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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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偵探小說？&rdquo露易絲問。
&ldquo偵探小說我也看，&rdquo威爾遜局促不安地說，&ldquo某一類偵探小說。
&rdquo &ldquo就我個人來說，&rdquo露易絲說，&ldquo我喜歡的是詩。
&rdquo &ldquo詩，&rdquo威爾遜說，&ldquo是的。
&rdquo他不太情願地把手指從胡須上撤回來。
從他那像小狗似的流露着感激和希望的神色裡，斯考比看到了某種使自己高興的東西。
斯考比想：我真的替她找到了一個朋友嗎？ &ldquo我自己也喜歡詩。
&rdquo威爾遜說。
斯考比慢慢地向酒吧間挪動腳步，他的心頭又一次撂下一個重擔。
這個晚上不會出問題了，她會高高興興地回家，高高興興地上床。
一夜之間情緒是不會變化的，她的這種好心情會保持下去，直到他離家上班。
他可以睡個安心覺&hellip&hellip 他看見自己手下的幾個警官正圍坐在酒吧間裡。
弗萊塞爾在那裡，托德也在那裡，此外還有一個不久前剛從巴勒斯坦調來的人，這個人有一個奇怪的姓&mdash&mdash西姆布勒利格。
斯考比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走進去。
這些人在裡面喝酒、談話，玩得很高興，他們一定不樂意有一個長官坐在他們當中。
&ldquo臉皮厚得不像話。
&rdquo托德正在說。
他們可能正在議論可憐的威爾遜。
但是正當他要邁步走開的時候，弗萊塞爾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來：&ldquo他這次算受到報應了。
女詩人露易絲可把他整苦了。
&rdquo西姆布勒利格從嗓子眼裡發出咯咯的笑聲，杜松子酒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形成一個氣泡。
斯考比很快地走回休息廳。
他沖到一張扶手椅前，坐了下來，定了定神。
他眼前的東西跳動着重新聚到焦點上，但是汗珠卻流進了他的右眼。
他擦拭汗水的手指像醉漢的手指一樣抖個不停。
他告訴自己說：要小心，這裡的氣氛可不适宜動感情。
在這種氣氛裡一個人可以卑鄙、惡毒、勢利，但是愛或恨，哪怕隻有一點點兒，也會使一個人發瘋。
他記起，鮑爾斯因為在一次酒會上打了總督的副官一拳，被送回國去，而傳教士麥金則落到奇斯爾赫斯特[16]的一家瘋人院裡。
&ldquo天氣實在太熱了。
&rdquo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旁邊坐着一個人，就開口說。
&ldquo你的臉色很不好，斯考比。
喝點兒什麼吧。
&rdquo &ldquo不，謝謝你。
我還得開車去巡查一下呢。
&rdquo 書架旁邊，露易絲正高高興興地同威爾遜談着什麼，但是斯考比卻感到世界上惡毒同勢利已經像餓狼似的把她包圍起來了。
他們甚至不允許她享受一下看書的樂趣，他想；他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
走近了一些，他聽到她像善心腸太太[17]似的親切地說：&ldquo哪天你一定得到我們家來吃飯。
我有許多書，可能你會感興趣。
&rdquo &ldquo我很願意來。
&rdquo威爾遜說。
&ldquo隻要給我們打一個電話就成，不特意為你準備什麼。
&rdquo 斯考比想：他們這些人居然敢譏笑人，他們自己又有什麼高明的地方呢？講到露易絲身上的缺點，他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她那種對陌生人的庇護使他多少次從心坎裡發冷啊！她說的每一句讓别人産生隔閡的話，用的每一個得罪人的語調，他完全知道。
有時候他真想像一個母親教訓自己女兒那樣勸誡她一下&mdash&mdash别穿那件衣服，别再說那樣的話，但是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保持緘默，盡管他預見到她将因為失去朋友心裡萬分痛苦。
