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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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家,秧寶寶也轉身回了房間。

     元旦一過,時間變得急驟起來。

    備考,考試,發放成績單,放寒假,直逼着春節過來。

    都在備年貨了。

    路上常可見人,手裡捉着白鵝的一對翅膀,快步走着。

    橋下船闆上,也是用草繩縛了白鵝的腳,伏着。

    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祖日子将要到了,白鵝是最珍貴的祭品。

    人們不叫鵝,而是叫白狗。

    聽說過沒有,此地一句俗諺:家有萬貫,不用白狗下飯。

    就是這個意思,白狗的尊貴性。

    然後,黃酒甏,乘在船上,走在路上,過來過來,酒香撲鼻。

    菜場裡,花鲢最走俏,因為要做魚圓。

    一做一臉盆,養在清水裡,年裡邊好燒砂鍋。

    蒸糕,腌肉,醉蟹,凍豆腐,鹽煮筍,敲闆栗,鹵鴨,凍大腸,黴菜頭,曬幹菜,烤是幹,臘豬頭,醬黃瓜,糟雞,包蛋餅。

    新街老街的店鋪裡,一齊擺出了炮仗攤:大響,小響,連響,一響,二響,千響,萬響,堆起了。

    紅彤彤的大本小本日曆,也堆起了。

    紅蠟燭,一對一對裝。

    線香,一把一把封。

    再往前過去,工廠陸續停工,外鄉人開始回鄉過年。

    中巴來來往往。

    滿的去,空的回。

    機器聲不知不覺中全停息下來,但是呢,讨債的開始來了。

    到東家廠讨燒煤錢,到丁家廠讨丙綸絲錢,到北家廠讨酒水錢,再到南家廠讨打麻将的賭債錢。

    前莊後莊,大廟小廟,都在掃塵清燭油,打扮菩薩,準備正月初一迎高香。

    張婁的古戲台張燈結彩,新戲台也紮起幾座,多是些養殖大戶請了班子來唱紹興戲。

    總之,一片過年中的喜氣。

    年關一天一天臨到眼前了。

     小年夜這一天,秧寶寶的媽媽來了,要接秧寶寶到紹興的娘娘家去過年。

    并且,這一去,不再來了,因為已經替秧寶寶報進了紹興市區戶口,報名進了一所住宿小學。

    這所小學是一個海外老闆投資,三年級就開始英語課。

    秧寶寶已經脫掉了一年半,所以要趕緊插進去,跟上。

    這所小學還開電腦班,奧林匹克數學班,電子琴班等等,爸爸都安排旯了。

    平時,秧寶寶住校,禮拜,就到娘娘家過。

    娘娘家開一片理發店,剛買起新房子,四房兩廳。

    媽媽選帶秧寶寶到沈婁去,看看老屋,這一次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再來了。

    路上,媽媽問秧寶寶,去紹興讀書高興不高興?秧寶寶答不出,就說:還好。

    去紹興,她不能說不高興,如今,人人都在往外走,她也是喜歡去新地方的。

    但是,因為有了從沈婁住到華舍的經驗,她對去一個新地方又有幾分生怯。

    她比去年長了一歲,不像那時候天真簡單,她預先地已經對新生活有了茫然的心情。

    她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架上,穿過老街口,上了新街。

    遠遠看見自己的學校,降了旗,一根旗杆孤零零地矗着。

    外鄉人一走,這鎮子一下子清靜下來,再是冬天,更是人少了。

    太陽很好,暖冬的日頭,有些光暈,是空氣中的肉眼看不見的塵粒子。

    所以,投下的影,邊緣亦有些毛,洇開了一些。

    車下了新街,騎過土路,一片糞坑,在近午的太陽下,有些化開,散出發酵的酸臭。

    路邊的小片麥地,修整得馬虎,稻茬也沒犁幹淨的樣子。

    地邊上扔了一隻化肥袋。

    腌臘醉鹵的香味也籠罩了這個小村子,婁頭的水洗葷腥洗得發膩了。

    堆積的泡沫塑料塊,都變成黑灰色的一堆油。

    自行車騎過石橋,直向老屋騎去。

     水杉雖不落葉,可畢竟凋零了些,疏落地掩映着老屋的院牆。

    老屋的院牆似乎矮了一截,牆基的一周花崗岩往地裡埋了埋。

    院前的空地上,東一堆稻草,西一堆稻草,草叢裡出沒着幾隻腌湃的草雞。

    媽媽掏出鑰匙開了院門的鎖,推開來。

    出乎意料地,院子顯得大了一些,是因為空。

    牆角的雞窩空着,石凳上沒東西,一根晾衣服的繩是空蕩蕩的,檐下的鴿籠也空着。

    石闆地白森森的,落了幾片水杉的葉。

    秧寶寶随媽媽走進穿廊,走過竈間。

    竈間也是意外的幹淨,柴草掃淨了,竈空着,碗盤都歸進菜櫥裡,不知從何方向進來一束陽光,落在竈台上,有些像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

