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開元寶領,領口的黑緞闊滾條洗得快破了,邊上毛茸茸的。

    藍夏布衫長齊膝蓋,匝緊了粘貼在身上,窄袖,小褲腳管,現在時興這樣。

    她有點頭痛,在枕頭底下摸出一支大錢,在一碗水裡浸了浸,坐下來對着鏡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錢眼裡,伏手。

    熟練地一長劃到底,一連幾劃,頸項上漸漸出現三道紫紅色斑斑點點的闊條紋,才舒服了些。

    頸項背後也應當刮,不過自己沒法子動手,又不願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搗的鬼。

    是她嫂嫂認識的一個吳家嬸嬸來做媒,說給一個做官人家做姨太太。

    說得好聽,明知他們柴家的女兒不肯給人做小,不過這家子的少爺是個瞎子,沒法子配親,所以娶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樣。

    銀娣又哭又鬧,哭她的爹娘,鬧得要尋死,這才不提了。

    這吳家嬸嬸是女傭出生,常到老東家與他們那些親戚人家走動,賣翠花,賣鑲邊,帶着做媒,接生,向女傭們推銷花會。

    她跟炳發老婆是邀會認識的。

    有一次替柴家兜來一票生意,有個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許願,許下一個月二十斤燈油,炳發至今還每個月挑擔油送到廟裡去。

     這次她來找炳發老婆,隔了沒有幾天又帶了兩個女人來,銀娣當時就覺得奇怪,她們走過櫃台,老盯着她看。

    炳發老婆留她們在店堂後面喝茶,聽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沒多坐。

     臨走炳發老婆定要給她們雇人力車,叫銀娣"拿幾隻角子給我"。

    她隻好從錢櫃裡拿了,走出櫃台交給她。

    兩個客人站在街邊推讓,一個抓住了銀娣的手不讓她給錢,乘機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裡。

    金蓮。

     她早就疑心了。

    照炳發老婆說,這兩個是那許願的太太的女傭,剛巧順路一同來的。

    月底吳家嬸嬸又來過,炳發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爺。

    她猜那兩個女人一定是姚家的傭人,派來相看的。

    買姨太太向來是要看手看腳,手上有沒有皮膚病,腳樣與大小,她氣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場,給别人聽見了還當她知道,情願給他們相看,說不成又還當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一直當她賠錢貨,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

    至今他們似乎也沒有拿她當作一條财路,而是她攔着不讓他們發筆現成的小财。

    她在家裡越來越難做人了。

     附近這些男人背後講她,拿她派給這個那個,彼此開玩笑,當着她的面倒又沒有話說。

    有兩個膽子大的伏在櫃台上微笑,兩隻眼睛涎澄澄的。

    她裝滿一瓶油,在櫃台上一稱,放下來。

    一角洋錢。

    啧,啧!為什麼這麼兇?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臉漠然,眉心一點紅,像個神像。

     她突然吐出兩個字,"死人!"一扭頭吃吃笑起來。

     他心癢難搔地走了。

     隻限于此,徒然叫人議論,所以雖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沒有踏穿她家的門檻。

    十八歲還沒定親,現在連自己家裡人都串通了害她。

    漂亮有什麼用處,像是身邊帶着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

     青色的小蠓蟲一陣陣撲着燈,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許吹了燈涼快點。

    她坐在黑暗裡扇扇子。

    男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個仿佛稍微兩樣點,對過藥店的小劉,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樣一聲不響,穿着件藏青長衫,白布襪子上一點灰塵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怎麼收拾得這樣幹淨,住在店裡,也沒人照應。

    她常常看見他朝這邊看。

    其實他要不是膽子小,很可以借故到柴家來兩趟,因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個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鄉下。

    她外公外婆都還在,每次來常常彎到藥店去,給他帶個信,他難得有機會回家。

     過年她和哥哥嫂子帶着孩子們到外婆家拜年,本來應當年初一去的,至遲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窮,常靠炳發幫助,所以他們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裡玩了一天。

    她外婆提起小劉回來過年,已經回店裡去了。

    銀娣并沒有指望着在鄉下遇見他,但是仍舊覺得失望,她氣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勢利,看不起人,她母親在世不會這樣。

    想着馬上眼淚汪汪起來。

     她一直喜歡藥店,一進門青石闆鋪地,各種藥草幹澀的香氣在寬大黑暗的店堂裡冰着。

    這種店上品。

    前些時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給她配藥,小劉迎上來點頭招呼,接了方子,始終眼睛也沒擡,微笑着也沒說什麼,背過身去開抽屜。

    一排排的烏木小抽屜,嵌着一色平的雲頭式白銅栓,看他高高下下一隻隻找着認着,像在一個奇妙的房子裡住家。

    她尤其喜歡那玩具似的小秤。

    回到家裡,發現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藥方上沒有的。

    滾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麼愛喝,一股子青草氣。

    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來,緩緩飛升到碗面。

    一直也沒機會謝他一聲,不能讓别人知道他拿店裡的東西送人。

     此外也沒有什麼了。

    她站起來靠在窗口。

    藥店闆門上開着個方洞,露出紅光來,與别家不同。

    洞上糊上一張紅紙,寫着"如有急症請走後門",紙背後點着一盞小油燈。

    她看着那通宵亮着的明淨的紅方塊,不知道怎麼感到一種悲哀,心裡倒安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