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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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這一次,姑娘理解了。

     “你不能說話?你是一位啞巴?” 尼克點點頭。

     她大聲地笑了起來,更多的是失望。

    “你是誰?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人,卻是一個啞巴?” 尼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沖着她歪嘴一笑。

     “嗯,”她說道,從走廊中走了過來。

    “你的樣子還不算難看。

    是這樣。

    ”她把一隻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鼓脹的胸脯幾乎要碰着他。

    他能聞到她身上三種不同香水的味道,以及夾雜着難聞的汗味。

     “我叫朱麗葉。

    朱麗葉·勞裡。

    你叫什麼名字?”她咯咯地一樂。

    “你不會告訴我,對不對?可憐的你1她靠着他更近了,胸脯貼在他的身上。

    他開始感到熱乎乎的。

    天啊,他想,她還是一個孩子呀! 他掙脫了她的身體,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開始寫字。

    他寫下了一行左右的字,她依在他的肩上,看他在寫什麼。

    天埃她沒戴胸罩。

    他确信她已經完全從剛才的驚吓中恢複過來了。

     “哦,喔。

    ”在他寫的時候她叫了起來,仿佛他是一隻能做特别複雜把戲的猴子。

    尼克低下頭看他的紙片:沒有“讀”她所說的話,但能感覺到她那吐氣時的那股癢酥酥的溫暖。

     “我是尼克·安德羅斯。

    我又聾又啞。

    我與一位叫湯姆·科倫的人一起旅行。

    他有些遲鈍。

    他不識字也不懂許多我能示意的事情,除了特别簡單的事。

    我們正在向内布拉斯加前進,因為我想人們可能在那裡。

    你願意的話,和我們一起走吧。

    ” “當然,”她立刻說,之後立刻記起他是一個聾子,于是非常認真地做出每個字的口型。

    她問道,“你能讀唇語嗎?” 尼克點了點頭。

     “好,”她說,“隻要能見到人我就非常高興,管他是又聾又啞還是傻子呢。

    這個怪地方,自從電廠爆炸之後,每晚我都不能入睡。

    ”臉上因痛苦而布滿皺紋,使她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的人,更像肥皂劇裡的女主人公。

    “媽媽和爸爸兩個星期前就死了,你知道。

    每個人都死了,隻有我還活着。

    我非常孤獨。

    ”她抽泣着撲進尼克的臂膀裡,在他懷裡顫動着,一副強作痛苦令人作嘔的樣子。

     當她從尼克的懷裡抽出頭時,她的眼角是幹的,一閃一閃的。

     “哎,不提這件事了。

    ”她說,“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家夥。

    ” 尼克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才不信她的鬼話呢,他想。

     但這絕對是真實的。

    她拽着他的腰帶。

    “來吧,我吃過藥,很安全。

    ”她停了一會兒,“你行嗎?我是說,雖然你不能說話,但不一定你就不能……” 他伸出他的手,仿佛是伸向她的肩膀,但事實上他發現摸到了她的乳防。

    這意味着他可能有過的抗拒就到此結束。

    他隻好聽從感覺的安排。

    他把她放倒在地闆上,占有了她。

     事後,他來到門口,邊系着腰帶,邊向外張望,查看湯姆的動靜。

    他還在停車場的長椅上無動于衷地呆坐着。

    朱麗葉擁着他,不經意地擺弄着一個新的香水瓶。

     “就是那個遲鈍的家夥?”她問。

     尼克點了點頭,并不喜歡這個詞。

    這個詞似乎非常尖刻。

     她開始談起她自己的身世來,當尼克發現她已經17歲,而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小時,松了口氣。

    她的媽媽和朋友常常叫她天使費思或就叫她天使,因為她看起來那麼年輕。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告訴了他許多關于她的事情,尼克感到他已經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她可能很早就期待着他這樣的人到來,因為他永遠不能打斷她無休無止的獨白,永遠不會。

    尼克盯着那張不停翕動的粉紅色嘴唇,他已經盯累了。

    但隻要一挪開眼睛,看看湯姆或是望一望對面成衣店裡沒了玻璃的窗戶,她就會扶正他的臉頰,把視線推回到她的嘴唇上。

    她希望他能“聽”,把所有的事情一絲不漏地聽進去。

    最初他有些氣憤,之後就感到厭煩了。

    他不敢相信,才過去一個小時,他就開始希望當初沒有遇見她,或是她決定不跟他們一起走。

     她對搖滾音樂和大麻着過迷,也喜歡被她稱之為“哥倫比亞短圈”和“炸爹地”的食品。

    她有過一位男朋友,他極其讨厭“規規矩矩”地在當地高中上學,于是在去年4月從瑪麗安斯中學退了學。

    自此之後,她就一直沒見過他,但每周仍和他通信。

    她和她的女朋友魯絲·霍甯格和瑪麗·柏斯·克魯茨,從沒有漏過一場在威奇托市舉行的搖滾音樂會。

    去年9月份她們還想盡辦法搭乘便車到堪薩斯城參加音樂會,一睹了“重金屬魔鬼”的豐采。

    她自稱與“唐肯”樂隊的貝斯手做過愛,并說那是“她一生中最棒的最刻骨銘心的體驗”;她在母親和父親死後每天24小時一個勁地哭啊哭啊,盡管她的母親“令人惡心地粗魯”,她父親對她離開鎮子加入海軍陸戰隊的男朋友羅尼表示“要踢他的屁股”;她也曾計劃高中畢業後在威奇托市當一名選美明星,或是搭車到好萊塢,在那些捧出一茬又一茬明星的公司裡找份工作。

    “我對室内裝飾十分在行,瑪麗·柏斯說過她會一直陪着我。

    ” 這時,她才想起瑪麗·柏斯·克魯茨已經死了,成為選美名星或是為明星們進行室内裝飾的機會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這似乎激起了她心中真切的傷痛。

    但這不是情感的暴風雨,隻不過是一小會兒的嚎啕大哭。

     這滔滔不絕的言語剛開始有點枯竭,她就再一次要求跟他“莋愛”(她十分羞澀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尼克搖了搖頭,她立刻噘起了嘴。

