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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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秧寶寶終于來到人民醫院跟前。

    她仰着腦袋看上去,這幢馬賽克貼面的高樓,在太陽下銳利地反射着光芒。

    白色鋁合金的窗框,一行行排列着,有無數行。

    陸國慎就在其中一個格子裡。

    秧寶寶的目光又回到樓底,金屬的伸縮門拉起一半,人和車頻繁進出着。

    因為院子是闊大的,所以并不顯得擁塞。

    門口的保安查詢也不嚴格,隻是靜靜地站着。

    秧寶寶卻收住了腳。

     她這時才發現,她還沒有和陸國慎說話呢!自從不理睬陸國慎以來,她再沒有和陸國慎說話。

    最後那天,陸國慎同她告别,她都沒有回答。

    現在,她看見陸國慎,怎麼開口說第一句話呢?向她讨饒嗎?秧寶寶不幹的。

    人們從人民醫院的大門進來出去,多是帶着滿臉的心事,根本不會注意太陽地兒裡,有一個小孩子流着汗苦惱。

    這座新醫院真是大啊!就更顯得這小孩子小了。

    她穿着白色鑲粉紅荷葉邊的連衣裙,本來新裙子,可卻有點嫌短了,伸出細長黝黑的手臂和腿。

    皮涼鞋的一個搭扣斷了,用一隻别針代替鈎着。

    頭發紮起,編緊,像棒槌粗粗的一根,頸後的碎發被汗粘住了。

    她的手指間也是粘着,是方才青蘋果滴下的糖水。

    由于青蘋果裡大量的糖精和香精,吃了反而口渴,嘴唇上都起了焦皮。

    她懷裡抱了一鞋盒,上面頂了一頂花布帽當陽傘,對着伸縮栅欄門裡的大樓,蹙着眉,被太陽曬得眯縫了眼。

    望出去,滿目的白亮光芒。

     太陽又往中間移了移,所有的影子都往裡收了收。

    往來的人略微稀疏了些。

    蟬,“嘩啷”一下齊鳴起來,頓時蓋滿了院子。

    張眼看去,路邊,院裡的那些樹的枝葉間,亮晃晃一閃閃的,好像都是蟬開合着的翅翼。

    秧寶寶向大門邊挪着腳步,門口幾乎沒有人進出了,保安也進門房裡吃飯了。

    走進大門,穿過空闊平坦的院子,走上大理石台階,那一排玻璃門,推開,陸國慎就在裡面了。

    然而,到底,她們還沒有說話呢!最後,秧寶寶把鞋盒子交給了門口的保安,兩上中間年紀稍大,因而也顯得牢靠一些的那個。

    她在盒蓋上寫了幾個字:婦産科,陸國慎。

    那保安問了句:為什麼不進去?就在三樓。

    秧寶寶沒有回答,轉過身,快步走開去。

    蟬鳴一直跟在她的背後,轉眼間,遍地都是蟬鳴。

     雞蛋留下來,遮陽帽又回到秧寶寶頭上。

    她手指頭勾着小包,甩啊甩啊地走。

    現在,她無事一身輕了。

    可她并不忙着回去,反正是趕不上中午飯了。

    她在一家點心店門口買了一個碩大的肉饅頭,有一個菜碗那麼大,又非常的松軟。

     此時,她是在一條新修的長廊裡。

    木結構,頂上雕着回形镂花,紅,綠,藍相間的漆色,底下兩排美人靠椅子。

    沿水,水道也是新修的,水泥河岸,護着一道粉牆。

    水卻是污髒的,布了垃圾,又流不暢,淤塞着,發出難聞的氣味。

    廊下坐着的,多是外鄉人,借了這一條遮陰,有坐的,還有橫下來躺着的。

     秧寶寶慢慢地吃着肉饅頭,微甜的面香,帶着酵粉的微酸,肉餡摻着大量的姜,蔥,酒,香氣撲鼻。

    不知不覺地,那麼大的一個吃下肚了。

    秧寶寶從小包裡抽出一張餐巾約擦手,順便看看裡面還有多少結俠。

    咝咝的風吹來,雖然是熱風,可吹在汗濕的身上,還是有一些涼意。

    秧寶寶踩上美人靠椅子的窄座,坐在欄杆上,手撐着,兩隻腳懸着打晃。

    邊上的外鄉人,坐着和躺着的,都在瞌充,有一個要飯似的北方男人,幹脆睡在青石闆的地上,蜷着身子,懷裡抱一個人造革黑包。

    在激烈的蟬鳴中,這些沉默的人都好像是靜止的。

     有一些柳絲從廊檐上垂下來,本是想造出一種煙花亭台的江南韻緻,但周遭的環境是粗陋的,水那樣的渾和臭,垃圾遍地,人,那樣的雜沓,背後大街上的車流則洶湧澎湃,尖嘯陣陣。

