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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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的事。

    既然我們剛剛才變成人,還帶有靈長目動物的原始性,那麼我們相互聞聞身上的氣味就行! 果然,馬老婆子笑嘻嘻地嘟嘟了兩句,就拿着她手上的針線活出去了。

    我一點也沒吸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你來啦,坐嘛。

    ”黃香久放下手裡的書,拍拍她的床鋪。

    好象她已經知道我要來,床上更換了一條洗得很幹淨的條格布。

     “看的什麼書?” 我以為我有話可說了。

    我拿起書看了看,原來是半本《實用電工手冊》,連我也不懂。

     “啥書!馬老婆子剪鞋樣的。

    ”她笑了笑。

    “我還看啥書,識的幾個字都快忘光了。

    ” “可以繼續學嘛,”我心不在焉地說。

    我撂下書,想就勢坐在她拍的地方,但那本書恰好撂在我最适當坐的地方,我隻得又坐在馬老婆子床上。

     她又拿起《實用電工手冊》嘩嘩地翻,低着頭揀着看裡面的圖畫。

    仿佛很專心緻志,書裡沒有一張畫片,隻有幾幅線路圖。

     我掏出煙點着,默默地吸了幾口。

    我的精神恍惚遊移,因為一切離我原來想象的都太遠。

    求婚,完全不應該是這樣的場景。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分花拂柳,含笑不語。

    口舌生香,陳倉暗渡,桃源迷津……這不是談判,而是兩份情感的化合,立即就會在化學反應中産生出一種嶄新的結晶。

    可是,這裡的愛情呢?有愛情嗎?去他媽的吧,愛情被需求代替了! 一瞬間,我懷疑我選擇錯了;我完全不應該邁出這一步。

    我突然産生某種厭惡和煩躁的情緒,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反對我自己。

    我開始仔細地看着她。

    這次卻是用一種冷靜的購買者的眼光。

    她不能算是很美,但她的臉,她的黑得發亮的頭發,的确具有女性的魅力。

    和馬老婆子迥然不同,她的臉上根本找不出一點她生活的經曆,隻有成天抱着非現實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麼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春。

    那麼她是哪一種人呢?她臉上有一種很純淨的天真。

    這種天真使她的面部泛出一層非現實的、超凡脫俗的光輝。

    然而,再細細地看,這層超凡脫俗的光輝下面,似乎又掩蓋着成天什麼都不想的愚蠢。

    于是,這張臉成了一張十分耐看的臉。

    叫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愚蠢呢還是天真? 但是,她端端正正靠在牆壁上的上身,那副象貓似慵懶的、好象經常處于等待人去撫摸她的神情,千真萬确就是我在八年中的想象。

    一個幻影而又不是幻想。

    微微聳起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僅在視覺上就使人感到具有彈性。

    她身上沒有一點模糊的地方、無性别的地方,仿佛她呼出的氣息都帶有十足的女性,因而對男人有十足的誘惑力。

    這個發現,使我内心裡陡地感到一種潛在的危險,卻并不知道會有哪種危險。

    可是,又正是這種危險感刺激起我非要向前一躍,非要試探試探…… “馬老婆子跟你說過了嗎?”我終于開口了。

     “嗯。

    ”她終于擡起頭來,用微笑的眼睛看着我。

    “說過了。

    ” “怎麼樣?”我問這話的語氣就象是邀請她去散步。

     “你為啥叫她來說呢?這事最好咱們自己談。

    ”她說這話的語氣就象是讨論我向她借錢。

     “我們自己談也好。

    因為……因為,”我有點招架不住了,口齒不清的說,“因為我過去,過去沒談過這種事。

    所以才請她……” “你過去真的沒談過?” “真的!”我向她堅決地保證。

    實際上,所謂的“過去”我隻從一九五七年算起。

    一九五七年以前連我自己也不以為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咋會呢?”她雖然還微笑着,但還是抱有懷疑。

     “你想想,從五七年開始,我就不斷地在運動裡當‘運動員’。

    ”說到這方面,我流利起來,如數家珍地向她報了我的履曆。

    “你看看,我還有工夫變對象、鬧戀愛嗎?” “唉!”她搖搖頭。

    “真難為你!”但随即她又笑了:“那麼,還要我來教你?” 我涎着臉笑道:“你教教我也好。

    ”我覺得跟她在一起生活會很輕松。

     “老實說,”她突然變得很正經,“到咱們這個年紀,又經過這麼多事,啥‘戀愛’都談不到了。

    主要是要成個家,象大家夥兒一樣過日子。

    ” “這點正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我說。

    可是我心裡覺得我們想的并不完全相同。

     “這樣,咱們誰也别說誰……過去的事,都别再提了!”她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我。

    我理解她是在用一種強硬的态度維護她的弱點。

    我低下頭吸了一口煙。

    我想,我在感情上也不多麼貞潔。

    難道我沒有愛過别的女人?并且是真正地愛? 我點點頭:“當然!既然是、既然是……” 這“夫妻”兩個字,我怎麼也說不出口。

    既不習慣,又别扭,而且中間隔着兩公尺的距離,純粹象是在談買賣。

    我突然感到我們兩人都很可笑、很奇怪、很狼狽。

     她似乎也感覺到了。

    她站起來,從床上拿出一個綠色的鐵皮暖瓶,又拿起一個玻璃杯,問我:“要茶葉嗎?”我說我不要,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這時我才發現她臉上充滿着溫情和柔順。

    水倒進杯子裡,發出細語似的聲音。

    水是沒有形狀的,它倒進杯子裡就成了杯子的形狀了。

    一句我很喜歡的詩蓦地閃過我的記憶。

     她把水放在我面前的木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