    “我也許根本就不想與你們一起去,”她說。

     尼克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蠢貨!蠢貨!蠢貨1她突然尖聲地叫起來。

    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敵意。

    一會兒,她笑了“我不是說不想去。

    剛才隻是開玩笑。

    ” 尼克看了看她,臉上毫無表情。

    她剛才曾惡毒地辱罵過他。

    他非常讨厭她身上的某種東西——一種無休止的不安份。

    她要是對你生氣,不會大叫或是扇你的臉:她不是這種人。

    她這種人可能會抓你的臉。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可能隐瞞了她的真實年齡。

    她不是17歲,也不是14歲或是21歲。

    隻要你需要她,你渴望她時,你希望她多大,她就變成多大……她看上去性感,尼克認為性感隻是她個性的一部分外現……一種外露症狀。

    症狀這個詞是用來形容一個病人的。

    她不就是病人嗎?難道她沒有病态?在某種程度上,他是這樣認為的,他突然害怕起來,擔心她對湯姆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嘿,你的朋友醒了1朱麗葉叫道。

     尼克環視了四周。

    是的,湯姆正坐在停車場的長椅上,搔着亂蓬蓬的頭發,迷迷糊糊地四處張望。

    尼克突然記起了那瓶派樸多。

     “嘿,”朱麗葉嗲聲嗲氣地叫着,穿過大街,朝湯姆走去,胸部在緊身衫下誘人地彈動着。

    湯姆大大的眼珠現在瞪得更大了。

     “嘿?”他猶豫地答道,看着尼克,似乎要從他那兒得到證實或是解釋。

     掩飾住不安之後,尼克聳了聳肩,點了點頭。

     “我叫朱麗葉,”她說,“你叫什麼?小帥哥?” 心事重重、惴惴不安的尼克回到了藥房繼續找湯姆需要的藥。

     “哦,哦,”湯姆搖着頭,向後退了退。

    “哦,哦,我不要。

    湯姆·科倫不喜歡藥,天啊,那滋味真難受。

    ” 尼克拿着盛着派樸多的三角藥瓶,一邊看着湯姆,心裡又沮喪,又厭煩。

    他轉過來看了看朱麗葉,她的那副樣子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到,當她叫湯姆小帥哥時,眼裡閃着捉弄的目光。

    這種不是興奮的閃現,而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和郁悶的流露。

    這種目光,表明在一個人準備拿别人取樂時,他或她心中根本就沒有幽默逗樂的意圖。

     “對了,湯姆,”她說,“咱不喝它,是毒藥。

    ” 尼克沖着她瞪了瞪眼。

    她卻雙手背在後在,沖他咧嘴樂,挑戰似地要跟他比一比湯姆将聽他們之間誰的話。

    這可能就是她美麗的報複,對他拒絕與她莋愛的報複。

     他回過頭看了看湯姆,一仰頭,喝了滿滿一大口藥水。

    他感到太陽穴氣得已經鼓脹起來。

    他把瓶子遞給湯姆。

    湯姆還是不相信。

     “哦,不,湯姆·科倫決不喝毒藥,”他說。

    看到湯姆吓呆了的樣子,尼克越來越生氣。

    “爸爸說不能喝。

    爸爸說如果它能殺死糧倉裡的老鼠,它就能殺死湯姆。

    不要毒藥1 尼克突然轉向朱麗葉,再也不能忍受她那自鳴得意的笑容。

    他張開手打她,使勁地打她。

    湯姆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

     “你……”她開始說話,一時間找不出合适的字眼。

    她突然似乎又變成了一個瘦孝調皮和一直受溺愛的孩子。

    “你這又聾又啞的家夥簡直是一個怪胎!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這個混蛋!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這該死的家夥1 她猛地撲過來,他又把她推了回去。

    她跌坐在地,擡頭望着他,咆哮着。

    “我扯碎你的卵蛋”,她喘着粗氣,“你不能這樣做1 尼克雙手顫抖,頭氣得一個勁搖晃。

    他取出筆,草草地在一張大紙片上寫下了一行字。

    他撕下這張紙,遞給她。

    她怒目而視,氣極敗壞,一下把它打在一邊。

    他撿起它,提住她的後頸,拿着紙條在她眼前晃動。

    湯姆在一旁兒一聲不吭,低聲嗚咽。

     她尖叫着:“好了,好了。

    我看它。

    我看你那讨厭的紙條1 上面寫着6個字:“我們不需要你1 “操你媽1她叫了起來,掙脫他的手掌。

    她向後一直退到人行道上。

    她的眼睛仍像他在藥店裡差一些撞到她時那麼又大又藍,但現在射出的是仇恨的火焰。

    尼克感到很疲憊。

    他為什麼偏偏遇上她呢? “我不會呆在這兒”,朱麗葉·勞裡說,“我偏要去。

    你攔不住的。

    ” 但他可以。

    難道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的,尼克想,她沒有意識到。

    對她來說,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好萊塢電影裡的一段情節,一部現實的災難電影,在影中她扮演的是一個明星角色。

    是在電影中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朱麗葉·勞裡也被稱作天使費思,她總是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他從槍套中抽出左輪手槍,指着她的腳。

    她立即吓得一動也不動,臉上的潮紅也退去了。

    目光變了,她看起來與剛才大相徑庭,和最初見面時的那副樣子有些相像。

    她的世界中突然出現了使她不能,至少使她認為自己不能控制場面的東西。

    是隻槍。

    尼克突然感到又累又乏。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對天發誓,我會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

    ” 他用槍示意她離開。

     她轉過身,開始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看。

    她走得越來越快,之後一下子小跑起來。

    她轉彎就不見了。

    尼克将槍插進槍套。

    他有些顫抖。

    他感到心情郁悶、煩躁,仿佛朱麗葉·勞裡一直不是個人。

    說她是個人,不如說更像你在一棵枯樹下發現的正在爬動的冷血甲蟲。

     他四處望了望,尋找湯姆,但湯姆不見了。

     他疾步回到了陽光暴曬的街頭,腦袋奇怪地突突作痛,被雷·布思折磨過的那隻眼睛也一陣劇痛。

    他花了近20分鐘才找到了湯姆。

    他正蜷縮在距商業區有兩條街道遠的一個大門處,坐在一個生鏽的擺動式躺椅上。

    那個玩具汽車修理廠正像搖籃似的吊在胸口上。

    看到尼克,他開始放聲大哭。

     “求你不要讓我喝它,求你不要讓湯姆·科倫喝它,天啊,爸爸說過,如果它能毒死一隻老鼠的話,它也就能毒死我……求求你1 尼克發現自己仍拿着那瓶藥,就把它扔在一邊,向湯姆展開空蕩蕩的兩隻手。

