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燈
地在想:&ldquo這樣一個好人,我為什麼還要對他起疑心呢?&rdquo她覺得大事已定,也就安心入睡了。

     二 三多和苦茶的突然到來,是轟動整個大同鄉聽聞的大事。

    多少年來大同鄉人已沒見過下下木的人,同飲一山水,同在一座山上讨生活了;當時各縣公路未通,又是往來兩個縣界的大道,由于人為的關系,兀自成了兩個天地,隔膜,不相了解。

    對自家來說,更是做夢也沒想到。

     苦茶娘還健在,這個山區老婦,一頭銀發,一面皺紋,卻仍行動敏捷,心情爽朗。

    她一聽說閨女回家,不敢相信,還在罵那孫兒女:&ldquo不要瞎說,姑媽再也回不來啦!&rdquo當她親耳聽見苦茶叫聲:&ldquo娘!&rdquo她又不能不相信了。

    滿眶熱淚,一把哭聲,把她緊緊抱着:&ldquo閨女呀閨女,娘是在做夢吧,你怎能回來,你從哪回來呀!&rdquo說着又哭,哭了又說,&ldquo讓我看看,是真的假的?&rdquo她緊抱住她不放,看看她的面孔,摸摸她的身體。

    隻見苦茶滿面笑容:&ldquo娘,不是做夢,閨女真的回來,從山裡過來的!&rdquo老人家一直摟緊她不放,又是哭,又是笑:&ldquo閨女真的回來哪,閨女呀閨女,足足有七八年了,你不曾回來一次,娘也過不了山,怎不想煞娘呀,娘的心想幹哩,娘的眼淚哭幹哩,我的心肝兒呀,你還想得起娘。

    娘老了,娘說過,沒見你一面,娘死了也不瞑目!&rdquo 三多意外地見到老白,他高大粗犷,和十年前相見時一樣結實,隻是老了,老得多了,剃了個光頭,袒開胸脯,露出滿胸黑毛,腰系布巾,一見三多,就用兩隻鐵棍一樣堅實的臂膀,把他抱起來,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又興奮又感動:&ldquo親家呀親家,你怎這樣無情無義,自己不過來,也不讓媳婦回娘家,把娘想死,把我們一家也想死!&rdquo 苦茶在娘家時還沒大嫂、弟媳,侄兒、侄女,這時見了面,也都摟成一堆,哭成一團。

    許多人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二白,她問:&ldquo二白呢?&rdquo老娘說:&ldquo在山裡。

    &rdquo苦茶吃驚道:&ldquo那我們一家人又都團圓在一起哪。

    &rdquo老娘歎了氣:&ldquo也是經過多少風霜,說來話長。

    &rdquo看見苦茶還用白絨線結發髻,老母心就冷了,她說:&ldquo我和你談談。

    &rdquo一把拉進房去。

    大嫂、弟媳也都跟上。

     她們在老娘親屋裡坐定,老娘問:&ldquo你那死鬼丈夫去世已十年,你還一心一意地為他守節?沒一男半女,結婚還不到一年,就&hellip&hellip&rdquo說着,她的淚水就像斷珠一樣地滾下,&ldquo你沒個打算?婆婆對你怎樣,有個安排沒有?&rdquo苦茶早知她一回娘家,老娘就會問她這件事,也早做了準備。

    因此老娘一問,便心情開朗地說:&ldquo娘,你為什麼問這個?&rdquo老娘道:&ldquo我不問,誰問?&rdquo苦茶這次卻胸有成竹了,她不慌不忙地說:&ldquo婆婆對我很好,就像親娘一樣。

    &rdquo老娘頻頻點頭,表示滿意:&ldquo對你的大事,沒個安排?&rdquo 倒是大嫂眼尖,當他們撞進門,她正在外屋,一見那三多和她親昵的模樣,就看出幾分,連忙插嘴道:&ldquo安排定哩,娘,你沒看見姑姑和那&hellip&hellip&rdquo弟媳也說:&ldquo我在村口撞見他們,兩個人還是手拉着手走路哩,那時我們都還不認識。