    這一台風景則是紮眼的新和亮,反露出俗豔。

     秧寶寶晃着腿坐着歇午。

    廊下的人都木着身子,臉上的表情卻多很愁煩,大約是沒有受過江南這樣的溽熱,汗在臉上慢慢地爬着。

    有一些蒼蠅從河面飛進廊裡,無聲地滑翔,輪番在那些睡臉上停一停。

    秧寶寶一瞥眼,發現那睡在地上的北方男人正悄悄地睜開一隻眼看她,不由一驚,但定晴看,原來是一片柳葉的反光,正好在他眼睑上。

    秧寶寶在心裡嘟一聲:怕你!移開了目光。

     正午的大太陽,有一種鎮壓的意思,所有的動靜都偃住了聲息似的,變得沉悶。

    隻有秧寶寶是活潑的,她左看看,右看看,那一條粗辮子就一會兒擺到右,一會兒擺到左。

    河那邊的粉牆外,也有一行柳樹,又是仿制出來的古意,底下應該有一些佳人才是。

    可此時一個沒有,隻有嘹亮的蟬鳴從柳樹上壓過來。

    偶爾,風吹動柳絲,粉牆上就掃過幾縷影子。

    這時候,牆下駛來了一輛三輪車,車上還真坐了一個佳人,微微側身佳着,一隻臂肘支在靠背上托着頭,烏黑的頭發在頂上挽一個髻。

    本來是黑色的衣裙,但陽光将車篷上的海藍條紋映在了身上,就變成天鵝絨一般,一道一道滾着光亮。

    襯着那一面粉牆,牆下的幾縷柳絲,成了一幅圖畫。

    秧寶寶的眼睛跟着三輪車走了一時,眼看着三輪車走過去,畫面上隻剩下白粉牆的襯底。

    忽然間,她挺起了身子,她發現,畫中人是好久不見了的黃久香。

    她從欄杆滑到地上,向長廊外邊跑去,差點兒被地上的睡覺人絆倒。

     這時,三輪車已轉過圍牆,駛進一條真街。

    秧寶寶跑過一座小橋,沿了圍牆跑一截,也轉進直街。

    直街其實是服裝市場的入口,進去後,便是縱橫交錯的鋪面街。

    方才,秧寶寶就是從其中一條夾道裡穿過來,去找人民醫院的。

    色澤鮮豔,質地輕飄的衣服,高高挑起,連成了彩牆,密不透風,比那河邊悶熱得多。

    人往那裡一鑽,就看不見了。

    秧寶寶站在一叢叢的衣服中間,茫然四顧。

    正午時分,鋪面雖擺着,可也沒有什麼生意,老闆都在鋪子裡面瞌充,此時就是衣衫的世界。

    秧寶寶從一挑衣服底下鑽過去,衣裙上的水鑽飾物丁零響了一陣。

    可是,三輪車呢?秧寶寶又從一挂衣服下鑽過去,又是丁零一陣。

    忽然,前邊的街口,彎出一輛三輪車,直直地向前駛去,秧寶寶撒開腿追上去,那車上的美人正是黃久香!支着手臂,撐着頭,頭發留長了,又燙過,挽在頭頂,露出一段後頸,白得耀眼。

