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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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回娘家的事,三多頗費一番躊躇:&ldquo該怎樣對她說好呢?&rdquo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又是站在同一條革命戰線上,他是黨支書,她是革命婦女會主席,卻很少單獨談有關工作問題,她更多的是去找支部組織委員小許。

    三多對這朝夕相見而感情頗深的大嫂,也并不真正了解。

    幾年來參加了組織活動,在黨的培養教育下她到底有哪些變化,他是知道不多的。

    總是用舊眼光看她,具有一般農村婦女的善良德行:純直、樸實、勤勞、勇敢,但也有自私、善妒的一面,而他又往往把她的落後一面看多些,照苦茶的說法是:&ldquo我們村男人就是這樣,不把女人家看在眼内!&rdquo 因此當組織把任務交給他,他就頗費躊躇:開誠布公地和她談明白,還是一般地談?開誠布公地談,對這樣重大問題适合嗎?一般地談,又怕她發生誤會。

    他發覺她對有關自己的事,越來越敏感,越多計較了!幾天來,他參加特區一系列重要工作會議,這個問題既沒解決,又不便和老黃他們提,也曾考慮通過小許找她談,又怕被苦茶笑話:什麼時候把我也當起外人!一直到老黃又問起:&ldquo和大嫂談過沒有?&rdquo才下了決心。

     那個晚上,他主持村支委會議,把支書職務正式移交給小許,回家時夜已相當深,老黃和大林都已進卧室,三多娘也早上床歇去,同居鄰家也都睡着,四周靜悄悄,隻有苦茶還在堂屋對着菜油燈,修補舊衣服。

    她是在替老黃漿洗衣服時,發現有破洞,想利用晚上修補修補,明天一早好交給他。

    在往時,這個時候三多也早已回宿地去,可是今晚,他有點特别,一直在她周圍旋來轉去。

    她知道他心裡有事,故意不去理他,看他怎的,她對這個小叔是太了解了。

     隻見三多盤旋了半天,忽然在她旁邊坐下,一個人默默地抽煙。

    苦茶偷眼看他,摸不清他的意圖。

    &ldquo會開完啦?&rdquo她問。

    三多還是默默地在抽煙。

    &ldquo不早哪,還不回去?&rdquo三多不搭腔,抽過一支煙,又接上一支,他往時并沒這習慣,苦茶心跳着:他怎麼啦?有點不同&hellip&hellip一陣沉靜,三多又抽上第三支煙,苦茶也有些混亂,隻是不響。

    有好一會兒,三多忽然開起口來:&ldquo苦茶,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和你談談&hellip&hellip&rdquo話說得很不自然,神色也不大對,苦茶心跳着:&ldquo他難道要&hellip&hellip&rdquo她有過這樣信念,他們兩個人的事一定要解決,而她是決定不先開口的,&ldquo别給他以為我沒他就過不了!&rdquo她相信他會開口。

    難道要談的就是這件事?卻又做出毫不在乎神氣:&ldquo你說吧。

    &rdquo 三多眼睛看着别處:&ldquo我們有這樣打算,要你回娘家去住&hellip&hellip&rdquo苦茶大吃一驚:&ldquo要我回娘家住,為什麼?&rdquo卻沒作聲,隻是把手工停下,瞪着他。

    三多繼續說道:&ldquo要你回去住一個時候&hellip&hellip&rdquo苦茶忍不住了,她懷着極大的不安心情問:&ldquo你們是誰?&rdquo三多道:&ldquo組織上。

    &rdquo苦茶又問:&ldquo為什麼組織叫我走?&rdquo三多道:&ldquo為了革命利益!&rdquo苦茶不明白,把舊衣服往飯桌一推:&ldquo要我回娘家和革命利益有什麼關系?你不如說,我在這兒對你有妨礙!&rdquo 從她強烈的反應,三多知道自己的話沒說清楚,引起誤會,連忙解釋道:&ldquo組織要發展,老黃同志認為你們家鄉地位很重要,要你回去做些工作。