    &rdquo苦茶又得意,又害臊,她說:&ldquo大嫂、二嬸,你們&hellip&hellip&rdquo大嫂道:&ldquo是我看錯?可是二嬸也說。

    &rdquo弟媳道:&ldquo看姑姑那樣,一定是,叫那三多和你配上,正好一對!&rdquo老娘聽了滿心高興:&ldquo真的定了?閨女,對娘要說真話,為你這事,娘操心得要死。

    &rdquo又問,&ldquo是你自己挑,還是婆婆定下的?&rdquo苦茶隻是沉默不語,她想:和三多的事,定是定了,還沒穩定,将來回去,不知會不會變卦? 老娘一見她不語,心又冷下半截,一開口又是悲從中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ldquo要和娘說個清楚,好容易我們一家子又團聚了,大家都好,你哥嫂是二男一女,你弟弟和二嬸現在也有喜,都在一起,就隻你一個不在跟前,年輕守寡,沒個一男半女,怎不叫我傷心?你不能太老實啦,俗語說得好,人老珠黃,女人過三十,嫁不出去,找不上合适對象,以後還有人要?我幾次三番對你大哥說,盡管山上匪多,也得過去打聽打聽,把苦茶接過來,她婆婆不做主,我做主,閨女是我養的,我為什麼做不了主!我嫁她是去當媳婦的,可不是嫁去守一輩子寡。

    當年我又沒收你聘金,大家憑個人情&hellip&hellip&rdquo大嫂子怕她話說多了掃興,從中打圓場:&ldquo娘,不要再說這些掃興話,茶姑的事看來是全定啦。

    &rdquo苦茶娘還在那兒糾纏不清:&ldquo你嫂子說得沒錯?當真是他?那就好啦。

    三多這孩子我倒中意,比他那死去的哥誠實能幹得多。

    &rdquo 苦茶見大家都在關心這件事,自己也有八九成把握,不能再傷大家的心了,便說:&ldquo娘,大嫂、二嬸,你們說得都沒錯,就是他。

    我們互相看中也有許多年哩!&rdquo老娘一聽可樂壞哩,哈聲大笑:&ldquo死丫頭,對娘也賣關子,叫我白氣一趟!&rdquo又問,&ldquo為什麼不趕快成親?你想把自己磨成老太婆?&rdquo苦茶道:&ldquo七八年來,我們倆心裡都明白,他少不了我,我也少不了他,隻是他膽小怕提。

    &rdquo大嫂道:&ldquo他怕提,你沒有口?你提,怕什麼,是光明正大的事,又不是偷偷摸摸的!&rdquo 苦茶低下頭,用手指弄衣角,她在這些長輩面前,似乎又恢複到少女時期的青春羞怯:&ldquo我們昨晚一起在青霞寺過夜&hellip&hellip&rdquo大嫂這下可高興啦:&ldquo這樣說來,你們已有&hellip&hellip&rdquo苦茶面紅着,嗔聲道:&ldquo大嫂,你!他不是這号人!&rdquo苦茶娘點頭道:&ldquo我早說過,他是個誠實男子,苦茶也是誠實人,誠實人不會亂來的。