    他的痢疾隻能順其自然了。

    謝開謝地,朱麗葉終于走了。

     湯姆走下台階,啜泣着“對不起,”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湯姆·科倫真對不起。

    ” 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梅恩大街……兩人雙雙停下來,目瞪口呆。

    他們的自行車被人弄翻在地。

    車胎撒了氣。

    包裹裡的東西也從街的一頭一直散落到另一頭。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東西緊擦着尼克的臉高速而過——他感覺到了——湯姆尖叫着,跑了起來。

    尼克愣了一會兒,四周看了看,正巧看到了第二發子彈在槍口一閃。

    子彈來自柏拉德飯店二樓的一間窗戶。

    有件東西像高速織補機的機針一樣,從襯衫衣領的纖維中一掠而過。

     他轉過身,緊跟着湯姆跑。

     他不知道朱麗葉是否再次開了槍。

    但有一點可以确定,當他追上湯姆時,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被射中。

    他想,至少我們已經擺脫了這個壞蛋,然而事實上,他們隻擺脫了一半。

     晚上,他們睡在了柏拉德向北3英裡處的一個糧倉裡。

    湯姆不斷被噩夢驚醒,之後他就叫醒尼克,問夢中的情形是不是真的,從尼克那裡得到确信之後才又睡去。

    第二天上午11時左右,他們到了艾尤卡,在一個叫“運動和騎車”的商店中找到了兩輛好車。

    尼克終于開始從遇見朱麗葉時的煩惱中擺脫出來。

    他想他們隻有在大本德城才能重新裝備起來,可到那裡至少需要14天。

     然而,在7月12日的那天下午2點45分,他突然從車把的後視鏡中看到亮光一閃。

    他停了下來(湯姆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面,一下子壓住了他的腳,尼克卻幾乎沒有注意到),掉過頭向後望。

    一道亮光從正他們身後的小土坡上升起,宛如一顆晨星,讓他感到滿眼歡喜和眩暈——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事實。

    這是一輛老式雪佛萊牌輕便車,旋轉着老式底特律車輪,在美國281号公路的狹窄車道中繞過四處抛錨的車輛,慢慢地曲折前進。

     車在他們的身旁慢慢地刹住(湯姆使勁地揮着手,而尼克隻能叉開腿,騎跨在車梁上,一動也不動)。

    在司機露出頭之前,尼克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可能是朱麗葉·勞裡,拿着那隻用來殺死他們的手槍,一臉勝利的笑容。

    這麼近的距離,她不會打偏的。

    女人發起狠來,比地獄都要可怕。

     出乎意料,車裡露出的是一張40歲左右男人的臉。

    他戴着一頂草帽,帽子上系着一條天鵝絨絲帶,帶上斜插着一根羽毛,桀骜不馴地翹起來。

    咧嘴笑的時候,他的臉像一條閃爍着宜人陽光的幹河床,布滿皺紋。

     他接着說的話是“聖誕節要開一場喧鬧的酒會來慶祝,我遇見你們這兩個小夥子會高興嗎?我猜會的!來,上車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要去哪裡。

    ” 這就是尼克和湯姆最初遇見拉爾夫·布倫特納的情形。

     第44章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

    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

    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

    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埃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衆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

     “去他媽的公衆評價1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了1 幾年之前,約翰尼·裡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

    拉裡·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隻曲子。

    這隻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

    媽的,約翰尼·裡弗斯幹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1 “去他媽的1拉裡又一次想。

    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

    “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1 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

    “花之魅”。

    “為吉恩而拒絕毒品”。

    安迪·沃霍爾戴着粉紅鑲邊的眼鏡,提着“布裡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闆上彈奏着“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

    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嗳-嗳-嗳。

    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

    巴裡·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着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裡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

    米青.液,嬉皮士,毒品。

    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着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

    甲殼蟲樂隊。

    他們是誰?啊,死亡…… 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

    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

    不算太嚴重。

    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

    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

    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吓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

    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蹑手跷腳地跟在他的身後。

    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僵屍;他比僵屍更可怕。

    拉裡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

    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裡。

    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緻交通堵塞無路可逃。

    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着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着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着他。

    看着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慌。

    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

    那個黑色魔鬼,帶着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着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裡,過來,讓我們在一起。

    拉裡……” 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着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紮着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

    他每晚準時地出現。

    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隻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

    白天,他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

    可愛的麗塔。

    他望着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吓和疼痛折磨緻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隻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

    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

    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

    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

    “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歎道,“哦,我快要發瘋了1 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

    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

    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

    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

    他腦海中反複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裡的情景。

    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

    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

    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

     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裡。

    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

    它就像一隻脫缰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着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号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着摔落下去。

    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

    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

    時速不敢超過15英裡。

    即便時速在15英裡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

    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

    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面印着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

    當他從将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僵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

     所以他開着摩托車一下子沖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裡。

    之後他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着它,仿佛它會無緣無故地沖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

    來吧,他想,來吧,别抛錨,你這個吸血鬼。

    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

    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谷中漸漸地低沉下去。

    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着,饑餓的傳動鍊吞食着秋天的落葉,抛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

    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

    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将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沖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隻可惡的摩托車呼嘯着從高速公路上向着他沖過來,時速達80公裡,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

    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面無情的人。

    坐在車後座上、一襲絲制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面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眯成一條縫,頭發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幹又枯。

    接着,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

    他低下頭來看着它,心中一陣難過,仿佛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

    沒有摩托車,面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隻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

    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

    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

    他沿着9号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

    小鎮裡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裡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挂着車鑰匙。

    如果他長時間盯着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迹的情景。

    這場景的顔色是那麼如此豔麗刺眼,豔麗得令人心驚肉跳,仿佛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裡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内髒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

    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着令人恐懼的寂靜,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

    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

    他繼續向前走。

     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

    晚上,他又睡不着覺。

    淩晨4點鐘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着太陽升起。

    那時他才敢走路。

    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

    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着躺上一會兒,就像瘾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後那一陣神經的興奮。

    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

    他像是可卡因瘾君子,其實他沒有嘗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

    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欲,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

    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裡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