    &rdquo苦茶稍為平靜,但她還有懷疑,懷疑問題不是那麼簡單,她說:&ldquo你們把我當什麼人,一來我沒文化,二來革命道理說不清,你們叫我去,怕找錯人了吧?&rdquo三多有點焦急,他知道苦茶性子,說通了好辦事,說不通扭住結子好久都解不開,便想用大道理去說服她:&ldquo宣傳革命是我們窮人的事,為什麼一定要那些中學生、大學生才行呢?隻要把道理說清,他們信了就會跟我們走。

    你很會說話,這幾年來革命道理也學得不少,一定能行。

    &rdquo苦茶卻笑道:&ldquo你們不是常說:婦人家幹得出什麼大事,跟着男子在後頭鬧就行!既然這是件大事,很重要,為什麼不派你們去,偏派我這個婦人家去?我做不來!&rdquo說着她把女工拿起,重又埋頭做活。

     三多着了急,在鄉裡哪個不聽他的,對着成百上千群衆,有問題隻要他一句話。

    可是對苦茶他就是沒辦法,他總覺自己有什麼對不住她似的,不能理直氣壯。

    他說:&ldquo我們男人不是不肯去,而是你的條件比我們更好,那兒是你娘家,有你親人,說話、了解情況都容易。

    &rdquo苦茶還是堅持着:&ldquo我是個笨女人,什麼事也做不來!&rdquo她不是沒有考慮,在這個問題上她考慮許多,為了革命,她什麼不肯幹?但她有疑慮,怕有人拿大道理壓她,調虎離山。

    她對三多遲遲不願在他們關系上表示明朗态度,也有顧慮,他會不會另有打算?&ldquo再說,青霞山山高林密,又不太平,你叫我一個單身婦女&hellip&hellip&rdquo說着,就傷心眼紅。

     她是借題發揮,而他卻是真相大白,兀自忍不住笑了:&ldquo你也真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一大堆牢騷,誰肯讓你一個人去,組織上是叫我同你一道去。

    &rdquo苦茶還是掩着面,心裡卻大感舒暢:&ldquo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rdquo三多又道:&ldquo組織也是派我到那兒工作呀。

    但要你去配合。

    &rdquo于是形勢大變,苦茶不禁轉悲為喜道:&ldquo要是有人送,我還可考慮。

    &rdquo三多道:&ldquo不是考不考慮問題,是要你馬上決定,一兩天就走。

    &rdquo苦茶道:&ldquo你不是說過嗎?婦人家隻配跟在男人後頭!隻要你一聲什麼時候叫走,我也什麼時候跟着走!&rdquo說着她斜眼看他,又撲哧一聲笑了,三多松了口氣:&ldquo她答應了!&rdquo 三多娘聽說三多要送苦茶上娘家也滿口答應,她對苦茶說:&ldquo這些年來苦了你,連娘家也沒多回一次。

    要給親家帶點東西去,我們這兒好的沒有,挑兩隻肥雞,帶十來斤紅糖去。

    對親家娘說,我年紀大,去不了,代我問好。

    &rdquo又低低問道:&ldquo昨晚你和三多談到深夜,他對你說過沒有?&rdquo苦茶心下明白,卻裝糊塗,她問:&ldquo娘,你問的是什麼呀?&rdquo三多娘道:&ldquo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說的是你們兩個人的親事。

    &rdquo 苦茶面紅紅的,隻搖頭。

    三多娘急了:&ldquo他不說,你為什麼也不說?&rdquo苦茶低下頭,三多娘大表不滿:&ldquo你們兩個人呀,都在三十上下了,自己事還要為娘的操心!圓圓滿滿的一對,心事都有,我是老糊塗看不出來?就是任性,男的這樣,女的也這樣,我是快六十的人,沒多少年頭活啦!&rdquo一會兒,又歎了聲:&ldquo他有心送你去,就是個好機會,你們兩個在一路,準有得談。

    苦茶,娘可有言在先,這回你們兩個的事可要定下,定不了我也不願見你們。

    &rdquo 其實苦茶也有打算,和三多談過話,她一夜不能入睡,反複在揣摩思考三多的态度,說他無情又似有情,有情嗎,為什麼又不對她提出?她等待着他,已經有好些年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

