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亡之愛和生命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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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我們讨論了暴力和攻擊行為的幾種類型,鑒于它們都是(或者看上去是)直接或間接地服務于生命的目的,因此或多或少可以被視為良性類型。

    在本章及其後幾章裡,我們将着重探讨對生命具有直接性不利影響的幾種傾向(tendencies),它們構成了重度精神疾病的核心,并且可以說是真正的惡的本質所在。

    我們将讨論三種不同的取向(orientations):戀屍癖(對立于親生命性)、自戀以及個體對母親的共生固着。

     我将表明,這三種取向都有其良性形式,造成的影響可能微乎其微,甚至弱到根本不會被認為是病态的傾向。

    不過,我們的重心乃在于這三種取向的各種惡性形式,它們以其各自最嚴重的形式彼此交彙融合,最終形成&ldquo衰退綜合征&rdquo。

    這一綜合征集中體現了惡的精髓。

    與此同時,它也是最嚴重的精神疾病,是最惡劣的毀滅性和非人性的根源所在。

     關于戀屍癖問題的核心,我想不出還有哪種說法比西班牙哲學家米格爾·德·烏納穆諾(MigueldeUnamuno)所講的短短幾句話更一針見血的了。

    當時,西班牙内戰剛剛開始,烏納穆諾時任薩拉曼卡大學校長。

    在那一年的開學典禮上,西班牙納粹頭目米連·阿斯特賴(MillánAstray)将軍發表了演講。

    這位将軍最鐘愛的口号是&ldquo死亡萬歲!(Vivalamuerte!)&rdquo。

    演講過程中,大廳後排座位上将軍的某個追随者高聲喊出了這句口号。

    将軍演講結束時,烏納穆諾站起來說: &ldquo&hellip&hellip我剛剛聽見有人懷着對死亡的無比向往,愚蠢而荒謬地大聲喊着:&lsquo死亡萬歲!&rsquo我呢,畢生都在研究悖論,一些不理解的人對此感到很惱火。