最使他難受的是，他發現自己的同事都對自己表現出多餘的親切，仿佛對他心存憐憫似的。
他真想大聲減叫：你們有什麼權利批評她呀？她是我造成的。
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一手造成的。
她過去不是這樣的。
他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ldquo親愛的，我要去巡查了。
&rdquo &ldquo到時候了嗎？&rdquo &ldquo我怕已經到了。
&rdquo &ldquo我留在這兒，親愛的。
哈裡法克斯太太會用車子送我回去。
&rdquo &ldquo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rdquo &ldquo什麼？一道去巡查？上次和你一起去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rdquo &ldquo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想要你跟我一起去。
&rdquo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吻了一下：這是一個挑釁。
他在向所有在俱樂部的人宣布他不需要别人的憐憫，他愛他的妻子，他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
但是見到他這個姿态的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mdash&mdash哈裡法克斯太太忙着擺弄書，瑞茲早已離開了這裡，布裡格斯托克在酒吧間，菲婁威斯忙着同卡索爾太太談話，什麼也沒有看到&mdash&mdash除了威爾遜外，誰也沒有看到。
露易絲說：&ldquo我下次再同你去吧，親愛的。
哈裡法克斯太太剛剛說好把威爾遜送回去，路上從咱們家過一下。
有一本書我要借給他。
&rdquo 斯考比心裡非常感激威爾遜。
&ldquo這太好了，&rdquo他說，&ldquo太好了。
但是你要在我家待一會兒，喝杯酒，等着我回來。
我送你回貝德福德旅館。
我不會回來得太晚。
&rdquo他把一隻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暗中禱告着：别叫她對他過分施恩體恤吧；别叫她太不近人情；至少讓她保住這個朋友吧。
&ldquo我現在不向你道晚安，&rdquo他說，&ldquo我等着回家再見到你。
&rdquo &ldquo你太好了，先生。
&rdquo &ldquo别稱呼我先生。
你又不在警察局工作，威爾遜，這你該慶幸自己的運氣好。
&rdquo 五 斯考比回到家裡比他預料的晚了一些，他在外面耽擱是因為遇到了尤塞夫。
在下山的半路途中他發現尤塞夫的汽車在路邊抛了錨，尤塞夫靜靜地在汽車後座上睡大覺。
斯考比汽車的燈光照亮了一張面團似的大臉和耷拉到額頭上的一绺白頭發，剛剛照到他的裹着白色斜紋布緊身褲的大腿根。
他的襯衫領口敞開着，幾根黑色的胸毛纏結在扣子上。
&ldquo要我幫忙嗎？&rdquo斯考比不太高興地問道。
尤塞夫睜開了眼睛，他的兄弟，一位牙科醫生給他鑲的一口金牙像手電筒似的倏地閃出了亮光。
斯考比想，如果這時候菲婁威斯開車經過這裡，又會流傳開一個多麼有意思的故事啊！副專員同商店老闆尤塞夫深更半夜秘密會面。
幫一個叙利亞人的忙，其危險程度隻比接受一個叙利亞人幫忙輕一個級别。
&ldquo啊，斯考比少校，&rdquo尤塞夫說，&ldquo患難之交才是知交。
&rdquo &ldquo我能幫你點兒什麼？&rdquo &ldquo我們已經在這裡抛錨半個小時了，&rdquo尤塞夫說，&ldquo過去了好幾輛車。
我一直在想，救人急難的撒瑪利亞人[18]什麼時候才能來呀。
&rdquo &ldquo我沒有多餘的汽油可以澆灌你的傷口，尤塞夫。
&rdquo &ldquo哈，斯考比少校，那沒關系，但是假如你肯讓我搭你的車到市裡&hellip&hellip&rdquo 尤塞夫坐進莫裡斯汽車，一條粗壯的大腿緊靠在制動器的控制杆上。