    可是他為什麼不願提呢?是什麼阻礙着他,迫使他要這樣猶豫?這回她一定要弄清楚,能定就定,不能定也得有着落,好叫自己有個打算。

     小許是知道這件事的,他用新支書名義找苦茶談了一次話。

    他說:&ldquo苦茶同志,這件事很重要,你這次去雖僅是個配合,但也不能馬虎。

    要顯示一下在黨培養教育下的婦女,是個什麼樣面貌。

    我完全信賴你,你有條件,也有能力做好。

    &rdquo大大地給她打了氣。

     又過了三天,天剛蒙亮,三多就叫醒老黃、大林。

    按照計劃他們都要在這一天離開下下木:三多和苦茶去南縣,老黃和大林到潭頭交接關系。

     飯後,大家和三多娘告别,苦茶最親密的朋友杏花和小許都來了,堂屋裡一時擠滿了人。

    苦茶打扮得很動人,一身八成新藍布褂褲,頭戴竹笠,背負包袱,面上特别施了層脂粉,畫上柳眉,杏花對她開玩笑道:&ldquo苦茶姊,你又像十年前一樣年輕漂亮了!&rdquo苦茶說:&ldquo你就是這樣,愛胡鬧。

    &rdquo又特别叮囑道:&ldquo我走了,這個家就是你的,管不好,回來我同你算賬。

    &rdquo杏花對三多娘說:&ldquo娘,你聽苦茶姊的話,我這個代理媳婦還沒當上半天,她就要同我算賬!&rdquo一陣笑聲。

     三多也打扮起來,還是我們在白龍圩所見的模樣,隻是在外衣下多了一條子彈帶,以備萬一。

    在肩上又多一副竹擔,挑着送給親家娘的兩隻雞、兩瓶酒、十斤紅糖,一個随身包袱,一竹盒幹糧。

     三多娘把他們送出大門,又把苦茶拉過一邊,反複叮咛:&ldquo家裡事你放心,有杏花幫忙,我什麼也不麻煩。

    到娘家看看,能多住就多住幾天再回來。

    &rdquo悄悄地對三多努了努嘴:&ldquo你别看他長的夠高大,在做大事,就和孩子差不了多少,面皮嫩,心腸軟。

    這次去,可不要放過他,男人就是這樣,你不抓,他跑野馬,抓緊了,就聽你的。

    娘在家給你們先做張羅,你們兩個一談定,回來就擺酒。

    &rdquo苦茶心裡熱辣辣,又難受又感動,真是好家娘!卻還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ldquo娘,你又說這話。

    &rdquo三多娘怕她不聽話,緊拉住不放:&ldquo我說的可句句是真。

    &rdquo苦茶笑道:&ldquo我照娘話做就是。

    &rdquo三多娘眉開眼笑地站在大門口,由杏花陪伴着,一直等他們在小學轉角處消失。

     他們幾個人由小許送着走出村口,三福早已在大樹下等他們,三多問:&ldquo帶上家夥?&rdquo三福笑着拍了拍腰:&ldquo送老黃、大林同志,還有不帶家夥的!&rdquo三多也對他囑咐:&ldquo我十天八天就回,家裡事你和小許照顧。

    &rdquo三福道:&ldquo一切放心!&rdquo三多又對老黃、大林說:&ldquo我叫三福,送你們一程。

    &rdquo 大林和三多、苦茶拉手:&ldquo祝你們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rdquo三多道:&ldquo一定完成任務回來。

    &rdquo大林又說:&ldquo我以後怕不能來了,這兒有老黃同志。

    &rdquo苦茶感到突然,問:&ldquo阿林,你為什麼不來?&rdquo大林微笑道:&ldquo我平時沒有空來,可是到了你們擺喜酒時候,我一定來!&rdquo大家笑着,苦茶雖漲紅面,卻也笑着,她感到一陣溫暖:可不是嘛,同志們都在關心我們的大事,就是三多他&hellip&hellip 分手了,三多、苦茶沿着曲折狹小山徑,走向高聳雄偉的青霞嶺峰;老黃、大林在三福護送下插向潭頭鄉。

    清新明麗的朝陽,從青霞頂峰正悄悄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