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及家世

關燈
紹興山陰縣筆飛弄故宅

    前清同治六年(1867年)丁卯十二月十七日亥時,我生于浙江省山陰縣城中筆飛弄故宅。

    那時候,山陰縣屬紹興府。紹興府有八縣,山陰、會稽兩縣署與府署同城,自廢府以後,乃合山陰、會稽兩縣為紹興縣。筆飛弄是筆飛坊中的一弄。相近有筆架山、筆架橋、題扇橋,王右軍(即王羲之)舍宅為寺的戒珠寺,王家山(即蕺山)。相傳右軍在此的時候,一老妪常求題扇,有一日,右軍不勝其煩,怒擲筆,筆飛去,這就是筆飛坊的緣故。此說雖近于神話,但戒珠寺山門内有右軍塑像,舍宅為寺的話,大約是可靠的。

    世代經商

    我家明末由諸暨遷至山陰,我祖先有營木材業者,因遭同行人妒忌,被斧砍傷,受傷後遂不複理木材業。自此祖又兩世,至我曾祖,行四。我曾祖之兄行三者,營綢緞業于廣東,因偷關被捕,将處極刑,家中營救,罄其所有,免于一死。

    我祖父營典當業,為當鋪經理。遂在筆飛坊自置一房,坐北朝南,有大廳三楹。生我父兄弟七人。先三叔好武藝,外出,不知所往,亦不知所終。留在家同居者隻六子耳。六叔、七叔年最幼,長子及二、四、五子均已結婚。先祖又在屋後加蓋五樓五底,以備大家庭合住之用。我等為大房,住一樓一底之外,尚多一騎樓,騎樓雖多隻一間,亦意存優待于長子也。

    我同胞兄弟四人,四弟早殇,實為兄弟三人,即我有一兄一弟。

    我有兩姊,均未出閣,均在二十左右病故;有一幼妹,亦早殇。

    先父為錢莊經理,二叔為綢緞店經理,四叔亦經營錢莊,五叔、七叔為某莊副經理,全家經商,惟六叔讀書。

    我家至我六叔,始考試入學(秀才)。後并補廪(廪生)。自六叔以前,祖傳無讀書登科之人。

    父親故去

    一八七七年六月廿三日,我的父親去世。父親諱寶煜,字曜山。任錢莊經理。去世後,家中并沒有積蓄。我的大哥僅十三歲,我十一歲,我的三弟九歲。親友中有提議集款以充遺孤教養費者,我母親力辭之。父親平日待友厚,友之借貸者不必有券,但去世後,諸友皆自動來還,說是良心上不能負好人。母親憑借這些還款,又把首飾售去了,很節儉地度日,我們弟兄始能生存。我父親的好友章叔翰先生挽聯說:“若有幾許精神,持己接人,都要到極好處。”

    我父親在世時,四叔父也任錢莊經理,五叔父及七叔父均任錢莊的二夥(即副經理之意),二叔父任綢莊經理,六叔父在田氏塾師,都有職業。我的外祖父家周氏,大姨母家範氏,四叔母的母家王氏,都住在筆飛弄,而且家境都還好,親戚往來,總是很高興的,我們小孩兒,從不看到愁苦的樣子。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們這一房,固然陷于困苦,而不多幾年,二叔父、五叔父、七叔父先後失業,即同住一弄的親戚家,也漸漸衰敗起來。

    我那時候年紀雖小,但是聽我母親與諸長輩的談論,也稍稍明了由盛而衰的緣故,引起感想,所以至今沒有忘掉。

    我的母親

    我母親素有胃疾,到這一年(即1885年),痛得很劇,醫生總說是肝氣,服藥亦未見效。我記得少時聽長輩說:我祖母曾大病一次,七叔父秘密刲臂肉一片,和藥以進,祖母服之而愈,相傳可延壽十二年雲雲。我想母親病得不得了,我要試一試這個法子,于是把左臂上的肉割了一小片,放在藥罐裡面,母親的藥,本來是我煎的,所以沒有别的人知道了。後來左臂的用力與右臂不平均,給我大哥看出,全家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希望我母親可以延年,但是下一年,我母親竟去世了。當彌留時,我三弟元堅,又割臂肉一片,和藥以進,終于無效。我家還有一種迷信,說刲臂事必須給服藥人知道,若不知道,靈魂見閻王時,閻王問是否吃過人肉,一定說沒有吃過,那就算犯了欺诳的罪。所以我母親彌留時,我四叔母特地把三弟刲臂告知,不管我母親是否尚能聽懂。

    一八八六年正月廿二日,我母親病故,年五十歲。我母親是精明而又慈愛的,我所受的母教比父教為多,因父親去世時,我年紀還小。我本有姊妹三人,兄弟三人,大姊、大哥、三弟、三妹面橢圓,膚白,類母親。二姊、四弟與我,面方,膚黃,類父親。就是七人中第一、第三、第五、第七(奇數)類母,第二、第四、第六(偶數)類父。但大姊十九歲去世,二姊十八歲去世,四弟六歲殇,七妹二歲殇。所以受母教的時期,大哥、三弟與我三個人最長久。我母親最慎于言語,将見一親友,必先揣度彼将怎樣說,我将怎樣對。别後,又追想他是這樣說,我是這樣對,我錯了沒有。且時時擇我們所能了解的,講給我們聽,為我們養成慎言的習慣。我母親為我們理發時,與我們共飯時,常指出我們的缺點,督促我們的用工。我們如有錯誤,我母親從不怒罵,但說明理由,令我們改過。若屢誡不改,我母親就于清晨我們未起時,掀開被頭,用一束竹筱打股臀等處,曆數各種過失,待我們服罪認改而後已。選用竹筱,因為着膚雖痛,而不至傷骨。又不打頭面上,恐有痕迹,為見者所笑。我母親的仁慈而懇切,影響于我們的品性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