&ldquo你的小厮最好坐到後邊來。
&rdquo &ldquo讓他在這兒待着吧，&rdquo尤塞夫說，&ldquo假如他知道要想回家睡覺的唯一方法是把車修理好，他就會這麼做了。
&rdquo他把兩隻肥胖的大手搭在膝頭上，接着說，&ldquo你有一輛很不錯的汽車，斯考比少校。
你為它少說也花了四百鎊。
&rdquo &ldquo一百五十鎊。
&rdquo斯考比說。
&ldquo我願意出四百鎊。
&rdquo &ldquo我不想賣，尤塞夫。
我上哪兒去再弄一輛呢？&rdquo &ldquo不是現在，也許等你離開這裡的時候。
&rdquo &ldquo我不準備離開這裡。
&rdquo &ldquo噢，我聽說你要辭職了，斯考比少校。
&rdquo &ldquo沒有。
&rdquo &ldquo我們生意人聽到的事很多&mdash&mdash但都是沒根沒據的閑話。
&rdquo &ldquo生意怎麼樣？&rdquo &ldquo噢，不壞。
也不太好。
&rdquo &ldquo我聽到的是自從打起仗來你發了幾筆财。
當然也是無根無據的閑話。
&rdquo &ldquo怎麼說呢，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在沙爾普鎮的那家店搞得不壞，因為有我在那裡照看着。
我在麥考利街的那家也搞得不壞，因為有我妹妹在那裡。
可是德班街和邦德街的兩家店就非常糟。
我一直在受人欺騙。
我同我所有的老鄉一樣，不會讀也不會寫，處處受人騙。
&rdquo &ldquo聽人閑扯說，你腦子裡有一本賬，你幾家店有什麼存貨，你記得一清二楚。
&rdquo 尤塞夫呵呵笑起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ldquo我的記性不錯。
但是為了這個我夜裡睡不着覺，斯考比少校。
除非拼命灌威士忌，否則德班街、邦德街和麥考利街的事就老在我腦子裡轉。
&rdquo &ldquo現在我把你送到哪條街去？&rdquo &ldquo噢，現在我回家去睡覺，斯考比校。
我的家在沙爾普鎮，假如不麻煩你的話。
你願意不願意進來喝一點點兒威士忌？&rdquo &ldquo對不起。
我現在在值勤，尤塞夫。
&rdquo &ldquo你太好了，斯考比少校，讓我搭你的車。
你能不能讓我送給斯考比太太一匹絲綢表示我的一點兒謝意？&rdquo &ldquo這正是我不想見到的，尤塞夫。
&rdquo &ldquo是的，是的，我懂。
真讓人為難啊，這些流言蜚語。
就因為有一些像塔利特這樣的叙利亞人。
&rdquo &ldquo你希望塔利特别在這兒礙你的事，對不對，尤塞夫？&rdquo &ldquo對，斯考比少校。
這樣對我有好處，可是對你同樣也有好處。
&rdquo &ldquo你去年是不是賣給他一些假鑽石？&rdquo &ldquo噢，斯考比少校，你真的相信我會用這種法子占别人的便宜嗎？有好幾個叙利亞人為了這些鑽石吃了大虧，斯考比少校。
假如這樣欺騙自己的老鄉，也就太沒有廉恥了。
&rdquo &ldquo他們根本不該買鑽石，這是違法的事。
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膽子很大，居然到警察局來告狀。
&rdquo &ldquo他們是些無知的人，一些可憐蟲。
&rdquo &ldquo你可不像他們那麼無知，是不是，尤塞夫？&rdquo &ldquo假如你問我的話，斯考比少校，我要告訴你，最無知的是塔利特，不然的話，他為什麼要瞎說什麼我賣給他鑽石呢？&rdquo 斯考比的汽車開得很慢。
街道不平坦，行人很多。
細瘦的黑色軀體像長腿蜘蛛一樣在昏黃的車燈前面穿來穿去。
&ldquo米荒還要持續多久啊，尤塞夫？&rdquo &ldquo這件事你知道得同我一樣清楚，斯考比少校。
&rdquo &ldquo我知道那些可憐蟲按照官定價格是買不到大米的。
&rdquo &ldquo我聽說，斯考比少校，他們得不到免費配給的那一份，除非他們在大門口給督察塞一點兒腰包。
&rdquo 尤塞夫說的是實情。
在這塊殖民地裡，每逢有人對一件事提出譴責，總有人提出另一種譴責堵住第一個人的嘴，總能在另外一個地方找到一件性質更惡劣的醜事指點給别人看。