    終身大事還能亂來?&rdquo苦茶又說:&ldquo關于我們倆的事,昨晚都說過了。

    &rdquo大嫂道:&ldquo什麼時候請吃喜酒?&rdquo苦茶道:&ldquo日子還要問過婆婆才定。

    &rdquo這一番談話算是把苦茶娘的心事全安下,她高高興興地說:&ldquo苦茶,隻要你下半生有個着落,娘死了也瞑目。

    &rdquo又對大媳二媳說:&ldquo三多已是咱家姑爺,你們可要好好待他。

    &rdquo大家都說:&ldquo娘放心。

    &rdquo 三 婦人家在内屋有一攤;在堂屋上,男的也有一攤。

    三多、老白不見面這些年,又是親家怎不高興?說着笑着,老白又頻頻伸出大手拍他肩。

    看來雙方性情都沒大變,老白還是那樣樂觀、爽朗,說話随便,好惡分明,他叫這是山區人的習性,&ldquo吃虧也是這個&rdquo,但見識、談吐全不同從前了。

     他說:&ldquo我和二弟給高輝拉去當了幾年兵你知道?&rdquo三多道:&ldquo聽說過。

    &rdquo老白又道:&ldquo當兵是壞事,吃的苦頭可真不少。

    有機會去見識見識,換換這個不中用腦袋卻也是好事。

    &rdquo說着,他用小煙鬥敲了敲那鐵蛋似滾圓溜滑的光頭,&ldquo談起當年當兵事,一則是被拉,不能不當;再則也有個自己打算,窮山區嘛,石頭榨不出油來,沒出路,出去撈一把也好。

    一出去才知道窮山村難撈,外面花花世界,我們這些窮人,當小兵的,也一樣撈不上。

    就隻那些當官的好,一張口,一伸手,就有大把銀洋進口袋。

    當小兵的隻配去賣命送死,真是他奶奶的,三餐吃不上,半飽不死的,說定月饷一月三大元,說的好,做不到,一欠就是三個月半年,你要饷?沒有!你們要,可以,老子當官的,可以開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找老百姓去要。

    好吧,找老百姓就找老百姓。

    可是,這年頭,你當兵的窮,老百姓不窮?他們就是手頭沒槍,有槍也會來搶當兵的,這叫全是&hellip&hellip&rdquo他說了句新名詞:&ldquo無産階級化哩!&rdquo這話說得三多很吃驚:老白真的變哩。

     談起當兵打仗,老白又口沫橫飛、滔滔不絕:&ldquo不給吃飽,不發薪饷,真是他奶奶的,還叫去打共産黨。

    親家弟,你說這是玩哩?打共産黨才真不是玩哩!那中央軍自己怕吃虧,不敢上江西打紅軍,叫我們這些雜牌去打頭陣、送死。

    弟兄們對紅軍的英勇善戰早就聞名了的,一聽說要去&lsquo圍剿&rsquo,沒有開拔就開小差,上了路更不用說,在我們那個連,一夜間就逃走二十來個。

    後來中央軍提了意見,給捉回一半,高輝氣得胡子直翹,下命令各打軍棍一百,弟兄們不同情高輝的做法,一百軍棍真正打上身的還不到三五棍子,打前又都招呼過:弟兄,多叫幾聲包沒錯,我棍下留情,你可不能不呼聲叫痛,好讓我也有個交代。

    開小差的還是多,中央軍又提意見,高輝沒辦法,殺掉一些帶頭的,才算勉強穩住。

    可是士氣不振呀,大家背後都在說:中央軍裝備好,人員多,還怕共産黨,我們這群烏合之衆打個卵?好,隊伍勉強開上去,進入蘇區,每個人都是提心吊膽,一天走不上二三十裡。

    親家弟,你要知道,那蘇區可和我們這兒不同,老百姓就是共産黨,共産黨就是老百姓,共産黨和老百姓隻有一條心。

    我們所到的地方,一個人找不到,一口水、一粒糧也喝不到,吃不到。

    他們白天上山,入夜就一個勁圍攻上來,東西南北盡是他們的人,打槍呐喊,吓得我們有些人連屎尿都流出來了。

    弟兄們吃不飽,睡不好,上頭還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追:前進,前進!前進個你媽的!哪有這樣打法,敵人在東南西北都鬧不清楚,卻一味要前進,前進!好,走了三天三夜,大家都又幹、又餓、又累,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就在第四個晚上,大隊紅軍突然出現。

