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一個孩子精心搭置起來的積木在一刹那間全部倒塌,她冷漠的、冰涼的、嚴厲的表情陡地垮下來。

    她用拳頭堵着嘴,嗚嗚地哭道: “我說,你章永璘,你生就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走就走,跟我耍這些花樣幹啥?……其實你根本不用跟我要這些花樣!你說一聲:‘我要走’,你就走好羅!誰也不會攔你,誰也不會拉你……” 她的頭無力地垂着,語句斷斷續續的,耷下來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一副被悲痛壓倒的模樣。

    她捂着臉,站在箱子旁邊,宛如從箱子裡鑽出的向我索命的鬼魂。

    那姿勢分明召喚着我去安慰她,去把這一筆孽債算清楚。

    我猶豫着。

    我知道我無法跟她解釋明白,我不能把既是為了她,而又是為了解決我複雜的感情的這一舉動——離婚,說成是單純為了她的安全,或是說成單純是我對她已失去了感情的結果。

    她的腦子隻能理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灰色的事物、模糊的事物,對她來說是太費解了,對我來說又是太難表達了。

    理性不能代替感情,理性更不能分析感情,在心靈相互不能感應的關系中,任何語言都無能為力。

    而維系我們的,在根子上恰恰是情欲激起的需求,是肉與肉的接觸;那份情愛,是由高度的快感所升華出來的。

    離開了肉與肉的接觸,我們便失去了相互了解、互相關懷的依據。

     但是,我還是走了過去,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你怎麼知道我要走的?”我問。

     “我咋不知道?你肚子裡有幾根蛔蟲我都知道!”她乖乖地偎在我的懷裡,哽咽着說,“你當是我看不出來?你不走,能跟我離?你呀,勞改了二十年還是個少爺胚子,要人侍候你吃,侍候你喝。

    老實說,我是放你一條生路,讓你去尋你的主子,不然,我不吐口跟你離,你能離得掉?你是去投靠美帝蘇修也好,是去投劉少奇鄧小平也好,你放心,你反革命成功了,榮華富貴了,我決不來沾你的光,你何必跟我耍這樣的花樣!” 她笨得可愛,又聰明得可笑。

    好象我勞改的二十年中她都一直侍候着我似的,并且,她又有她對人和世界的理解——拾到籃裡的都是菜;凡是和當前“革命路線”對立的,不分青紅皂白一攬子是“反革命”! 而她卻愛着“反革命”。

     我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說: “什麼榮華富貴!很可能是兇多吉少,所以我才……” “哼!”她鼻子一皺,用淚眼柔情地看着我的臉,卻撇着嘴狠毒地說,“那是沒準!你肯定不得好死!因為你虧了心了。

    ” “是呀,”我凄然地一笑。

    “是虧了心了。

    ” 她似乎稍稍平靜下來,頭靠在我的肩上,歎了口氣說: “本來,我是想跟你大鬧一場的,去檢舉揭發你,叫你再去蹲勞改。

    可後來一想,你也可憐,一肚子才學,窩在這兒受人欺負;你有你的苦楚……還是好離好散吧,都給各人留下些可想的地方。

    我告訴你,不管你以後多榮華富貴,有多少漂亮的女子圍着你轉,象我這樣心疼你的女人,你一個也找不到!我呢?我也想開了,馬老婆子一個人也過了一輩子,還是樂呵呵的,我還不能象她一樣過麼?……” “哪能……你還年輕,找一個比我合适的……”我違心地安慰她。

     “算了吧,少跟我賣片兒湯了!”她擦幹臉上的眼淚,紅紅的小鼻頭噏動着,扇子般的睫毛上還沾着淚水,象湖塘上蒙着的一片濕霧,令人心醉。

    她說:“我以後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狗跟你說謊!還找誰呢?我命裡不該有好男人。

    找着一個好男人還攏不住,要跑。

    那個錢,你帶上,路上好花。

    我前兩次離婚,都拼命向人要錢,要東西,打官司,這次跟你離,我心甘情願送給你。

    你拿着好了,我還有三百塊哩!” 說完,她擰過身來,把富有彈性的乳房緊貼在我的胸口上,用一種仿佛準備決鬥的火辣辣的語氣說: “上炕吧!今天晚上我要讓你玩個夠!玩得你一輩子也忘不掉我!” 月亮升到當空。

    房裡的燈一滅,月光陡然象瀑布一樣向小小的土屋中傾瀉進來。

    她的細聲碎語在月光中蕩漾。

     “……我告訴你,你将來是準不得好死的,因為你虧了心了……可是,不管有多少人給你送葬,送花圈,心眼裡真正哭你的就我一個,你信不信?……以後,每到清明,我不管在哪兒,都給你燒紙,你就到我這兒來拿錢花好了……來吧,快脫了,還愣在那兒幹啥?” 我感到有兩條火燙的胳膊将我緊緊地摟住,把我拉下去,拉下去……沉到月光的湖底。

    耳邊,又響起從水底深處浮上來的聲音。

     “……你别忘了,是我把你變成真正的男人的……” 啊!世界上最可愛的是女人! 但是還有比女人更重要的! 女人永遠得不到她所創造的男人! 有一個小蟲子在牆角沙沙地爬。

    啊,春天來了!再有一個月便是清明。

     我是不是要回到她身邊來領受祭奠呢? 好大好圓的月亮啊!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原載《收獲》198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