    但他時常心神不安。

    林子裡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抽搐。

    一些小動物在被大動物吞食時的發出的叫聲也把他吓得魂飛魄散。

    他漸漸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頭。

    他面容憔悴,長出了長長的一圈胡子,相當引人注目。

    胡子是茶色的,略帶金紅色,比頭發顔色要淺。

    眼窩深陷,兩隻眼睛在眼窩中閃閃發光,像是兩隻掉進了兩個一模一樣陷井裡瀕臨絕望的小動物。

     “我垮掉了。

    ”他又一次低聲哀歎了一聲。

    有氣無力的哀歎中透露出的絕望之情也使他感到驚駭。

    他真的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嗎?他還是那個創下中型拳擊紀錄,夢想成為他那個時代的艾爾頓·約翰的拉裡·安德伍德嗎?……哦,天啊,傑裡·格拉恰知道了将會怎樣嘲笑他呀……現在那個曾不可一世的家夥已吓破了膽,正在南新罕布什爾州的東南部的某個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樣地慢。

    這就是現在的他。

    那個拉裡·安德伍德與現在這個正在爬行的膽小鬼當然毫無任何關系……這…… 他試圖想起來,卻失敗了。

     “哦,真他媽的見鬼。

    ”他說,半是大笑半是哭泣。

     一棟白色的新英格蘭式農家小樓蜿蜒深展,從公路那邊約200碼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隐隐約約地閃現出來。

    綠色的牆皮,綠色的鑲邊,綠色的屋頂。

    下面是綠色的草坪,看起來稍有些雜亂。

    在草坪的底部,一條小溪在潺潺流動。

    他能聽見小溪那汩汩的流水聲和嘩嘩的水浪聲,這是水流在湧進來。

    一棟石牆,沿着小溪的一側蜿蜒曲折,大概是院牆吧。

    粗壯茂密的榆樹斜倚在牆内。

    他隻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膽小鬼的緩慢速度”到達那裡,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

    這是他要做的事。

    然後,當他感覺……感覺全身狀态有些好轉時,他将把腳伸出來,在溪水裡浸泡一會兒,痛痛快快地飲上幾口溪水。

    他渾身可能氣味難聞,那又怎麼樣?現在麗塔已經死了,誰還會聞他身上的氣味呢? 她現在還躺在那個帳篷裡嗎?他憂郁地想。

    屍體已經腫脹了嗎?招了許多蒼蠅?她在地獄幹什麼呢?與鮑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倫斯打高爾夫球? “主啊,這真是可怕。

    ”他低聲叫道,然後爬過公路。

    當他終于到達了樹蔭下的時候,他感到他确實應脫下他的鞋子,然而這似乎要很費些力氣。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向來時的道路詭秘地掃了幾眼,确信那輛摩托車沒有對着他沖過來。

     樹蔭下的溫度隻有15度,拉裡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一陣舒暢和輕松。

    他将手放在脖子後面,那是太陽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陣輕微的疼痛。

    他又把手縮了回來。

    太陽灼射的?抹一點利多卡因。

    所有的他媽的滾蛋,讓這些東西從太陽底下滾蛋。

    灼痛,寶貝,火辣辣的灼痛。

    沃茨。

    還記得那個叫沃茨的地方嗎?記憶中的那次狂歡。

    一次全人類徹底的狂歡節,一次令人終身難忘的狂歡節。

     “人類,你發瘋了1他說道,将頭倚在了榆樹的粗大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

    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光斑在眼皮上晃動,一陣紅一陣黑。

    水聲,汩汩聲和嘩嘩聲,是那麼可愛和溫柔。

    過1分鐘他就要到溪邊,喝上幾口水,洗洗身子。

    再過1分鐘。

     他困了。

     時間分分秒秒地飛快地過去了,他的瞌睡逐漸轉成了幾天來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沒有夢的幹擾。

    兩隻手松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時起時伏,那圈胡須令他的那張臉——這張從難以置信的大屠殺中逃離出來的孤獨流浪者飽經風霜的臉更顯瘦削。

    漸漸地,那張飽受灼曬的臉上的一道道皺紋開始一平緩地舒展。

    他不知不覺地把身子扭了過來,像一隻躲在陰涼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動物。

    太陽漸漸落下去了。

     溪邊茂密的灌木叢中輕輕搖擺了幾下,仿佛有件東西在悄悄地穿過,稍停,又動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男孩,光着身子,隻穿一個短褲。

    全身被曬成棗紅色,隻有短褲腰帶上的兩條吊帶刺眼地白,身上留着被蚊子和沙蚤叮咬過的痕迹,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舊疤。

    他右手拿着一把屠刀。

    刀葉有1英尺來長,刀鋒已呈鋸齒狀,陽光底下爍爍閃光。

     他輕輕地彎着腰接近了榆樹和石牆,一直站到了拉裡背後。

    他那雙眼珠,碧藍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輕輕地轉動着。

    這眼睛毫無表情,略帶兇狠。

    刀子在他手中舉起。

     一聲女人的斷喝,溫柔而又堅定——“不要1 他轉過來面對着她,低下頭,聽她說話。

    刀子仍在手中舉着。

    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

     “我們看看再說。

    ”那個女人說道。

     男孩子停了下來,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裡,然後帶着一種渴望的表情看着他的刀子。

    他又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

     拉裡醒了。

     醒來時,拉裡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很舒服。

    第二個感覺就是很餓。

    第三個感覺是太陽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它轉過天空又回來了。

    第四個感覺是他不得不——請原諒這種表述——像一匹賽馬一樣撒尿。

     他站了起來,聽着伸腰時那種噼啪的肌肉舒展聲。

    他意識到他不隻睡了一小會;他睡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低下頭來看看表,明白了為什麼太陽的位置不對勁。

    現在是早晨的9點20分。

    餓。

    大白房子裡肯定有些吃的東西。

    罐裝湯,沒準還有腌牛排。

    他的胃開始咕咕作響。

     起身之前,他跪在河邊,脫下衣服,用手撩着水灑在身上。

    他注意到自己正在變得多麼瘦削——他沒有力氣再發上手網球了。

    他站了起來,用他的襯衫擦幹了身子,又穿上褲子。

    兩塊大石頭露出小溪的水面。

    他踩着石頭過了小溪。

    在小溪對岸,他吃驚地愣住了,盯着灌木叢裡茂密的方向一動不動。

    恐懼,那種在他醒來這前就一直籠罩在他心中的恐懼,像爆炸的松節一樣突然地燃燒起來,之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