    可作為這一領域的權威專家,我必須告訴你們,你們所喊的,是個無比荒誕的悖論,它令我感到厭惡。

    米連·阿斯特賴将軍是位殘疾人。

    讓我們不夾雜任何鄙夷之氣地這樣說吧。

    他是位在戰争中負傷的殘疾人。

    塞萬提斯也是。

    不幸的是,今天的西班牙已經有太多的殘疾人,如果上帝不出手相助的話,今後恐怕還會出現更多。

    一想到會由米連·阿斯特賴将軍發号施令,左右民衆的所思所想,我就十分痛苦。

    一位缺乏塞萬提斯那樣偉大精神的殘疾人,他會樂得在身邊人一個個肢體殘缺的慘劇中尋找陰暗的慰藉。

    &rdquo 聽到這裡,米連·阿斯特賴将軍再也坐不住了。

    &ldquo打倒知識!(Abajolainteligencia!)&rdquo他高聲喊道。

    &ldquo死亡萬歲!&rdquo這句口号得到了佛朗哥分子山呼海嘯般的回應。

    然而,烏納穆諾繼續說道: &ldquo這裡是知識的神廟,我是它的大祭司。

    是你們亵渎了它的聖殿。

    你們會以武力壓服,因為你們擁有的野蠻力量綽綽有餘。

    可你們不會令人心服,因為要想令人心服,你們得設法說服;而想要說服,你們就需要本身偏偏欠缺的品質:在奮争中具備的理性和正義。

    我想,這個時候勸誡你們要多為西班牙着想大概也是徒勞。

    我言盡于此。

    &rdquo(1) 烏納穆諾談到&ldquo死亡萬歲!&rdquo這一口号崇尚死亡的特征時,他觸及了&ldquo惡&rdquo這個問題的核心。

    在心理和道德層面,熱愛死亡的人對立于熱愛生命的人,崇尚死亡的人對立于崇尚生命的人,沒有什麼對立關系比這兩組更具本質性差異的了。

    這并不是表示,一個人必然非此即彼地屬于&ldquo徹底崇尚死亡或者全然崇尚生命&rdquo這兩種極端情況之一。

    有些人死心塌地信奉死亡,那是一些精神失常的人。

    還有一些人為了他人的生命,毫無保留地奉獻了自己,這些人令我們肅然起敬,他們被認為是實現了人類所能實現的至高無上的理想巅峰。

    而在很多人身上,崇尚生命和崇尚死亡的心理趨向是同時存在的,隻是所占比重各不相同罷了。

    對于有着鮮活生命的個體來說,真正重要的,不是這兩種傾向是獨占性地存在還是完全不存在,而是哪一種趨向更強勢地對一個人的行為起決定性作用。

     就其字面意思而言,necrophilia指的是&ldquo對死者的愛&rdquo(biophilia指的是&ldquo對生命的愛&rdquo)。

    這個詞被習慣性地用來指一種性欲倒錯(一譯&ldquo性變态&rdquo),即個體以性交為目的、意欲擁有(女性)死屍的欲望(2),或者欲與一具死屍共處的病态欲望。

    然而常見的情況是,性欲倒錯隻是個體某種傾向的更加明晰露骨的外在表現,這種傾向在很多人身上都被認為并不牽涉性欲問題。

    烏納穆諾用necrophilous一詞來形容米連·阿斯特賴将軍的演說口号,說明他對這一點看得非常清楚。

    他并不是說将軍這個人有性欲倒錯的毛病,而是說他仇視生命、熱愛死亡。

     然而非常奇怪的是,雖然戀屍癖與弗洛伊德的肛門-施虐型性格(anal-sadisticcharacter)和死的本能有關,但它作為一種普遍傾向,竟然從未在精神分析研究文獻中得到過充分描述。

    這幾個概念之間的關聯,我将留待後文讨論。

    接下來我要對某個崇尚死亡的特定個體做出具體的描述。

     對具有崇尚死亡這種傾向的個體而言,吸引他并令他心馳神往、癡迷不已的,是一切沒有生命、已然死去的東西:死屍、腐爛物、排洩物、污垢塵土等。

    戀屍癖者是那些熱衷談論疾病、葬禮和死亡的人。

    他們一下子變得生龍活虎的時刻,正是他們可以大談死亡的時刻。

    一個非常顯著的極端戀屍癖典型就是希特勒。

    他非常癡迷于破壞與毀滅,死亡的氣息令他甘之如饴。

    在他所向披靡的歲月裡,看起來他想要毀滅的隻有他視為敵人的人;而他最後發出欲使全世界和第三帝國同歸于盡的&ldquo諸神黃昏&rdquo指令時,這其實表明他最大的滿足在于目睹徹底而絕對的毀滅:德國人、他身邊的人以及他本人的終極毀滅。

    在一份有關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報告中,有一段記錄雖然未經證實,卻很能說明問題:有個士兵看見希特勒伫立在那裡,像在出神,他在凝視着一具腐爛的屍體,久久不願離開。

     崇尚死亡的人沉迷于過去,從不向往未來。

    他們的情感本質上是多愁善感的;換言之,他們精心呵護曾經擁有過(或者相信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情感記憶。

    他們冷淡疏遠、冷漠無情,是&ldquo法律與秩序&rdquo的忠實信徒。

    他們的價值觀與我們系之于正常生活的價值觀正好相反:能讓他們感到興奮和滿足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戀屍癖的特征體現在他對強權的态度。

    強權,借用西蒙娜·韋伊(SimoneWeil)的定義,那就是:把一個人轉變成一具死屍的能耐。

    正如性行為能創造生命,強大的力量則能毀掉它。

    所有的強權歸根結底都以殺戮的權力為基底。

    我可能不會殺某個人,而隻是剝奪他的自由;我可能隻是想羞辱他或者掠奪他的财産&mdash&mdash可不管我做什麼,所有這些舉動的背後,皆因我有殺他的能耐和想要殺他的意願。

    熱愛死亡的人必然熱愛強權。

    對他來說,人最偉大的成就不是賜予生命,而是毀掉它。

    他操縱着強大的力量,這不是他所處的環境強加于他身上的權宜之舉,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戀屍癖切切實實為強權所傾倒。

