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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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妮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是父親的朋友。

    她忍住沒問。

     她不希望父親對她講自己如何在不錯的年景攢下錢來維持家計。

    他隻是說,她從來沒有給兩人造成負擔,條件好的時候如此,條件差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學,每向朋友們講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非常自豪。

    她的母親不懂得這些。

    對于女人來說時代已經不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種變化。

    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蘭妮是在上學,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說:“她看到人家埃米·勞德結婚了,就尋思開了,‘應該是我們的法蘭妮才對。

    埃米長得是漂亮,但是和我們的法蘭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給比下去了。

    ’你媽一輩子都是老腦筋,現在也改不了。

    所以你經常得和她有點小别扭,說來也不奇怪。

    誰也沒有錯。

    不過你得記着,法蘭妮,她已經老了,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可你卻長大了,你應該能明白這些。

    ” 彼得把話題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

    他說,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廠,一位同事差點給砸掉了小手指,當時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郵票底下,幸好裡斯特·克羅利及時把他拉開了,可後來裡斯特·克羅利走了。

    他歎了口氣,仿佛回想起自己後來也離開了那裡。

    緊接着他的聲音裡又充滿了興緻。

    他告訴她,自己有一個主意,可以把汽車天線隐藏到發動機罩底下。

     他東拉西扯,講得十分起勁。

    兩人的影子越來越長,在他們身前的田壟向前移動。

    這種情景讓她感到心态平和。

    她本來是來告訴他一件事的,可從很小的時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說的時候卻總是先聽他講上一大通。

    她不讨厭他,據她所知,沒有人嫌他唠叨,也許她的媽媽是一個例外。

    他喜歡講,也很會講。

     她開始注意到他已經止住了話,此時正坐在地頭的一塊石頭上,一邊磕着煙鬥,一邊看她幹活。

     “你在想什麼,法蘭妮?”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如何開口。

    她本來是要告訴他的,可現在卻不知道能不能說出口。

    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就這樣沉默着,她終于受不住這種沉默。

     “我懷孕了。

    ”她說得很簡單。

     他填煙鬥的手停了下來,兩眼打量着她。

    “懷孕?”他說,似乎沒有聽到過這個字眼。

    “噢,法蘭妮,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 “是真的,爸爸。

    ” “過來,坐我這兒。

    ” 她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的身旁。

    她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胃裡隐隐覺得一陣惡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問。

     “可以肯定。

    ”她回答,說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來。

    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摟在懷裡,停了很長時間。

    等到淚水止住的時候,她勉強着提出了一個壓在心裡的問題。

     “你還愛我嗎,爸爸?” “什麼?”他看着她,一臉迷惑。

    “愛,和過去一樣。

    ” 聽了這句話,她又開始哭了起來。

    這次他沒有理會,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煙鬥。

    在微風的吹動下,煙霧慢慢地在空中飄散。

     “你覺得很失望是嗎?”她問。

     “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經曆這種事,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那個叫傑西的嗎?” 她點了點頭。

     “你告訴他了?” 她又點了點頭。

     “他怎麼說?” “他說娶我。

    或者花錢讓我打胎。

    ” “要麼結婚要麼打胎。

    ”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語道,一邊吸了一口煙。

    “他倒不是一根筋。

    ”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那雙搭在牛仔褲上的手,上面沽着一些泥土。

    “看女人先看手。

    ”她的腦子裡又浮起了母親常常挂在嘴邊的這句話。

    女兒懷孕。

    我必須要退出教堂了。

    看女人…… 父親說:“我本來不太想多問别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沒有注意?” “我吃了避孕藥,”她說,“可是沒管用。

    ” “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就沒有什麼說的了。

    我真的不會責怪誰。

    人在21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到了64歲上也就想不起來了。

    所以咱們也不要細說了。

    ” 她感到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你媽媽可能會唠叨個沒完。

    我不能不讓她說,但我不會跟她起哄。

    你明白嗎?” 她點了點頭。

    父親早就沒有了和母親拌嘴的心思,至少不會大吵大鬧。

    他有一次曾經和法蘭妮說過,母親那張嘴不饒人,她說東誰要是說西,她說出話來肯定沒了譜,等到出語傷了人再後悔也晚了。

    法蘭妮覺得父親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臨着兩種選擇:要麼對着幹,結果鬧離婚;要麼就得處處讓着她。

    他選擇了後者,不過他自有自己的主見。

     她輕聲問:“爸爸,你肯定不會去想它嗎?” “你是說随着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 “打算怎麼辦?” “對媽媽?” “不,對你自己,法蘭妮。

    ” “我不知道。

    ” “嫁給他?兩個人過日子和一個人開銷差不多,人家都這麼說。

    ” “我不想嫁。

    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

    也許過去是。

    ” “因為孩子?”他的煙鬥着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氣裡散發着一陣迷人的香味。

    蟋蟀開始嘟嘟地叫了起來。

     “不,跟孩子沒關系。

    反正已經有了。

    傑西他……”她話說了半截。

    她想數落傑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來有她的問題,傑西自然也脫不了幹系,隻是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