    可能是隻松鼠或是隻花白旱獺,也可能是隻狐狸。

    不會有其他東西。

    他又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開始穿過草坪,向着大白房子走去。

     半路上,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頭腦中像一隻氣泡般升起,然後砰地一聲爆炸了。

    這個念頭偶然地、悄悄地産生,但它的暗示卻使他死一般地愣住了。

     這個念頭是:為什麼你不騎車呢? 他站在草坪中央,在這個到小溪和房子等距的地方站住,被如此簡單的念頭驚得目瞪口呆。

    自從他把他的“哈雷”車開進溝裡之後,他就一直步行。

    步行,使他精疲力竭的步行,再加上陽光的灼曬或是其他與此非常相近以緻沒有什麼區别的事物的折磨,他最終非完蛋不可。

    要是他喜歡的話,他本可以騎輛自行車。

    他可以慢些騎,比跑步快不了多少。

    那樣,他現在就可能已經到達了海灘上,選好了避暑住房,把車子存了進去。

     他禁不住笑了起來,起初笑得很輕。

    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他的笑聲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在沒有别人在旁嘲笑你的時候,你一個勁地狂笑是表明頭腦開始混亂失常的一種迹象。

    然而,笑聲聽起來是如此發自内心地真誠,所以去他媽的頭腦健康吧。

    他喜愛這種方式的笑,不加掩飾,聽其自然。

    他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腰間,頭向後仰起,面對天空,為自己驚人的愚蠢而發出公牛般的狂笑。

     在他身後的小溪邊最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始終盯着這裡發生的一切。

    他們一直注視着拉裡,看着拉裡最後沿着草坪向白房子走去,邊走邊笑,不時地搖着他的頭。

    他們看着他走上台階,敲門後才發現門是虛掩着,就消失在門裡面。

    之後,草叢裡又是一陣晃動,發出剛才拉裡聽見卻又沒有理會的那種細微之聲。

    那個男孩子鑽了出來,仍然光着上身,穿着短褲,揮舞着那把屠刀。

     接着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撫摸着他的肩膀。

    那個男孩立刻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出現了——她個子高挑,身形挺拔,似乎根本就沒有碰動那片樹叢。

    她的頭發濃密,亮麗的黑發中夾雜着純白,引人注目,令人驚歎。

    頭發編成了一條辮子,從她的一隻肩膀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那高聳的胸前。

    當你注視這個女人的時候,你首先就會注意到她的身高,之後你的目光就會被她的頭發吸引過去,它令你遐想翩翩,使你相信,用目光就能感覺到它粗壯而又油光鑒亮的質地。

    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一襲長發在月光下散落于枕頭上的情形。

    你會想象她躺在床上時迷人的姿态。

    事實上,她從未投入過男人的懷抱中。

    她是純潔的。

    她在等待。

    她有過夢想。

    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叫“神靈”的樂隊曾走進過她的心扉。

    她現在又一次奇怪,這個男人是否就是樂隊裡的一員呢? “等一等。

    ”她對男孩說。

     她把男孩那充滿痛苦神情的臉扭過來,對着自己平靜安詳的臉。

    她知道是什麼原因使男孩如此痛苦。

     “房子會沒事。

    他為什麼會破壞房子呢?喬?” “他走的時候,我們要緊跟着他。

    ” 他惡毒地搖着他的頭。

     “是的。

    我們不得不這樣做。

    我不得不這樣做。

    ”她感到這種感覺變得強烈起來。

    他可能不是那種人,但即使他不是,他也與她尋找多年的一條線索有關,現在這條線索正在接近謎底。

     喬——這并不是他的真實姓名——狂暴地舉起了他的刀子,仿佛要将刀子戳進她的胸膛。

    她沒有作出任何保護自己或是企圖逃逸的反應,他的刀子漸漸地低了下來。

    他轉過身來,把刀子向着房子方向刺去。

     “不,你不能,”她說,“因為他是一個人,他将領着我們找……”她感到無言可說。

    她的意思是指其他人。

    她要說的話是他是一個人。

    他将領着我們找到其他的人。

    但她不敢确信這就是她所要表達的意思,或者即使是這個意思的話,她的話裡沒有夾雜别的含意。

    她立時感到她正面臨兩條路的選擇。

    她開始希望他們從沒有看見過拉裡。

    她想再次安撫一下那個男孩,但他氣憤地閃到了一邊。

    他擡起頭,望着那棟白房子,眼睛中閃着怒火和妒意。

    過了一會兒,他又溜回了灌木叢裡,用譴責的目光瞪着她。

    她跟在他身後,以确信他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躺了下來,像嬰兒一樣蜷曲着身子,将刀子倒立在胸前。

    他把大拇指放進嘴裡,閉上了眼睛。

     納迪娜回到了小溪彙成一個小小的池塘的塘邊,跪了下來。

    她用手掬起一捧水,飲了幾口,然後坐了下來,望着那棟房子。

    她的目光冷靜安甯,臉龐極其酷似拉弗爾·瑪利娅。

     下午晚些時分,拉裡沿9号公路的一段林蔭路騎車前進時,前頭隐現出一個綠色的反光路牌。

    他停下車看牌子的内容,感到有些驚訝。

    牌子上說,他正在進入緬因州的度假村。

    他幾乎不敢相信;他肯定在半迷糊半恐懼中走了相當長的距離。

    他正準備騎上車子再次出發時,突然一個聲音——從林子裡傳來的或者就在頭頂上——使他立刻扭回過頭來。

    沒有任何東西,隻有9号公路與新罕布什爾相連,依舊是那麼荒涼。

     在那個白房子裡停留之後——他在那裡吃了些幹玉米片,從罐頭裡擠出一些奶酪,抹在有些變味的餅幹上,做早餐的時候——他有一種正在被監視和被跟蹤的感覺。

    他聽到了一些聲響,甚至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了一些動靜。

    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他全身都充滿警覺。

    任何一絲細小甚至微不足道的情況,都會引起他的警惕;那些細微的甚至不過使他産生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那種被“監視”的感覺,都會使他無休無止地緊張。

    這種感覺并沒有和其他感覺一樣讓他感到恐怖。

    它不會讓他感到是幻覺或者神志不清的臆想。

    如果有人正在監視他并躲在一旁,可能是他們害怕他。

    如果他們對可憐的、瘦弱不堪的、膽小得連摩托車也不敢開到時速20公裡的老拉裡·安德伍德還感到恐懼的話,那他根本就用不着擔心什麼。

     現在,他雙腿跨在他從白房子向東4英裡處的一家運動物品商店裡取出的自行車上,聲音清晰地叫道“如果有人在附近,為什麼你不出來。

    我不會傷害你。

    ” 沒有回答。

    他站在公路上的路标旁邊,觀察着,等待着。

    一隻小鳥鳴叫着,從空中掠過。

    沒有任何其他動靜。

    過了一會兒,他推着車繼續前行。

     晚上6點的時候,他到了北貝裡克城的一座小鎮。

    小鎮位于9号公路和4号公路的交叉點。

    他決定在這裡宿營,明天早晨再繼續向着海邊前進。

     在9号和4号公路交叉路口上有一家小小的商店。

    他從商店斷了電的冰櫃裡拿出一包六罐裝的啤酒。

    是他從沒有嘗過的“黑标志”牌——可能是一個地方品牌。

    他還拿了一大包漢普蒂·鄧普蒂牌醋制薯片和兩聽“壯摩爾人”牌炖牛肉。

    他把這些東西放進包裡,走出門外。

     街對面是一家餐館。

    就在他從商店出來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瞄見兩隻人影倏地一閃,從餐館後退了回去,不見了。

