。

    惠帝仁厚,文、景恭儉,一意休養民力。

    及武帝,雄才大略,延攬天下英俊。

    自經儒、将才、良吏、谏士、文學、技術之良,博采旁羅,無不畢集。

    河工,親身曆視,與文學詠歌,忘其勞苦。

    用人勤政如此,故能大振武功。

    北開沙漠,除累世之患。

    西通西域,今中亞細亞,及印度諸國,多來臣屬,而大秦亦幾至焉。

    東北,有今東三省及朝鮮地。

    西南,撫有交阯。

    日月照臨,無思不服。

    皇矣大哉!中國聲威之遠,自三代下,未有盛于此時者也。

    夫愚儒之衆,不興神武之君;衰敝之卒,莫出英威之将。

    武帝偉大之人物,實自當時社會産生,豈是從天而至乎?吾于是知漢時社會的品質極其優厚。

    品者,品格。

    質者,性質。

    若是卑劣的社會,如何能生出這等英傑來? 衛青、霍去病諸人,氣度雄遠,故能成就偉業。

    《淮南王安傳》,稱其問漢大将軍衛青。

    于伍被曰:“公以為大将軍何如人也?”被曰:“臣所善者黃義,從大将軍擊匈奴,言大将軍遇士大夫以禮,于士卒有恩,衆皆樂為用。

    騎士下山如飛,材力絕人如此&hellip&hellip及谒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将軍号令明,當敵勇,常為士卒先;須士卒休,乃舍;穿井得水,乃敢飲;軍罷,士卒已逾河,乃渡。

    皇太後所賜金錢,盡以賞賜。

    雖古名将弗過也。

    ”霍去病為人少言,不洩,有氣敢往。

    武帝欲為治第,令視之。

    對曰:匈奴不靖,無以家為也。

    蓋匈奴諸部,自三代以來,嘗侵暴百姓。

    漢初,嘗圍高帝于白登,又緻書嫚辱呂後。

    文、景欲休息民力,不輕用兵。

    及武帝,始張撻伐。

    衛、霍皆志在為民除患,故成非常之功雲。

    《漢書·衛霍傳》,幾皆嘲語,将英雄志事,一概埋沒。

    班氏識量太淺故也。

     文帝玄默恭儉。

    三代而下,以學者陟帝位,文帝稱首焉。

    帝本治老子哲學,而參用法家之術。

    匈奴侵肆,吳王不臣,皆靜以鎮之。

    不輕啟兵戎,而汲汲修明政治,百司循規,各舉其職。

    海内日漸富庶。

    不期與寇競,而寇亦自不能我害焉。

    景帝賢明,無改父道。

    國家元氣深厚,文、景二帝含育之效也。

    武帝興,始資之以擴張,非偶然也夫。

     恭儉者,德之基,治之本也。

    奢侈盛,而盜竊萌,貨賄行。

    百姓死于剝削,萬事敗于冥冥。

    内既魚爛,而外患有不至乎?虛文日張,外飾日侈。

    輕意肆志,以天下莫予侮也,百姓為可欺也。

    曾不知兇猘日同于其旁,禍至而莫禦焉。

    昔“子路問君子。

    子曰:&lsquo修己以敬。

    &rsquo曰:&lsquo如斯而已乎?&rsquo曰:&lsquo修己以安人。

    &rsquo曰:&lsquo如斯而已乎。

    &rsquo曰:&lsquo修己以安百姓。

    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rsquo”甚哉,敬之難言也。

    敬者,此心之良知良能,恒時為主于中。

    恒時二字,注意。

    邪欲不得幹,怠慢不得起,一切虛僞苟便之私,不得而入焉。

    以此修己,而一旦居位,則其用人行政,猶有自私自便而害人者乎?猶有自私自便而害百姓者乎?故吾儒治己治人之道,恭敬而已矣。

    《論語》言道國之要,節用居一焉。

    老氏有三寶,儉居一焉。

    孟子曰:“儉者不奪人。

    ”可罷之務,無益民生之費;撙節一分,即為人民寬一分力,又可為人民多興一分利。

    公家之務,必持以儉,而後百事修舉。

    否則侈心一萌,手段揮霍已慣,而假公肥私,盜心熾焉。

    所盜者,皆人民膏血也。

    思之抑何忍乎?文帝平生恭儉,自是三代哲王以後所僅見者,可為萬世法也。

     汲黯贛直立朝,武帝不冠不敢見。

    嘗面斥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義,帝亦優禮之。

    其以直道為朝廷矜式,所關不亦重乎? 武帝雄才大略,雖置丞相,而恒用順承意志者為之。

    公孫弘得志,以此也。

    然武帝雖獨裁,而有二善焉,可以無患。

    一能受直言盡谏。

    汲黯力攻其短,無所避諱,武帝能優容之。

    二屢舉賢良文學之士,以共謀議。

    《嚴助傳》雲:“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發,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屢舉賢良文學之士。

    公孫弘起徒步,數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

    朝觐奏事,因言國家便宜。

    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顔師古注:中謂天子之賓客,若嚴助之輩也。

    外謂公、卿、大夫也。

    大臣數诎。

    師古注:謂計議不如助等,每诎服也。

    ”是時武帝年未二十,即位不久,便廣延郡國賢良文學為賓客,共謀議國事,臨朝與大臣辯論。

    帝乃集思廣益,而後斷之于己,施之行事。

    此其所以能獨裁,而不至暗于天下得失利病之故也。

    又公孫弘雖以曲佞見譏當世,然其為人,守儉約,能含容。

    當時材能之士甚多,方方面面,各盡其用,弘未嘗有所排忌。

    轅固生教弘曰:“公孫子但正學以言,毋曲學以阿世。

    ”弘未嘗以為忤也。

    若東京以後人,便無此量。

    武帝用弘為丞相,含蓄衆流,弼助天工,亦可謂知人善任矣。

     張骞冒險而動遠略,班超亦然,皆千載英傑也。

    然是時,商旅遠出,逾蔥嶺,越絕塞,貿易通于殊方異俗之國。

    中朝使臣與軍隊所至,要皆商旅為之前導也。

    當時商業情形,史皆不詳。

    其識太陋。

     漢時社會,私人講學之風最盛。

    諸經師門下,嘗數百或千餘人。

    此等材料,官搜考列傳,而彙述之。

     漢代用兵西北,所向克捷。

    當時交通及馬政,必有可觀,惜史籍不詳。

     漢時社會,任俠尚武。

    史公《遊俠傳》猶存其概。

    班固譏之,陋又甚矣。

     桑弘羊祖管、商之術,興榷管之利,所以安邊境,制四夷,成國家大業,功不當在衛、霍下。

    伐功怨望,自取誅滅,其人格固無足稱。

    朝廷待之,亦稍薄也。

    桓寬論鹽鐵,以弘羊為博物通達之士,可謂允矣。

    财政、軍事,相關密切。

    弘羊之略,宜加考焉。

     漢廷儒臣,大抵樂守常而厭遠略者多,故于将帥及計臣,每不喜之。

    然尚無結黨橫阻,相率去位,以敗撓大計,如北宋諸儒臣之反對新法者。

    然尚無至此為句。

    武帝衛、霍、弘羊之成功,賴有此耳。

    漢人氣量畢竟廣遠。

    但東京以後,此風浸息。

    世運升降之故,亦難知也。

     蔔式毀家輸邊,意量遠矣。

    史家不贊邊功,隐存輕視。

    義士愛國之善舉,無所稱揚,何以勸後之民乎? 新莽之篡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