市政廳的那些造謠專家在某一方面倒也是有用的&mdash&mdash他們不斷地提醒人們，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這倒也不錯，總比自鳴得意好一些。
斯考比一邊扭轉汽車方向盤，避開路上的一隻死狗，一邊暗自思索：為什麼我這麼喜歡這個地方啊？是不是因為這裡的人性還沒有來得及僞裝起來？這裡還從來沒有人能夠談論起要在人世建立天堂的事情。
天堂仍然一成不變地停留在它本應所在的地方，停在死亡的彼岸；而在這一邊，猖獗泛濫的則是别處人們早已巧妙地遮飾起來的不公正、殘忍和卑鄙龌龊。
在這個地方，你幾乎可以像上帝那樣愛人類&mdash&mdash明知道他們有罪仍然愛他們，你不喜歡做作的姿态、漂亮的衣服和弄虛作假的情趣。
他突然對尤塞夫湧起一股感情，他說：&ldquo兩件壞事永遠不能互相抵消，變成一件好事。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腳踢在你的胖屁股上，尤塞夫。
&rdquo &ldquo也許會的，斯考比少校，或者我們倆也可能交上朋友。
我在這世上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個。
&rdquo 他們在尤塞夫的沙爾普鎮住宅前停下來，尤塞夫的管家拿着手電筒跑出來給尤塞夫照路。
&ldquo斯考比少校，&rdquo尤塞夫說，&ldquo如果能請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該多麼快樂啊。
我想我能幫你很多忙。
我是很愛國的，斯考比少校。
&rdquo &ldquo是不是因為你愛國才囤積棉花，等着維希政府打進來？那時候棉花可比英鎊值錢多了。
&rdquo &ldquo希望号明天早晨進港，是不是？&rdquo &ldquo可能。
&rdquo &ldquo在那麼大的一艘輪船上搜查鑽石真是白白浪費時間，除非你事前準确知道鑽石藏在什麼地方。
你知道，當輪船回到安哥拉後，一個海員就會打報告，說你都搜查了什麼地方。
你得把貨艙裡的食糖翻遍；你得搜查廚房裡盛豬油的鐵罐，因為有一個人曾經告訴過德魯斯隊長，可以把一顆鑽石加熱，投進一聽豬油罐裡面。
當然了，還有客艙、通氣孔和衣物櫃，一支支牙膏管。
你想有一天你會搜尋到一小顆鑽石嗎？&rdquo &ldquo不會。
&rdquo &ldquo我想也不會。
&rdquo 六 包裝箱堆積成一座座的木頭金字塔，在這些金字塔的每一個角上都點着一盞煤油燈。
隔着一片黑魆魆的沉滞的海水，他剛剛能分辨出海軍補給船&mdash&mdash一艘久已廢棄不用的客輪&mdash&mdash模糊的輪廓。
人們都說這艘船停泊在由空威士忌酒瓶堆成的礁石上。
斯考比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呼吸着海水的腥鹹氣味。
整個商船隊停泊的地方離他還不到半英裡遠，但是他現在所能看到的隻是補給船狹長的影子和星星點點的幾盞紅色燈火，仿佛一條街升起在半空一樣。
除了海浪拍擊着防波堤的汩汩聲外，他聽不到海裡有任何聲響。
這個地方對他總有一股魔力，他在這裡，在這奇異的大陸的最邊緣上，保有自己的一個立足點。
不知在哪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兩隻老鼠吱吱地打起架來。
這些水老鼠個頭有兔子那麼大，本地人管它們叫&ldquo小豬&rdquo，喜歡烤着吃。
這個名字把它們同&ldquo碼頭耗子&rdquo區别開來，後者實際上指的是人，不是真的老鼠。
斯考比沿着一條輕便鐵軌向市場的方向走去。
在一所貨棧的拐角他碰上了兩名警察。
&ldquo有什麼事要報告嗎？&rdquo &ldquo沒有，長官。
&rdquo &ldquo是從這條道走過來的嗎？&rdquo &ldquo是的，長官，我們剛剛從那邊過來。
&rdquo 他知道他們在說謊，沒有白人警官做護衛，他們絕對不敢單獨走到碼頭的另一端，因為那裡是碼頭耗子的遊樂場。
這些碼頭耗子膽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危險&mdash&mdash一些十六七歲的青年，用刮臉刀和玻璃瓶碎片做武器，成群結隊地在貨棧周圍遊蕩。
一發現容易撬開的木箱，這些人就把東西偷得一幹二淨；看見喝醉酒的水手腳步踉跄地走過來，他們就像一群蒼蠅似的蜂擁而上。