    匆匆忙忙結婚,早晚準得後悔。

    這是她媽媽的一句口頭禅。

     “他這個人很軟弱。

    ”她說,“我也說不太清楚。

    ”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蘭妮?” “是的。

    ”她說。

    她覺得父親此時已經看到問題的根子。

    她确實不信任傑西。

    “傑西人不錯。

    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還可以。

    可是 ……兩個學期之前,我們參加了一次詩歌朗誦會。

    讀詩的那個人叫特德·恩斯林。

    人很多。

    大家聽得非常認真,非常嚴肅。

    可是我……你知道我這個人……” 他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摟着她。

    “法蘭妮笑開了。

    ” “是啊,沒錯。

    我就說麼,你對我非常了解。

    ” “了解一點兒。

    ”他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反正就笑了。

    我一直在想:‘這個邋遢鬼,這個邋遢鬼,我們都來聽一個邋遢鬼念詩。

    ’詩念得抑揚頓挫,就像聽收音機裡面唱歌似的。

    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這樣。

    跟恩斯林先生的詩沒有什麼關系,那詩确實不錯,他人長得也挺好。

    我是覺得大家那麼全神貫注地看他,樣子蠻好笑的。

    ” 她瞥了一眼父親,想看看他的反應。

    他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須得離開。

    傑西跟我大發脾氣。

    我知道他發脾氣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氣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

    可我經常這樣。

    該做什麼事我一樣可以做好。

    ” “沒錯,你能做好。

    ” “可有的時候……” “有時候金·拉夫敲門,你是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的。

    ”彼得說。

     “我想肯定不會。

    不過傑西就會這樣做。

    如果我們結了婚,他會時不時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請進家。

    用不着天天請,有那麼幾次就夠他大發脾氣的了。

    那時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我想你一定會不高興。

    ”彼得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摟住她。

     “我想我會不高興的。

    ”她說。

     “那就别因為你媽而改變主意。

    ” 她閉上眼睛,心裡越發覺得踏實了。

    他全能理解,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你認為我打胎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我想這才是真正要說的問題。

    ” 她注視着他,覺得十分驚訝。

     他帶着一絲看破天機似的得意的微笑,濃濃的左眉輕輕揚起。

    盡管這樣,她仍然覺得他還是十分嚴肅的。

     “也許是這樣吧。

    ”她慢吞吞地回答。

     “聽着,”他說,可卻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話頭。

    她确實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朵充斥着麻雀、蟋蟀的叫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飛機的轟鳴、汽車的喧嚣。

     她剛想開口,他抓住她的手,開口說道:“法蘭妮,爸爸确實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到1956年才結婚。

    ” 他心事忡忡地注視着她。

     “卡拉那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那時,那時起碼還年輕。

    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後,她就變了個人。

    人也開始老了。

    弗雷死後她就再也長不大了。

    這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你别以為我是在說你媽媽的壞話。

    我是這樣覺得,弗雷迪死後卡拉就再也長不大了。

    她看人看事總是戴着厚厚的一層有色眼鏡,自己還以為不錯。

    ” “她那時候是什麼樣,爸爸?” “這個……”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園子外面的遠處望着。

    “她和你很像,法蘭妮。

    愛笑。

    我們經常去波士頓看紅襪棒球隊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時候她總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攤子喝上一點啤酒。

    ” “媽媽……會喝啤酒?” “會喝。

    打到第9局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洗手間裡,出來以後她就對我大吵一通,說我讓她耽誤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賽,其實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攤子喝酒的是她。

    ” 法蘭妮努力地想象自己的母親一手拿着一杯啤酒,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擡頭看着父親合不攏嘴的樣子。

    但她覺得怎麼也無法想象。

     “她一直沒有懷孕。

    ”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一起去看了醫生,想檢查一下兩個人誰出了問題。

    醫生說兩個人都很正常。

    後來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

    你媽媽喜歡得不行。

    弗雷是她父親的名字,這個你知道。

    1965年她流了一次産,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

    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産一個月,不過一切正常。

    我非常喜歡你。

    我們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 他不再出聲,一臉痛苦的神情。

    弗雷·戈德史密斯死于1973年,那時他13歲,法蘭妮4歲。

    開車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後駕車,曾經多次違章。

    弗雷7天後死了。

     “我想堕胎太好聽了。

    ”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說着,仿佛每個字都令他心痛。

    “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故意殺害嬰兒。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你現在必須考慮。

    我說過,我已經老了。

    ” “你不老,爸爸。

    ”她喃喃自語。

     “老了,老了。

    ”他突然變得十分粗魯,顯得心煩意亂。

    “我已經老了,還一門心思地想對年輕人指指點點。

    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17年前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我的妻子從此精神失常。

    一提堕胎我就會想到弗雷,沒有辦法,就像詩歌朗誦會上你不由自主笑出聲一樣。

    你的母親會一闆一眼地提出反對。

    她會說,這是道德問題。

    這是一種有2000年傳統的道德。

    生命的權利。

    我們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權利為基礎的。

    我隻看到了弗雷。

    他受了内傷,根本救不活。

    我看到了弗雷。

    他在床上躺了7天,渾身打着繃帶。

    人命太賤,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賤了。

    我看的書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讓她想得比我還要多。

    我們做的,我們想的——這些有時都太過武斷。

    這件事我怎麼也忘不了。

    就像喉嚨裡堵了一塊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好些合乎邏輯的東西都是從荒謬中推導出來的,都是從信念中推導出來的。

    我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不想打胎。

    ”她輕聲說道,“我有我的道理。

    ” “什麼道理?”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

    ”她微微揚起下巴說道,“就算是隻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 “你會不會放棄?” “我不知道。

    ” “你是不是想?” “不想。

    我要生下它。

    ” 他不再出聲。

    她仿佛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着我的學業,是不是?” “沒有。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把手叉在後腰,骨節喀喀地響了幾聲。

    “我在想,我們聊得挺長了。

    你現在還沒有必要就做決定。

    ” “媽媽回來了。

    ”她說。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卡拉的車子在薄暮的餘光中開上了車道。

    卡拉看到了他們,按了幾下喇叭,向他們起勁地揮動着手臂。

     “我得告訴她。

    ”法蘭妮說。

     “是得告訴。

    不過隔一兩天再說吧,法蘭妮。

    ” “好吧。

    ” 她幫他收拾好工具,然後兩人一起向車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