    他們就像天兵天将,來如風,去如電,我們還摸不清敵人來的方向,他們已站在我們面前,有人想抵抗,一下子就完啦,大多數人都來不及放槍就投降哩。

    我們兩兄弟算幸運,我隻聽他們叫:窮人不打窮人,就把槍繳了,二白也一樣。

    我們當了一個時期的紅軍俘虜,他們可好呢,對我們不打、不罵、不搜身,還受優待哩。

    &rdquo 三多聽得興奮,問:&ldquo你們碰到的紅軍多嗎?&rdquo老白摸摸絡腮胡子,放聲大笑:&ldquo人家還隻是一個地方赤衛團,幾百人,就把我們一個獨立旅三四千人打得落花流水,捉去兩個團長、許多營長、連長,高輝要不是腿長跑得快,也和我們一樣要當俘虜哩。

    &rdquo三多也抱住肚皮大笑:&ldquo後來又怎樣哪?&rdquo老白道:&ldquo當了半個來月紅軍俘虜,在他們後方有吃有喝,還有人對我們講共産黨政策。

    他們說的話都對,叫大家開了竅,窮人就是要翻身鬧革命。

    共産黨叫我們說話,我們也都在會上訴了苦,反對國民黨、高輝。

    最後共産黨說:願意當紅軍打國民黨反動派的留下,要返鄉的自願,一律發路費。

    當時我和二白商量,二白說當紅軍好是好,就是家裡隻有老的小的,沒人照顧,還是志願返鄉吧。

    我想也有理,當了五六年兵,家裡又不知怎樣過,也就來個志願返鄉,這樣就領了路費返鄉。

    那共産黨真好,把我們送出根據地,又指點我們:返鄉該走哪條路,哪兒有國民黨兵封鎖,用什麼方法偷過封鎖線。

    這樣走了三五天,沿途聽說國民黨在抓逃兵,我們不是逃兵,也不能不當心,再抓回去,又得當兵,又得當炮灰,可不能幹!好容易走到章縣地界,看見路頭路尾盡貼高輝的大布告,叫原是獨立旅的散兵遊勇回去報到歸隊。

    苦還吃不夠,要去報個屌到!歸個屌隊!大家都說:要回家,不去報到&hellip&hellip&rdquo 講的人入迷,聽的也入了迷,三多又問:&ldquo那高輝逃走後情況怎樣?&rdquo老白拍手大笑:&ldquo那高輝,逃得可狼狽,一個獨立旅隻剩下三百來人,自己化裝成夥夫逃到章縣,随行的隻有三十來人。

    中央軍不但不給補充,還想問他個臨陣脫逃,影響全局的罪哩。

    他到處張貼布告要重整旗鼓,就是沒人再去。

    &rdquo三多問:&ldquo他現在在哪兒?&rdquo老白道:&ldquo他還住在章縣,成了個無兵司令,老本完啦,中央軍不信任,隻得帶着幾個小老婆在那兒鬼混度日。

    有個獨立旅名義,卻無實力,聽說他要求返鄉整編隊伍,周維國就是不許&hellip&hellip&rdquo 三多問:&ldquo以後你們就直接返家?&rdquo老白搖搖頭:&ldquo可不那麼容易。

    從章縣到刺州一線,國民黨設了許多關卡,派兵把守,要通過真比登天難。

    當時,我們就想:再逃不過這關又得去當兵,要當國民黨兵,不如當紅軍。

    大家想辦法,想來想去就想出個辦法,冒充傷兵,有的&lsquo斷腿&rsquo,有的&lsquo傷手&rsquo,包紗布,扶拐杖,在通過那些關卡時,國民黨兵要扣留我們補充,我們都大聲喊苦:傷得厲害,連獨立旅也不要我們哩。

    他們一見果真是傷兵,算了,滾你娘的!好,我們就滾,走得比什麼都快。

    這樣我們遇到關口就裝傷兵,沒有關口就是好人,一直混回家。

    &rdquo 三多問:&ldquo都是今年的事?&rdquo老白道:&ldquo去年的事。

    可是一回家,又出事哩。

    &rdquo三多連忙問:&ldquo又被抓走?&rdquo老白道:&ldquo差點。

    原來在大同,高輝設有個後方留守處,那留守處主任就是高輝弟弟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