偶爾，他們也會在得罪了他們某一位親友&mdash&mdash他們的親
&ldquo偵探小說我也看，&rdquo威爾遜局促不安地說，&ldquo某一類偵探小說。
&rdquo &ldquo就我個人來說，&rdquo露易絲說，&ldquo我喜歡的是詩。
&rdquo &ldquo詩，&rdquo威爾遜說，&ldquo是的。
&rdquo他不太情願地把手指從胡須上撤回來。
從他那像小狗似的流露着感激和希望的神色裡，斯考比看到了某種使自己高興的東西。
斯考比想：我真的替她找到了一個朋友嗎？ &ldquo我自己也喜歡詩。
&rdquo威爾遜說。
斯考比慢慢地向酒吧間挪動腳步，他的心頭又一次撂下一個重擔。
這個晚上不會出問題了，她會高高興興地回家，高高興興地上床。
一夜之間情緒是不會變化的，她的這種好心情會保持下去，直到他離家上班。
他可以睡個安心覺&hellip&hellip 他看見自己手下的幾個警官正圍坐在酒吧間裡。
弗萊塞爾在那裡，托德也在那裡，此外還有一個不久前剛從巴勒斯坦調來的人，這個人有一個奇怪的姓&mdash&mdash西姆布勒利格。
斯考比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走進去。
這些人在裡面喝酒、談話，玩得很高興，他們一定不樂意有一個長官坐在他們當中。
&ldquo臉皮厚得不像話。
&rdquo托德正在說。
他們可能正在議論可憐的威爾遜。
但是正當他要邁步走開的時候，弗萊塞爾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來：&ldquo他這次算受到報應了。
女詩人露易絲可把他整苦了。
&rdquo西姆布勒利格從嗓子眼裡發出咯咯的笑聲，杜松子酒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形成一個氣泡。
斯考比很快地走回休息廳。
他沖到一張扶手椅前，坐了下來，定了定神。
他眼前的東西跳動着重新聚到焦點上，但是汗珠卻流進了他的右眼。
他擦拭汗水的手指像醉漢的手指一樣抖個不停。
他告訴自己說：要小心，這裡的氣氛可不适宜動感情。
在這種氣氛裡一個人可以卑鄙、惡毒、勢利，但是愛或恨，哪怕隻有一點點兒，也會使一個人發瘋。
他記起，鮑爾斯因為在一次酒會上打了總督的副官一拳，被送回國去，而傳教士麥金則落到奇斯爾赫斯特[16]的一家瘋人院裡。
&ldquo天氣實在太熱了。
&rdquo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旁邊坐着一個人，就開口說。
&ldquo你的臉色很不好，斯考比。
喝點兒什麼吧。
&rdquo &ldquo不，謝謝你。
我還得開車去巡查一下呢。
&rdquo 書架旁邊，露易絲正高高興興地同威爾遜談着什麼，但是斯考比卻感到世界上惡毒同勢利已經像餓狼似的把她包圍起來了。
他們甚至不允許她享受一下看書的樂趣，他想；他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
走近了一些，他聽到她像善心腸太太[17]似的親切地說：&ldquo哪天你一定得到我們家來吃飯。
我有許多書，可能你會感興趣。
&rdquo &ldquo我很願意來。
&rdquo威爾遜說。
&ldquo隻要給我們打一個電話就成，不特意為你準備什麼。
&rdquo 斯考比想：他們這些人居然敢譏笑人，他們自己又有什麼高明的地方呢？講到露易絲身上的缺點，他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她那種對陌生人的庇護使他多少次從心坎裡發冷啊！她說的每一句讓别人産生隔閡的話，用的每一個得罪人的語調，他完全知道。
有時候他真想像一個母親教訓自己女兒那樣勸誡她一下&mdash&mdash别穿那件衣服，别再說那樣的話，但是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保持緘默，盡管他預見到她将因為失去朋友心裡萬分痛苦。
最使他難受的是，他發現自己的同事都對自己表現出多餘的親切，仿佛對他心存憐憫似的。
他真想大聲減叫：你們有什麼權利批評她呀？她是我造成的。