    媽媽推開通後院的門闆,幾乎就在推開的這一秒種裡面,後院裡,黃燦燦的凄草“刷”地擡起頭,又“刷”地伏下來。

    真是荒得驚心!所有的藤蔓葉稈,全收成筋和絲,變成一種白不呲咧的顔色,又讓陽光照黃了。

    草将親人們的墳丘,井沿,水池子,都掩埋了,頂上又落了一層香椿樹葉。

     媽媽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又将門掩上,回到穿廊前頭,摸鑰匙開了東西廂房。

    上回撩起的帳子,如今依然僚在帳頂上,露出床後的櫥櫃,箱籠。

    媽媽開箱翻出幾條棉絮毛毯,打成一個包,準備帶去紹興,給秧寶寶做鋪蓋。

    又撿出一堆鞋,全受潮生黴,又幹癟走形,沒一雙秧寶寶再能穿上的。

    媽媽罵了秧寶寶一聲:吃人的腳!将鞋歸進一個紙闆箱。

    秧寶寶爬上床,又去檢索櫥上的抽屜。

    可拉開抽屜,看見那些成年累月的灰暗雜物,興緻一下子沒了。

    推上抽屜,又下了床。

    百無聊賴地站一會兒,就走到了西廂房裡。

    米缸,面缸,舊自行車,破紡車,和一些犁耙農具,依然放在原處,占了半間屋。

    那套沙發木壞孤零零地壘着,其中一隻單人的,卸下來安在屋角,旁邊是公公的床。

    公公的鋪蓋枕全收走了,隻剩一張光闆。

    秧寶寶忽有些害怕,她好像看見公公坐在床上唱歌的樣子。

    堅持一會兒,還是掉出來,站在院子裡,微微打着顫。

    院子的地上全是陽光,可她還是害怕,老是有公公的身影,走來走去。

    忽然,背後傳來“砰”的一聲響,她幾乎尖叫出聲。

    掉過身去,原來媽媽找了塊木闆,在釘穿廊底上通後院的木門。

    秧寶寶趕緊過去,幫媽媽扶了木闆,讓媽媽騰出手,拿釘子,敲榔頭。

    釘上門,再釘窗,最後,将穿廊這頭的門也釘上了。

    這一下,老屋便被封住了。

     這天的中午飯,是在沈婁媽媽要好的小姐妹家吃的。

    蒸了黴幹菜肉,又切了鹹鴨,五香茶葉蛋,清蒸鲫花魚,燙黃酒。

    小姐妹問媽媽老屋如何鼾,媽媽說也想不出來。

    賣是賣不出手的,住又不可能,暫且這麼封着,不管怎麼說,後院裡還有幾個陰人呢!小姐妹說:難免就要荒了。

    媽媽道:已經荒得吓人了。

    大人們說話喝酒,秧寶寶隻是扒飯,不一會兒就吃好了,離了桌子,在門口站着。

    小姐妹家的房子是三兄弟合造的,連成一排,有點像秧寶寶她們的教室樓。

    三層,門前一條長廊,可彼此走通。

    水泥方柱撐頂,樓頂是平台,可曬稻谷,麥種,菜籽。

    底層長廊前,水泥鋪了地坪,三家合打一眼機井。

    此時,其中一們妯娌正在進邊地上斬羊排,地上一片血糊,邊上立了幾個小孩看。

    這一家是做羊肉買賣的,收購了羊,宰了,分部分斬開。

    烹的烹,煮的煮,送去近處幾個鎮上賣。

    這時,從前邊一排樓轉出一個人,穿一件橘色的羽絨衣,袖口,底邊,帽圈,領口,鑲鼠灰色人造毛,頭發編成兩股辮子,辮梢上系着彩色絲帶,腳上穿一雙半高的藍色小靴子,靴口也鑲着皮毛,不過是白色的。

    這個絢麗的小人兒,低着頭,慢慢地走過來。

    走到這一排樓房跟前,走進與秧寶寶隔一扇門的門裡。

    這個人是張柔桑。

     秧寶寶聽見那邊屋裡傳出熱情的招呼聲,過一會兒,主人搬了幾張竹椅出來,放在廊下,陽光正好照在那裡,照在張柔桑身上。

    張柔桑低着頭,在一堆毛線織物上挑着針腳,手飛舞着,令人眼花缭亂。

    女主人在一邊看,仆從似的替她放着線,嘴裡啧啧地誇獎,贊歎。

    看斬羊的小孩兒,現在又圍攏到張柔桑跟前,秧寶寶隻能從人縫裡看見張柔桑。

    她覺着張柔桑也看見了自己,因為她始終低着頭,不往這邊看一眼,秧寶寶便也不往她那裡看了,轉過頭,看婁底。

    石闆橋上,立了一個男人,背了半片豬,回答着人們的招呼。

    過了一會兒,媽媽就叫她走了。

     回李老師那裡,是小姐妹送她們母女的。

    用自行車馱着她們帶走東西,還有她送媽媽的東西,一條腌肉,一大包黴幹菜。

    秧寶寶依然坐在媽媽的書包架上,兩輛自行車一并往鎮上去。

    飛快駛過老街口上,駛過水泥橋,停在了教工樓底下。

    上樓推門,見客堂桌上放一個大包,是李老師送秧寶寶的東西,有新書包,筆記本,鉛筆盒,一件毛線衣,一雙旅遊鞋,還有些吃的:蜜餞,米花糖,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