    這也可能是他一時眼睛發花,但他卻不這樣認為。

    他想穿過高速公路,去看一看他是否能将他們從藏身之地驅趕出來:好了,好了,遊戲該結束了,孩子。

    但他沒有這樣做。

    他知道是恐懼是什麼滋味。

     相反,他沿着高速公路走了一小段路,推着他的自行車,車把上晃晃蕩蕩地挂着背包。

    他看見了學校的磚制院牆,牆内是一排樹木。

    他從小樹林中搜尋了足夠多的木柴,點起一堆像樣的火。

    火堆點在了學校用瀝青鋪成的操場中間。

    附近有一條小河,穿過一家紡織廠,從高速公路下面流過。

    他把啤酒放在河裡降溫,還用罐頭盒将一聽炖牛肉熱好,然後坐在操場的一隻秋千上,一邊從童子軍專用的野炊炊具裡吃着飯,一邊蕩來蕩去,在籃球場褪色球界間投下一條長長的身影。

     他開始想他為什麼沒對跟蹤他的人産生絲毫恐懼感——他确信有人現在在跟蹤他。

    至少有兩個人,可能更多。

    自然而然地,他開始琢磨,為什麼他這些天來始終感覺良好,仿佛自那天睡足了覺之後,神經裡的一些不良毒素都排了出去。

    難道真是需要休息嗎?就這些,再沒有别的原因嗎?似乎太簡單了吧。

     他想,邏輯上看來,如果跟蹤者企圖傷害他的話,早就會設法這樣做了。

    他們可以在暗地裡給他一槍或是至少用他們的武器對他開槍,逼迫他投降。

    他們也早就拿走想要的東西了……但再一次從邏輯上推理(進行邏輯思考對他很有好處,因為這些天來,所有的思維都因恐懼而變得亂七八糟),他什麼東西值得那些人想要呢?目前這種狀況,每一個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任何東西,因為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留下來。

    以往坐在屋子裡,抱着“希爾斯”商品目錄表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在可以從全美國任何一家商店的櫥窗中随手取來,為什麼還要費事去偷、去殺呢,況且還要冒着你的生命危險呢?你隻要打碎櫥窗,走進去,随手拿就可以了。

     你現在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除了沒有人與你相伴。

    拉裡清清楚楚地明白,現在最缺少相伴的夥伴。

    他沒有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也最需要有人相伴。

    遲早,他們的渴望會戰勝恐懼。

    他可以一直等到這個時候。

    相反,過早行動會使他們像一群鹌鹑一樣被吓跑,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

    兩天前,如果他見到一個人的話,很可能也會偷偷地溜走。

    因為他那時有些精神迷亂,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

    所以,他現在需等待。

    他确實非常想見到其他人。

    後來,他真的見到了。

     他走回到小河邊涮洗飯碗。

    他将6聽一紮的啤酒從水中撈出來,回到秋千上。

    “啪”的一聲,拉開第一聽啤酒的拉環,沖着剛才見到人影的方向舉起了啤酒。

     “味道真棒1拉裡說着,一口氣喝下了半聽。

     6罐啤酒喝完時,已經是7點半,太陽就要落山了。

    他把篝火裡的餘燼踢了出來,收攏起所有的木柴。

    在半醉半醒、感覺良好的狀态下,他騎着自行車上了9号公路。

    騎了約有1/4英裡後,他找到了一家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将車子停在草坪上,取出睡袋,用改錐撬開走廊的大門。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希望看見他或她或他們——他們仍繼續跟着他,他感覺到了這一點——然而,大街上空空蕩蕩,空無一人。

    他聳了聳肩,走進屋裡。

     時間現在還早,他希望至少能清醒地躺上一會兒。

    可是顯然,他有了一些睡意。

    躺下15分鐘之後,他睡着了,呼吸緩慢而均勻。

    步槍放在右手上。

     納迪娜感到疲倦。

    這一天似乎是她生命中最長的一天。

    她兩次感到肯定被人發現,一次是在斯特拉福德附近,另一次是在緬因州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公路線上,當他回過頭來向後看并大聲叫的時候。

    對她來說,她并不在乎是否被他發現。

    這個男人并沒有像10天前從白房子經過的那個人一樣瘋狂。

    那是一名士兵,背着槍、手榴彈和子彈帶。

    他狂笑着,大叫着,威脅着要把一個叫莫頓中尉的卵蛋打掉。

    他們并沒有看見莫頓中尉,如果他還活着的話,沒有出現在這裡對他來說真是幸運。

    喬也害怕那名士兵,在這種情形下,這可能是件好事。

     “喬?” 她環顧四周。

     喬不見了。

     她的一點睡意一下子全無蹤影了。

    她把毛毯推到一旁,站了起來,身上的疼痛不由得使她皺了一下眉頭。

    騎了那麼長時間的自行車,過了多長時間了?可能沒多長時間。

    他們一直作着持續不懈的努力,試圖尋找一種離他不近不遠的辦法。

    如果他們跟得過緊,他就會發現他們,這将使喬心中不安。

    如果他們離他過遠,他可能會離開9号公路拐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樣他們就可能失去目标,這将使她不安。

    她從沒有想過拉裡可能會騎回來,跟在他們後面。

    幸運的是(至少對喬來說),拉裡也從沒有想過這樣做。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喬會逐漸明白,他們需要這個男人……他們不僅僅需要他一個人。