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一手造成的。
她過去不是這樣的。
他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ldquo親愛的，我要去巡查了。
&rdquo &ldquo到時候了嗎？&rdquo &ldquo我怕已經到了。
&rdquo &ldquo我留在這兒，親愛的。
哈裡法克斯太太會用車子送我回去。
&rdquo &ldquo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rdquo &ldquo什麼？一道去巡查？上次和你一起去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rdquo &ldquo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想要你跟我一起去。
&rdquo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吻了一下：這是一個挑釁。
他在向所有在俱樂部的人宣布他不需要别人的憐憫，他愛他的妻子，他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
但是見到他這個姿态的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mdash&mdash哈裡法克斯太太忙着擺弄書，瑞茲早已離開了這裡，布裡格斯托克在酒吧間，菲婁威斯忙着同卡索爾太太談話，什麼也沒有看到&mdash&mdash除了威爾遜外，誰也沒有看到。
露易絲說：&ldquo我下次再同你去吧，親愛的。
哈裡法克斯太太剛剛說好把威爾遜送回去，路上從咱們家過一下。
有一本書我要借給他。
&rdquo 斯考比心裡非常感激威爾遜。
&ldquo這太好了，&rdquo他說，&ldquo太好了。
但是你要在我家待一會兒，喝杯酒，等着我回來。
我送你回貝德福德旅館。
我不會回來得太晚。
&rdquo他把一隻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暗中禱告着：别叫她對他過分施恩體恤吧；别叫她太不近人情；至少讓她保住這個朋友吧。
&ldquo我現在不向你道晚安，&rdquo他說，&ldquo我等着回家再見到你。
&rdquo &ldquo你太好了，先生。
&rdquo &ldquo别稱呼我先生。
你又不在警察局工作，威爾遜，這你該慶幸自己的運氣好。
&rdquo 五 斯考比回到家裡比他預料的晚了一些，他在外面耽擱是因為遇到了尤塞夫。
在下山的半路途中他發現尤塞夫的汽車在路邊抛了錨，尤塞夫靜靜地在汽車後座上睡大覺。
斯考比汽車的燈光照亮了一張面團似的大臉和耷拉到額頭上的一绺白頭發，剛剛照到他的裹着白色斜紋布緊身褲的大腿根。
他的襯衫領口敞開着，幾根黑色的胸毛纏結在扣子上。
&ldquo要我幫忙嗎？&rdquo斯考比不太高興地問道。
尤塞夫睜開了眼睛，他的兄弟，一位牙科醫生給他鑲的一口金牙像手電筒似的倏地閃出了亮光。
斯考比想，如果這時候菲婁威斯開車經過這裡，又會流傳開一個多麼有意思的故事啊！副專員同商店老闆尤塞夫深更半夜秘密會面。
幫一個叙利亞人的忙，其危險程度隻比接受一個叙利亞人幫忙輕一個級别。
&ldquo啊，斯考比少校，&rdquo尤塞夫說，&ldquo患難之交才是知交。
&rdquo &ldquo我能幫你點兒什麼？&rdquo &ldquo我們已經在這裡抛錨半個小時了，&rdquo尤塞夫說，&ldquo過去了好幾輛車。
我一直在想，救人急難的撒瑪利亞人[18]什麼時候才能來呀。
&rdquo &ldquo我沒有多餘的汽油可以澆灌你的傷口，尤塞夫。
&rdquo &ldquo哈，斯考比少校，那沒關系，但是假如你肯讓我搭你的車到市裡&hellip&hellip&rdquo 尤塞夫坐進莫裡斯汽車，一條粗壯的大腿緊靠在制動器的控制杆上。
&ldquo你的小厮最好坐到後邊來。
&rdquo &ldquo讓他在這兒待着吧，&rdquo尤塞夫說，&ldquo假如他知道要想回家睡覺的唯一方法是把車修理好，他就會這麼做了。
&rdquo他把兩隻肥胖的大手搭在膝頭上，接着說，&ldquo你有一輛很不錯的汽車，斯考比少校。