     秧寶寶在衣服的彩牆中間奔跑着,她喊:黃久香!可車上的美人聽不見,沒有回頭。

    那車夫将車踏得風快,轉眼騎出了市場街,又是一拐,鑽進一截橫街,不見了。

    橫街上方拉了一條橫幅,寫着“魚得水大酒店”六個大字,秧寶寶從橫幅底下追了過去。

     “魚得水大酒店”的招牌在三十層的頂上,柯橋鎮上任何一個位置都可看見。

    要是你乘着船從鑒湖過來,老遠可看見那雄偉的樓身和巨大的招牌,到了夜晚,招牌的四周,便滾動着燈光。

    沒想去,它原來是在這麼個逼仄的地方,周圍簇擁着低辭退的舊屋,還有窄細的街巷。

    它把四下裡都遮暗了。

    樓底下,大約有十來步的空地,擠着一輛奧迪,幾輛三輪車。

    奧迪裡面沒人,三輪車上,則坐着打瞌充的車夫。

    秧寶寶從中間穿過去,上了大理石的台階。

    台階正中,是一個轉門,正轉出一個保安,向她喊:小孩子,别處去玩!可秧寶寶已經閃進另一扇格子裡,轉了進去。

    她看見那保安跟進後一扇格子裡,敲着玻璃還在朝她喊。

    心裡一急,使勁地推門,不料轉過頭,又轉出來了。

    秧寶寶才不上當呢!她繼續推門,終于進去了。

    可是前面卻橫着一排玻璃門,也沒有門把手,不曉得哪一扇進得去。

    秧寶寶隻得依次推,推不開,那保安倒已經轉進去,朝她走來。

    正在這緊急的時刻,玻璃幕障在秧寶寶面前豁然開了。

    秧寶寶趕緊鑽過去,向一根立柱後面一藏。

    見那保安也進了門,可并沒有找她,而是徑直往裡走去。

    秧寶寶松下一口氣,從立柱後面出來了。

     正午,連這大酒店也是寂靜的。

    雖然是白天,可因為大和深,四周又是茶色的玻璃牆,日光就很微弱。

    頂上開着一盞盞的燈,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幽光。

    比起外面,這裡面可真是大,幾乎稱得上遼闊。

    左後,上兩級台階,用盆花圈起來一片桌椅,桌椅中間,有一架三角鋼琴,荸荠色的琴聲上流連着幾條茶色的日光,是從拉起的窗簾縫隙裡照進來的。

    左手,是幾圈沙發,倚牆的幾具上也蒙着暗淡的陽光,如同一屋細灰。

    秧寶寶漸漸适應了大堂裡的暗,景物順了光線的強弱,距離的遠近,依次呈現出來,她移動步子,大堂的深處,是服務台,櫃台裡有一些竊竊的笑語聲,聽不真切,但說明裡面有人。

    櫃台上方的牆壁,挂了一排大鐘,秧寶寶驚奇地發現,所有鐘上的時間都不相同。

    為了看得更清楚,她又向裡移了幾步。

     秧寶寶站在了大堂的中央,頂上亮着無數盞燈,映在大理石的方格裡,一格裡栽一束光。

    四周全是光滑,透明,發光的物體,交相輝映着。

    這真是另外一個世界啊!這裡的人,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對這個小孩子視而不見。

    有幾個人在大堂的周邊活動,擦拭灰塵,或者拖地。

    方才追逐她的保安從大堂中間穿行過來,卻不再留意她。

    她再往前走幾步,那一排鐘點确實不一樣,時針,分針,各指着不同的方向。

    秧寶寶雙手捂住嘴笑了起來,心想,這下子可有說頭了。

    她眼前好像出現鎮碑下的一幕,人們在聽她說,“魚得水”的人連鐘都調不準,然後一起笑。

    她笑了一會兒,還不放心,再往前走去,要最後确認一下。

    這樣,她慢慢地就到了櫃台跟前。

    櫃台後面沒有人,但側邊開了一扇門,投出來一些比較明亮的光,聲音就是從那裡面傳出。

    這會兒也靜了。

    這時候,秧寶寶看出問題了,掩着嘴的手放下來,她不敢笑了。

    每一面鐘底下都标了字,英文和中文。

    一面鐘底下寫着“倫敦”,另一面底下是“巴黎”,還有“紐約”,“東京“,等等。

    原來是指那些地方的時間啊!秧寶寶學過些地理,曉得“時差”這一說。

    到底是“魚得水”啦!幸虧,幸虧再來看一眼。

    否則,就不是笑人家,倒是笑自己了。

     秧寶寶的情緒低落了一些,她翻轉身,靠了櫃台,站一會兒。

    大堂裡的光線有些像暮色,但不是暮色那樣流動與活躍,而是固定,一成不變。

    秧寶寶覺得時間已經晚了,應該走回頭路了。

    她直起身子,向大門走去。

    地磚上反映着她的倒影,與河面上的不同,河面上的倒影也是波動的。

    她聽見空氣中有嗡嗡的聲響,是冷氣機運作的聲音。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一身汗全幹了,身上滑溜溜的。

    她幾乎忘記這是盛夏的午後,一天中最炎熱的時間。

    她向方才進來的自動門走去,她已經知道那是自動門,人走到跟前,便自動開了。

    這一回,她注意到咖啡座的旁邊,有一條走廊,走良好裡開着玻璃門,門裡有一個人,背對着侍在椅上,像是黃久香。

    秧寶寶這時方才想起黃久香來。

    她朝了門裡走去,卻發現那是一面鏡子。

    現在,鏡子裡的,正是秧寶寶她自己。

    她讓開身子,打量一下,見那鏡子斜對着對面的一扇敞開的門,她轉身向門裡走去,門裡也一面鏡子,鑲在照壁樣的一面牆上,鏡子裡的椅上卻沒有人。

     秧寶寶轉過照壁,探進頭,裡面是美容廳,牆上有無數面鏡子,将屋裡的景象折過來折過去,沒有人。

    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