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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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聽來也相當調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種極大的倉皇的感覺,殘冬臘月,急景凋年,趕辦年貨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黃色的草紙包,稻草紮着,切破凍僵了的手指。

    趕緊買東西做菜祭祖宗,好好過個年,明年運氣好些。

    無論多遠的路也要趕回家去吃團圓飯,一年就這一天。

    嗳,下雪了,笑,不過是她大方,他借錢也應酬過他一次。

    難道每次陪她談天要她付錢?反而讓他看不起。

    他訴苦也沒有用,隻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開口,也不說走。

    有時候半天不說話,她也不找話說,故意給他機會告辭。

    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覺得僵,反而很有滋味。

    實在應當站起來開燈,如果有個傭人走過看見他們黑赳赳對坐着,成什麼話?但是她坐着不動,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系。

    黑暗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淹上身來,像蜜糖一樣慢,漸漸坐到一種新的元素裡,比空氣濃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凍結的時間。

    他也在留戀過去,從他的聲音裡可以聽出來。

    在黑暗中他們的聲音裡有一種會心的微笑。

     她去開燈。

    别開燈, 她詫異地笑着,又坐了下來,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等到不能不開燈的時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爺在這兒吃飯,"免得像是提醒他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還早呢,你們幾點鐘開飯?我們早。

     留人吃飯,有時候也是一種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來。

    難道今天是出來躲債,沒地方可去?來了這半天,她也沒請他上樓去吃煙。

    雖然說吃煙的人不講究避嫌疑,當着人盡可以躺下來,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

    好在他們家吃煙向來不提的,她也就沒提。

     飯廳沒裝火爐,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爺吃杯酒,擋擋寒氣。

    這是玫瑰燒?不錯。

    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摻上玫瑰泡兩個月,預備過年用的。

    還剩下點玫瑰,我叫他們去打瓶酒來給你帶回去。

    " 她喝了兩杯酒,房間越冷,越覺得面頰熱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質,一面說着話,老是溜着,有點管不住。

    給我拿飯來。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麼隻喝這點?老不喝,不行了。

    從前老太太每頓飯都有酒。

    三爺再來一杯。

     老媽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舉杯:"幹杯。

    " 她将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無緣無故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熱氣上來,像坐在一盞強光電燈上,與這酒吃下去完全無幹。

    她連忙吃飯,也隻夾菜給他,沒再勸酒。

     打雜的打了酒來,老媽子送進來,又拿來一包冰糖,一包幹玫瑰。

    他打開紙包,倒到酒瓶裡,都結集在瓶頸。

    幹枯的小玫瑰一個個豐豔起來,變成深紅色。

    從來沒聽見說酒可以使花複活。

    冰糖屑在花叢中漏下去,在綠陰陰的玻璃裡緩緩往下飄。

    不久瓶底就鋪上一層雪,雪上有兩瓣落花。

    她望着裡面奇異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

     飯後回到客廳裡喝茶,鑼鼓敲得更緊,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飯都加入了。

    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爐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紅光。

    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三爺怎麼了?酒喝多了?怪誰?隻好怪自己。

    難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還是笑着說:"你真醉了。

    "怎麼?因為我說真話?你是哪年來的?跑反那年?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

    我們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

    本來我不是那樣的。

    "這些話說它幹什麼。

    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

    不管人家怎麼說我,隻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

    "好好的怎麼說這話?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你别瞎疑心。

    我隻要你說你明白了,說了我馬上就走。

    有什麼可說的?到現在這時候還說些什麼?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願你恨我。

    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

    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

    我知道。

    你死了我也不會活着。

    當時我想着,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

    到底沒說。

    "你這時候這樣講,誰曉得你對人怎麼說的?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

     她掉過頭去笑笑。

    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

    這些年過下來,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們對她就不會是這樣。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也真可笑,我這一輩子還就這麼一次是給别人打算。

    大概也是報應。

    "他站起來去拿皮袍子。

    你真心狠,她的手,一面笑着答應着:"我走。

    馬上就走。

    "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這樣說,她受的苦都沒白受,至少有個緣故,有一種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過去這些年。

    她的頭低了下去,像個不信佛的人在廟裡也雙手合十,因為燒着檀香,古老的鐘在敲着。

    她的眼睛不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