    他們不能孤獨。

    如果沒有其他人,他們很可能會孤獨地死去。

    喬将會習慣這種想法。

    喬以前在真空似的環境中生活了很長時間。

    其他人已經養成了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習慣。

     “喬,”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很輕柔。

     他可能像越共遊擊隊員鑽樹叢一樣寂靜無聲,但她的耳朵在近三個星期以來,已經适應了他的動靜。

    今天晚上還有月光。

    她聽到了輕微摩擦地面的聲音和沙礫層咔嗒咔嗒的腳步聲,她知道他要去哪。

    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在後面緊緊跟随着他。

    現在已是10點15分了。

     他們的自行車存在了餐館後面的小棚子裡。

    穿過雜貨店,在北貝裡克戈維爾宿了營,(如果你想把兩條放在草地上的毛毯稱之為“營地”話)。

    被他們跟蹤的那個人已在街那頭學校的操場上吃過飯,(“如果我們到那裡去的話,我敢打賭,他将把自己的晚餐送給我們,喬”,她圓滑地說,“天氣很熱……,它們的氣味聞起來不舒服嗎?它不比大臘腸要好聞得多嗎?”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射出許多白光,他沖着拉裡的方向不懷好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刀子),之後他就騎上車子進了一間帶紗窗走廊的房屋。

    她從他騎車的方式上猜想他可能是有些醉了。

    他現在正睡在房間的走廊裡。

     她加快了腳步,不時有小石頭弄痛腳上的水泡,痛得她直皺眉頭。

    左側有一棟房子。

    她穿過房前一直通向田野的草坪。

    她赤裸的小腿不時刮着沾滿露水的青草,撲面是一股芳草的清香。

    這使她思考起她和男孩如果在滿月而不是現在這種月虧的情況下,穿過這樣的草地所需的時間。

    她感到下腹部一股脹起的激情,她确确實實地感到兩隻乳防像性器官一樣飽滿而挺脹。

    月光使她感到了有些醉意,腳下的青草,帶着夜中的露水,濕漉漉地打在小腿上,也讓她不能自控。

    她明白,如果男孩要和她莋愛的話,她會把貞節獻給他。

    她像印第安人穿玉米地一樣飛快地跑着。

    他是否會占有她?現在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跑得更快了,跳過一塊在夜色像冰一樣閃着光的水泥路。

     喬就站在那裡,站在那個男人正在睡覺的走廊邊緣。

    他那白色的短褲在夜色中非常醒目。

    事實上,男孩子的皮膚非常黑,以緻于第一眼望去,你會認為隻有那個短褲懸挂在空中,或是被威爾小說中的隐形人穿着。

     喬來自愛普瑟姆,她就是在那兒遇到了他。

    納迪娜來自愛普瑟姆東南部約十五英裡的南巴恩斯特德小鎮。

    當時她正在尋找其他健在的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

    她以家為中心,四處尋找健在的人。

    圈子越走越大。

    她隻找到了喬。

    當時他被某種動物咬了一口,神志不清,發着高燒。

    從傷口判斷,可能是老鼠或是松鼠的。

    他坐一家房屋前的草坪上,上身赤裸,隻穿一條短褲,手中拿着屠刀,像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或是瀕臨死亡卻殺氣十足的俾格米人。

    她以前有過對付感染的經驗。

    她把男孩帶進屋子。

    他就一個人嗎?她想可能是這樣,卻不敢确定,除非喬告訴她。

    她找到了一家診所,那裡有抗感染藥、抗菌藥和繃帶。

    她不知道哪一種抗菌藥有用。

    她知道如果弄錯的話,可能會緻男孩于死地,但如果不治療,他也會死亡。

    咬的傷口在腳踝上,腫得像自行車内胎。

    幸運總是與她相伴。

    三天之後,傷口消了腫,恢複了正常大小,燒也退了。

    男孩于是信任她。

    顯然,他不相信任何人,隻有她是個例外。

    她常常在早晨醒來,他常常會緊摟着她。

    他們曾到那個白房子裡去過。

    她叫他喬,但這不是他的名字。

    在她執教生涯中,任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她總是叫她們簡。

    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她總叫他們喬。

    那個士兵路過這裡,狂笑着大叫着,怒罵着一個叫莫頓的中尉。

    喬曾想沖上前去,用刀子殺死他。

    現在這個男人……她不敢從男孩的手上取下刀子,因為這是喬的護身符。

    這樣做,可能會使男孩與她為敵。

    他睡覺時,手中一直摸着刀子。

    有一天晚上,她想把刀子從他手中拔出來,隻是想看一看她是否能夠這樣做而并不是真正奪下刀子。

    他立刻驚醒了,一動也不動。

    轉瞬又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那雙碧藍色的類似中國人的眼睛,驚疑不安地望着她,露出幾分暴戾之氣。

    他低聲咆哮着,将刀子抽了回來。

     現在他正要舉起刀子,放下,又舉起。

    他一邊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聲,一邊向着紗窗捅了過去。

    他可能正要沖進門去。

     她跟在他身後,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他沒聽見。

    喬正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

    刹那間,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順着逆時間方向掰了過來。

     喬發出咝咝的喘氣聲,拉裡·安德伍德從睡夢中略微驚醒,轉了個身,又安靜下來。

    刀子掉在他們之間的草坪上,鋸齒狀的刀鋒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光芒,宛若亮麗的雪花。

     他氣憤地望着她,目光中透露出責備和不信任的神情。

    納迪娜毫不妥協地回瞪着他。

    她指了指他們來的路。

    喬充滿惡意地搖了搖頭。

    他指了指紗窗和屋子中睡袋裡裹着那個黑影。

    他明明白白地做了一個可怕的手勢——将大拇指卡在喉結上。

    之後,他咧嘴笑了。

    納迪娜以前從沒有見他笑過,他的笑使她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那排潔白的牙齒被锉成尖尖的話,沒有比它更兇蠻的了。

     “不,”她輕輕地說,“否則我就會弄醒他。

    ” 喬看起來吃了一驚。

    他飛快地搖了搖頭。

     “那麼跟我回去睡覺。

    ” 他低下頭看了看刀子,然後再一次向着她舉了起來。

    至少那股兇氣現在沒有了。

    他不過是一個被人抛棄的小孩,他想要他的襯褲或是那條從他嬰兒時代就一直與他相伴、現已沒有多少毛的舊毛毯。

    納迪娜隐約地覺得這是使他放棄刀子的時候,可她隻能堅決地搖着頭表示“不”。

    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尖叫起來嗎?在那個精神錯亂的士兵離去之後,他曾大聲尖叫。