    媽媽喘息未定,便到李老師房裡收拾秧寶寶的東西。

    秧寶寶也跟了去,留下小姐妹自己同李老師應酬。

    媽媽将秧寶寶的衣服從櫃子裡拖出,一件件理好,見其中有一頂粉紅色開司米小帽,問是誰的。

    秧寶寶一把搶過,跑到陸國慎房間,陸國慎正伏在睡熟的小好身邊,用一把小剪刀剪她小手的指甲。

    秧寶寶将帽子往小好枕邊一放,不看陸國慎一眼,跑了出來。

     秧寶寶的東西很快收拾停當,來的時候不多,以後又陸續往這裡拖一點兒,拖一點兒,不知不覺,此時已經是兩大旅行包。

    加上方才從老屋帶來的,李老師送的,滿一地的行李了。

    李老師家的人都從各房間裡聚來,人多,東西多,又要說上路的話,又要說道别的話,要互作介紹,要互表謝意,再要争着拿東西,喧喧嚷嚷着出了門,下了樓,過到路對面,到鎮碑處去候中巴,前前後後走了一片人。

    走過蔣芽兒門前,陸國慎說:秧寶,不去和蔣芽兒講一聲,今後不知什麼時候見面呢!其實蔣老闆已經往樓上喊了兩聲,蔣芽兒就是不出來。

    忽然間,閃閃又站住了,說忘了一件東西,讓秧寶寶跟她回小店去。

    秧寶寶跟了她穿過街面,進了小店。

    閃閃從牆上取下那幅蟋蟀畫,周家橋老友畫給她的,當時,閃閃說好,借它挂一挂,走時讓她帶走。

    閃閃把畫塞給秧寶寶,說:原以為我先走,結果卻是你先走了。

    牆上又少了一幅畫,更加空闊。

    這個熱火火的小店,終顯出一些敗落氣。

    秧寶寶将畫抱在懷裡,轉身走出小店。

     停了一會兒,大家話都說得差不多時,去往紹興的中巴開到了。

    拉開車門,讓秧寶寶先上去,再一件件東西遞上去,媽媽最後一個上來。

    秧寶寶一直埋着頭,下巴颌抵在懷裡的畫框上,無論車下人怎麼喊:秧寶,再見!秧寶,下一年再來!她就是不探頭。

    她還聽見媽媽罵她沒良心,代她向李老師道歉。

    然後,在一片熱烈的道别聲中,車開了。

    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沿着柯華公路,向東開去。

    這鎮子漸漸地抛在了身後,它的腥臭的氣味漸漸地抛在了身後,它那始終蒙了一層霧,模糊着視線的空氣,在了身後。

    它這黏稠沾手的,不斷滲出濃郁體液的小鎮子的院牆,房屋的山牆,青磚地,青石闆橋,瓦呀,磚的,一并在了身後。

    它是那麼彎彎繞,一曲一折,一進一出,這兒一堆,那兒一簇。

    看起來毫無來由,其實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點一點增減,改建,回固。

    如同所有的水鄉小鎮,因為有着太多微妙的彎度和犄角,很不好處理。

    但是,它忠誠而務實地循着勞動,生計的原則,利用着每一點先天的地理資源。

    比如,臨水的房屋,少占地,水上又有風,多用青磚鋪地,青磚透風透氣,不回潮。

    杉木的闆壁最經得起風吹水噬。

    瓦呢,冬暖夏涼。

    那沿水而設的街市,與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

    河道窄處設一領橋,好過河,寬處,建鴨棚,好放鴨。

    無數個斷頭河,也就是婁,那就“上種紅菱下種藕”。

    高處防潮,簇擁着多一些的院落,凹處地肥,栽樹,或者瓜棚豆架。

    你要是走出來,離遠了看,便會發現驚人的合理,就是由這合理,達到了諧和平衡的美。

    也是由這合理,體現了對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

    這小鎮子真的很了不得,它與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癢關乎。

     可它真是小啊,小得經不起世事變遷。

    如今,單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說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

    眼看着它被擠歪了形狀,半埋半露。

    它小得叫人心疼。

    現在,它已經在秧寶寶的背後,越來越遠。

    它的腥臭烘熱的氣息,逐漸淡薄,稀疏,以至消失。

    天高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