你為它少說也花了四百鎊。
&rdquo &ldquo一百五十鎊。
&rdquo斯考比說。
&ldquo我願意出四百鎊。
&rdquo &ldquo我不想賣，尤塞夫。
我上哪兒去再弄一輛呢？&rdquo &ldquo不是現在，也許等你離開這裡的時候。
&rdquo &ldquo我不準備離開這裡。
&rdquo &ldquo噢，我聽說你要辭職了，斯考比少校。
&rdquo &ldquo沒有。
&rdquo &ldquo我們生意人聽到的事很多&mdash&mdash但都是沒根沒據的閑話。
&rdquo &ldquo生意怎麼樣？&rdquo &ldquo噢，不壞。
也不太好。
&rdquo &ldquo我聽到的是自從打起仗來你發了幾筆财。
當然也是無根無據的閑話。
&rdquo &ldquo怎麼說呢，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在沙爾普鎮的那家店搞得不壞，因為有我在那裡照看着。
我在麥考利街的那家也搞得不壞，因為有我妹妹在那裡。
可是德班街和邦德街的兩家店就非常糟。
我一直在受人欺騙。
我同我所有的老鄉一樣，不會讀也不會寫，處處受人騙。
&rdquo &ldquo聽人閑扯說，你腦子裡有一本賬，你幾家店有什麼存貨，你記得一清二楚。
&rdquo 尤塞夫呵呵笑起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ldquo我的記性不錯。
但是為了這個我夜裡睡不着覺，斯考比少校。
除非拼命灌威士忌，否則德班街、邦德街和麥考利街的事就老在我腦子裡轉。
&rdquo &ldquo現在我把你送到哪條街去？&rdquo &ldquo噢，現在我回家去睡覺，斯考比校。
我的家在沙爾普鎮，假如不麻煩你的話。
你願意不願意進來喝一點點兒威士忌？&rdquo &ldquo對不起。
我現在在值勤，尤塞夫。
&rdquo &ldquo你太好了，斯考比少校，讓我搭你的車。
你能不能讓我送給斯考比太太一匹絲綢表示我的一點兒謝意？&rdquo &ldquo這正是我不想見到的，尤塞夫。
&rdquo &ldquo是的，是的，我懂。
真讓人為難啊，這些流言蜚語。
就因為有一些像塔利特這樣的叙利亞人。
&rdquo &ldquo你希望塔利特别在這兒礙你的事，對不對，尤塞夫？&rdquo &ldquo對，斯考比少校。
這樣對我有好處，可是對你同樣也有好處。
&rdquo &ldquo你去年是不是賣給他一些假鑽石？&rdquo &ldquo噢，斯考比少校，你真的相信我會用這種法子占别人的便宜嗎？有好幾個叙利亞人為了這些鑽石吃了大虧，斯考比少校。
假如這樣欺騙自己的老鄉，也就太沒有廉恥了。
&rdquo &ldquo他們根本不該買鑽石，這是違法的事。
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膽子很大，居然到警察局來告狀。
&rdquo &ldquo他們是些無知的人，一些可憐蟲。
&rdquo &ldquo你可不像他們那麼無知，是不是，尤塞夫？&rdquo &ldquo假如你問我的話，斯考比少校，我要告訴你，最無知的是塔利特，不然的話，他為什麼要瞎說什麼我賣給他鑽石呢？&rdquo 斯考比的汽車開得很慢。
街道不平坦，行人很多。
細瘦的黑色軀體像長腿蜘蛛一樣在昏黃的車燈前面穿來穿去。
&ldquo米荒還要持續多久啊，尤塞夫？&rdquo &ldquo這件事你知道得同我一樣清楚，斯考比少校。
&rdquo &ldquo我知道那些可憐蟲按照官定價格是買不到大米的。
&rdquo &ldquo我聽說，斯考比少校，他們得不到免費配給的那一份，除非他們在大門口給督察塞一點兒腰包。
&rdquo 尤塞夫說的是實情。
在這塊殖民地裡，每逢有人對一件事提出譴責，總有人提出另一種譴責堵住第一個人的嘴，總能在另外一個地方找到一件性質更惡劣的醜事指點給别人看。
市政廳的那些造謠專家在某一方面倒也是有用的&mdash&mdash他們不斷地提醒人們，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這倒也不錯，總比自鳴得意好一些。