    一聲又一聲地尖叫,含糊不清的、高聲的尖叫,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的尖叫。

    她難道想與睡袋裡的這個男人在這種刺耳的尖叫聲中相識? “你跟不跟我回去睡覺?” 喬點了點頭。

     “沒事了,走吧。

    ”她平靜地說道。

    他迅速地彎下腰,把刀子撿了起來。

     他們一同走了回去。

    他充滿信賴地趴在她身旁。

    剛才的那段插曲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過去了。

    他手攬着她,睡着了。

    她感覺到了腰間的一股疼痛,比剛才疼得更厲害了,範圍也更廣。

    這是女人的經痛,對此她毫無辦法。

    她感到困了。

     第二天的早上,她醒了過來——她沒有戴手表——感到渾身冰涼、僵硬和一陣心悸。

    她突然擔心喬會狡猾地等她睡着,然後悄悄地溜回那個男人的屋子裡,趁他睡着的時候,切斷他的喉嚨。

    喬的胳膊沒摟在她身上。

    她感到自己應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

    她總是覺得自己應對那些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負有責任。

    而在他想加入到這個世界中時,她不會再讓他漂泊流浪。

    視生命為兒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沒有外援,她不敢單獨與喬長時間呆在一起。

    就仿佛與一隻脾氣乖戾的獅子呆在一個籠子裡。

    喬像獅子一樣,不能說話(或是不願說話)。

    他隻會從他那已失去童音的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咆哮聲。

     她坐了起來,看見男孩仍躺在她的身邊。

    他睡着的時候,把手抽了回去。

    情況就是這樣。

    他像胎兒一樣蜷曲着身子,拇指放在嘴中,手握着刀把。

     她再一次感到全身困倦,起來到草地上小便之後,又躺回毯子中。

    第二天清晨,她不敢确信她在夜裡曾醒來過,還是隻在夢中夢到自己醒來。

     如果我做夢的話,拉裡想,肯定都是好夢。

    他記不起來夢見的是什麼。

    他感覺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氣肯定不錯。

    今天就能見到大海了。

    他卷起睡袋,綁在車子的後架上,又回頭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

     與走廊的台階相連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兩旁長着高密的青草。

    路右面緊靠着走廊的一側,沾着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

    露水蒸發後,青草會直立起來,但現在青草上面留下的是一行腳櫻他是在城市中長大的,沒有在森林中生活過,但他想,你得裝作視若無睹,不要想通過腳印來了解來過這裡的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

    夜裡,他們曾走近紗窗,偷偷地看他。

    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不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他想,如果他們不很快現身,我就要設法逼他們出來。

    正是這種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

    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啟程上路。

     到中午時,他已到了威爾斯的美國1号公路。

    他抛了一枚硬币,硬币落地時是背面朝上。

    硬币亮閃閃地丢在泥土中。

    他沒有理會硬币,繼續沿着1号公路向南拐。

    20分鐘後,喬發現了它。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它,好像它是催眠師的法器一樣。

    他把硬币放進嘴中,納迪娜又逼着他吐了出來。

     走了兩英裡之後,拉裡第一次見到了大海——它好像一隻巨大的碧藍色的動物,今天有些懶散而遲緩。

    它與太平洋或是長島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

    那些海洋看起來有些洋洋自大,同時不知怎的,也有些馴服溫順。

    而這片海水顔色很深,是那種與钴的顔色相近的深藍色。

    海浪接連不斷地沖擊着陸地,拍打着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樣濃濃的泡沫,四處濺落。

    浪濤咆哮着,不停地沖擊着海岸,發出隆隆的轟鳴聲。

     拉裡把自行車停好,朝着大海走去。

    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激動和興奮。

    他費盡艱辛來到了大海旁。

    這裡是最東端。

    這裡是陸地的盡頭。

     他穿過一片濕軟的土地。

    鞋子在趟過四周環水的小丘和蘆葦叢生的地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漲潮時那種富饒的、濃厚的氣息。

    當他走近陸岬時,薄薄的陸地漸漸消失了,露出光秃秃的花崗岩陸基——花崗岩,這才是緬因州最後的真實。

    海鷗驚起,鳴叫着,哀号着。

    藍天将海鷗潔白的顔色襯托得格外清楚。

    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鳥。

    不禁想,盡管這些海鷗的顔色是那麼潔白,卻是以吃腐肉為生的。

    接下來的想法是幾乎無以言狀的興奮,在他開口說出之前,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成形:過會兒趕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

     他繼續向前走,鞋子在陽光烤曬的岩石上沙沙作響。

    絕大多數時候,岩石四面的縫隙中濺落了許多浪花,濕漉漉的。

    縫隙中長滿了藤壺。

    海鷗吃完肉後吐出的貝殼像槍榴彈爆炸後四濺的飛片一樣遍布岩石四周。

     片刻之後,他站在了裸露的陸岬上。

    海風猛烈地刮在身上,将他濃密的頭發從前額吹到後面。

    他擡起頭,臉迎着海風,迎着那濃重又新鮮潔淨、充滿鹹鹽味道的大海的氣息。

    拍擊在海岸的浪花,閃着玻璃般光澤的藍綠色,緩緩地向前移動。

    當浪濤下面露出淺淺的水底時,波濤明顯地形成坡形。

    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後形成凝乳般的浪峰。

    最後,像最初時一樣,它們猛地、自殺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頭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陸地上一塊極其微小的邊角。

    當海水被迫擠進幾千年蝕刻出的半淹沒在水中的岩石溝壑時,發生一陣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轟鳴聲。

     他先左轉過身,又轉向了右邊,極目四望,到處都是類似的場景……卷浪,波濤,浪花,無休無止的蔚藍色,與天際相連。

    這幅壯麗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靜氣屏息。

     他現在位于陸地的盡頭。

     他坐下,雙腳垂在岸邊,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

    他坐了約半個小時或者更長。

    海風激起了他的食欲,他在背包裡摸索着,尋找午飯。

    他大口大口地吞吃着。

    四濺的浪花打濕了藍色的牛仔褲。

    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

     他穿過濕地,走了回去,盤踞腦中的仍是最初那種念頭:那些叫聲應該是海鷗的叫聲。

    他甚至準備擡起頭來,仰視天空。

    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人的尖叫。

    是呐喊聲。

     他向下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穿過公路,健步如飛地迎着他跑來。

    他手持一把長長的屠刀,他上身赤裸,隻着一個短褲,胳膊上布滿了被刺藤劃破的傷痕。

    在他的身後,一位姑娘正從公路的另一側的灌木叢和荨麻叢中鑽出來。

    她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

     “喬1她叫道,然後就跟在他身後跑,仿佛男孩的行為很令她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