    對熱愛生命的人來說,人身上最根本的兩極對立是男女之間的對立。

    而對戀屍癖來說,存在着另一種與此迥然不同的兩極對立,那就是手握生殺大權之人和不具備這種權力的人之間的對立。

    對他來說,這世上隻有兩種&ldquo性别&rdquo:手握強權的和無權無勢的;殺人者和被殺者。

    他愛劊子手,鄙視那些任人宰殺的人。

    這種&ldquo對劊子手的愛&rdquo,我們常常就其字面意思來理解:這些屠戮他人的劊子手是戀屍癖個體的性吸引對象和性幻想對象,隻是在嚴重程度上不及上文所提到的性欲倒錯者和具有嗜食死屍欲望的嗜屍者,而實際上這種嗜食死屍的欲望在戀屍癖個體的夢境中并不少見。

    我了解過好幾位戀屍癖個體的夢境,他們在夢裡與自己根本不會被其肉體吸引的老婦人或老男人性交,後者因為手握重權和具有毀滅的力量而成為令前者恐懼豔羨的人。

     像希特勒那樣的人擁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恰恰是因為他們手握無限生殺大權,殺起人來肆無忌憚。

    正因如此,他們才為戀屍癖所愛。

    至于其他人,很多都是出于懼怕,甯願選擇盲目崇拜,也不願意清晰地意識到自身的恐懼。

    還有很多人根本沒有看到這些領導人身上具備的戀屍癖特質,反而将他們視為締造者、救世主和再生父母。

    倘若這些戀屍癖領袖不把自己僞裝成締造者和保護者,那麼被他們吸引的那些人在數量上是不足以支撐其執掌大權的,而那些對其感到厭惡的人則極有可能壯大到讓他們很快垮台。

     生命的特征,是個體以一種結構性和機能性的方式成長發展;而戀屍癖個體喜歡一切不成長的東西,一切呆闆機械的東西。

    戀屍癖個體受到要将有機生物體變成無機物、機械對待生命這一欲望的驅使,就好像所有活生生的人都是死物。

    所有與生命有關的過程、情感和思想都被轉化成死物。

    真正重要的不是體驗,而是記憶;不是存在,而是占有。

    戀屍癖個體隻有在占有某個對象的時候,如一朵花或一個人,才會與之産生關聯。

    因此,對他的占有物的威脅,就是對他本身的威脅。

    如果他失去占有物,那麼他就失去了自己與世界的聯系。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發現,他有一種非常矛盾的反應,那就是,即使失去生命意味着他作為占有者也将不複存在,但他還是甯願失去生命也不願失去他的占有物。

    他喜歡一切盡在掌控,在掌控之中屠戮生命。

    他對生命感到深深的恐懼,因為生命本質上就是混亂無序和難以駕馭的。

    在一則《聖經》故事中,所羅門王鄭重其事地下令将一個嬰兒劈成兩半,假稱自己是其母親且是對此表示同意的婦人,就是具有這種傾向的典型。

    她甯願均分一個死去的孩子,也不願把這個鮮活的生命拱手讓給别人。

    對戀屍癖個體來說,公平公正意味着分配得宜,而且他們願意為了他們所謂的公正斷送他人或自己的性命。

    &ldquo法律與秩序&rdquo是他們的神像,任何威脅法律與秩序的事物,都被視為對他們至高價值的魔鬼般的攻擊。

     戀屍癖個體為黑暗和夜晚所吸引。

    在神話故事和詩歌裡,他被洞穴或海底吸引,或者被刻畫成雙目失明的角色。

    (易蔔生戲劇《培爾·金特》中的山妖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他們是盲目的(3),住在山洞裡,唯一的價值觀是自戀性質的:對着&ldquo家釀的&rdquo或&ldquo自制的&rdquo東西孤芳自賞。

    )一切遠離或對立于生命的事物都會吸引他。

    他想要回到母腹子宮的黑暗中去,回到生命出現之前的無機世界或動物般存在的從前。

    他本質上向往的是過去,而不是他所厭恨和恐懼的未來。

    與此相關的,是他對确定性的渴求。

    然而,生命是永遠無法确定、永遠無法預知、永遠無法掌控的。

    為了使它變得可控,生命必須被轉化為死亡;而死亡,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