斯考比一邊扭轉汽車方向盤，避開路上的一隻死狗，一邊暗自思索：為什麼我這麼喜歡這個地方啊？是不是因為這裡的人性還沒有來得及僞裝起來？這裡還從來沒有人能夠談論起要在人世建立天堂的事情。
天堂仍然一成不變地停留在它本應所在的地方，停在死亡的彼岸；而在這一邊，猖獗泛濫的則是别處人們早已巧妙地遮飾起來的不公正、殘忍和卑鄙龌龊。
在這個地方，你幾乎可以像上帝那樣愛人類&mdash&mdash明知道他們有罪仍然愛他們，你不喜歡做作的姿态、漂亮的衣服和弄虛作假的情趣。
他突然對尤塞夫湧起一股感情，他說：&ldquo兩件壞事永遠不能互相抵消，變成一件好事。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腳踢在你的胖屁股上，尤塞夫。
&rdquo &ldquo也許會的，斯考比少校，或者我們倆也可能交上朋友。
我在這世上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個。
&rdquo 他們在尤塞夫的沙爾普鎮住宅前停下來，尤塞夫的管家拿着手電筒跑出來給尤塞夫照路。
&ldquo斯考比少校，&rdquo尤塞夫說，&ldquo如果能請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該多麼快樂啊。
我想我能幫你很多忙。
我是很愛國的，斯考比少校。
&rdquo &ldquo是不是因為你愛國才囤積棉花，等着維希政府打進來？那時候棉花可比英鎊值錢多了。
&rdquo &ldquo希望号明天早晨進港，是不是？&rdquo &ldquo可能。
&rdquo &ldquo在那麼大的一艘輪船上搜查鑽石真是白白浪費時間，除非你事前準确知道鑽石藏在什麼地方。
你知道，當輪船回到安哥拉後，一個海員就會打報告，說你都搜查了什麼地方。
你得把貨艙裡的食糖翻遍；你得搜查廚房裡盛豬油的鐵罐，因為有一個人曾經告訴過德魯斯隊長，可以把一顆鑽石加熱，投進一聽豬油罐裡面。
當然了，還有客艙、通氣孔和衣物櫃，一支支牙膏管。
你想有一天你會搜尋到一小顆鑽石嗎？&rdquo &ldquo不會。
&rdquo &ldquo我想也不會。
&rdquo 六 包裝箱堆積成一座座的木頭金字塔，在這些金字塔的每一個角上都點着一盞煤油燈。
隔着一片黑魆魆的沉滞的海水，他剛剛能分辨出海軍補給船&mdash&mdash一艘久已廢棄不用的客輪&mdash&mdash模糊的輪廓。
人們都說這艘船停泊在由空威士忌酒瓶堆成的礁石上。
斯考比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呼吸着海水的腥鹹氣味。
整個商船隊停泊的地方離他還不到半英裡遠，但是他現在所能看到的隻是補給船狹長的影子和星星點點的幾盞紅色燈火，仿佛一條街升起在半空一樣。
除了海浪拍擊着防波堤的汩汩聲外，他聽不到海裡有任何聲響。
這個地方對他總有一股魔力，他在這裡，在這奇異的大陸的最邊緣上，保有自己的一個立足點。
不知在哪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兩隻老鼠吱吱地打起架來。
這些水老鼠個頭有兔子那麼大，本地人管它們叫&ldquo小豬&rdquo，喜歡烤着吃。
這個名字把它們同&ldquo碼頭耗子&rdquo區别開來，後者實際上指的是人，不是真的老鼠。
斯考比沿着一條輕便鐵軌向市場的方向走去。
在一所貨棧的拐角他碰上了兩名警察。
&ldquo有什麼事要報告嗎？&rdquo &ldquo沒有，長官。
&rdquo &ldquo是從這條道走過來的嗎？&rdquo &ldquo是的，長官，我們剛剛從那邊過來。
&rdquo 他知道他們在說謊，沒有白人警官做護衛，他們絕對不敢單獨走到碼頭的另一端，因為那裡是碼頭耗子的遊樂場。
這些碼頭耗子膽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危險&mdash&mdash一些十六七歲的青年，用刮臉刀和玻璃瓶碎片做武器，成群結隊地在貨棧周圍遊蕩。
一發現容易撬開的木箱，這些人就把東西偷得一幹二淨；看見喝醉酒的水手腳步踉跄地走過來，他們就像一群蒼蠅似的蜂擁而上。
偶爾，他們也會在得罪了他們某一位親友&mdash&mdash他們的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