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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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的長圓形大銀粉盒,繞着桌子,這個遞到那個手裡,最後輪到她用,鏡子已經昏了,染着白粉與水蒸氣。

    鮮豔的粉紅絲棉粉撲子也有點潮濕,又冷又硬,更覺得臉頰熱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裡一兩點鐘才散。

    在馬車上奶媽告訴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來,受了涼了。

    回去二爺聽見了發脾氣。

    他今天整天一個人在家裡。

    一直好好的,你走了交給誰抱?交給誰?誰也不在那兒,去了。

    來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瘋了。

    " 據夏媽說,她也在找二奶奶。

    二爺把跟去的人都罵了一頓。

    銀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雞喉嚨聽得她不耐煩起來。

    好了好了,哪個孩子不傷風着涼。

    打雞罵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

    生氣,省得再跟她說話。

    你還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當心,這麼點大的孩子,根本不應當帶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師傅,你有本事不叫去?奶媽,把門開着,夜裡他要是咳嗽我聽得見。

    噢,我也聽着點。

     他們的聲音都離她很遠,像點點滴滴的一行螞蟻,隔着衣服有時候不覺得,有時候覺得讨厭。

    她能知未來,像死了的人,與活人中間隔着一層,看他們忙忙碌碌,瑣碎得無聊。

     但是眼看着他們忙着預備睡覺,對明天那樣确定,她實在受不住。

    不知道自己怎麼樣,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目前這一刹那馬上拖長了,成為永久的,沒有時間性,大鉗子似的夾緊了她,苦痛到極點。

    他們要拿她怎麼樣?向來姨奶奶們不規矩,是打入冷宮,送到北邊去,不是原籍鄉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裡現成有房子在那裡,叫看房子的老傭人順便監視着。

    正太太要是走錯一步路呢?顯然他們從來不。

    這些人雖然喜歡背後說人家,這話從來沒人敢說。

     她并沒有真怎麼樣,但是誰相信?三爺又是個靠得住的人。

    馬上又都回來了,她怎麼說,他怎麼說,她又怎麼說,她怎麼這樣傻。

    她的心底下有個小火熬煎着它。

    喉嚨裡像是咽下了熱炭。

    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起來拿桌上的茶壺,就着壺嘴喝了一口。

    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

    窗子裡有個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對過一座烏黑的樓房背後,月亮那麼大,就像臉對臉狹路相逢,混沌的紅紅黃黃一張圓臉,在這裡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陽。

    在黑暗中房間似乎小得多。

    二爺帶着哮喘的呼吸與隔壁的鼾聲,聽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驚。

    奶媽帶着孩子跟老鄭睡一間房,今天晚上開着門,就像是同一間房裡的一個角落。

    兩個女傭的鼾聲略有點參差不齊,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一上一落,神經緊張起來。

    一個落後半步,兩個都時而沙嗄,時而濃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

    然後漸趨低微,偶爾還籲口氣。

    或是吹聲哨子。

    聽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過不了這一關。

    夜長如年,現在正到了最狹窄的一個關口。

     格喇一響,跟着一陣沙沙聲。

    是什麼?她站着不動,聽着。

    是老鄭在枕上轉側,枕頭裝着綠豆殼,因為害紅眼睛,綠豆清火的。

     她披上兩件衣裳,小心地穿過海上的船艙。

    黑洞洞的,一隻隻鋪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

    一個個躺在那裡,在黑暗中就光剩這一口氣,每次要再透口氣都費勁,呼嗤呼嗤響,是一把亂麻繃緊在一個什麼架子上,很容易割斷。

    每一隻咽喉都扯長了橫陳在那裡,是暴露的目标。

    她自己的喉嚨是一根管子扣着幾隻鐵圈,一節節匝緊了,酸疼得厲害,一定要豎直了端來端去。

    她轉動後面箱子房的門鈕,一進去先把門關上了再開燈。

    一開燈,那間大房間立刻闖了上來,在溫暖的黃色燈光裡很安逸。

    用不着的家具,一疊疊的箱子,都齊齊整整挨着牆排列着。

     二爺不會看見門頭上小窗戶的光。

    老媽子門隔着間房,也看不見。

    她搬了張凳子放在他的舊床上。

    壞在床闆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聲,比地闆上更響。

    門頭上的橫欄最合适,不過那要開着門。

    另一扇門通向甬道,是鎖着的。

    她四面看看,想找張床毯或是麻包鋪在床上,但是什麼都收起來了。

    還是甯可快點,不必想得太周到。

    孩子随時可以哭起來,吵醒他們。

    反正要不了一會工夫,她小時候有個鄰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

    她多帶了一條褲帶來,這種結實的白綢子比什麼繩子都牢。

    能夠當作一件家常的工作來做,仿佛感到一點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塵的氣味,也像那張床一樣,自成一個小房間。

     如果她夏天上吊,為了失竊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這些人不會因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

    他們會說這是小戶人家的女人憊賴,吵架輸了,賭氣幹的事。

    現在她是不管這些人說什麼了。

    如果她還有點放不下,至少她這一點可以滿意: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裡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說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爺她還有個人。

     其實她并沒有怎樣想到身後的情形——不願意想。

    人死如燈滅。

    眼不見為淨。

    就算明天早上這世界還在這裡,若無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見的姨奶奶,照樣過得熱熱鬧鬧的。

    随它去,一切都有點讨厭起來,甚至于可憎。

    反正沒有她的份了,要她一個人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