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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膚仍然是黃白的,不用撫摸就感到它溫暖而光滑……我微笑了。

     “你應該寫申訴。

    ”她說,“你就從右派問題上捯騰起。

    後面的事,其實都是從第一件事上鬧起的。

    你平反了,沒準真跟馬老婆子說的那樣,還能去教書哩……” “算了吧,”我擺擺手。

    “就是因為要從根子上捯騰起,所以現在我才不捯騰。

    ” “那要等到啥時候呢?” 我把眼睛從那三角形的胸脯上移開,想了想應該怎樣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坐起來,“鄧小平都平反了哩。

    ” “哦?”這倒是個讓我驚奇而興奮的消息,怪不得現在寫申訴書成風。

    “是真的嗎?” “當然,人家都出來工作了。

    ” 她白天想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個! 這本來應該是從報紙上、廣播上宣傳得人人皆知的事情;報紙廣播的背後,肯定還有一份份從一位數直到三位數的“紅頭文件”。

    但在荒僻的居民點,在一個由風暴無意識地抛來的雜物湊合起來的小村莊,在住在這個小村莊的我眼裡,從傳播媒介中傳來的國家大事,就象一連串象形文字,一連串符号,那是它,而又不是它。

    需要從那些曲裡拐彎的筆劃中找到通向它的途徑。

    可是那曲裡拐彎的筆劃構成了一座真正的米諾斯迷宮,局外人注定是不可理解的。

    最高層的、龐大的國家機器,把它的力經過無數傳動杆傳遞到下面,到此地,好象要經過月球把太陽的光反射到地球上來的相同裡程,我們的神經末梢隻能感覺到一點點輕微的顫動。

    在這裡,大自糧食定量的增減,小到今天書記主動“請”我抽一支香煙,你就在這裡面去捕獲微妙的信息吧。

    理解是不可能的,完全得憑感覺,于是一切都神秘化了:隕石、地震、母雞司晨、怪胎、毛孩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自然現象,和越南停戰、西哈努克訪華、姚文元的大塊文章、國宴上姓名的排列以及在曲徑小道旁開出的新聞之花,對社會的影響仿佛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

    這是“天人合一”學說盛行的時代;我們又返回中世紀。

    我努力從哲學、政治經濟學中理解規律,書上的東西全是明明白白的,我大緻知道社會要往什麼方向去。

    這種理解不但是支持我生存的梁柱,并且化為我靈魂中直覺的觸須。

    但一接觸實際,一切都紊亂了:那些傳來的信息全非線性排列,而是帶有極大的随意性。

    它逸出了常規,并且幹擾了直覺,就和飛機施放的金屬雨幹擾着雷達波一樣。

     但是,這個信息非同一般。

    直覺告訴我外面是真正要起變化。

    一股火焰穿過煙囪;一股熱流貫穿我周身的血脈。

    同一條船上翻下來的,不管是先翻下來的或是後翻下來的,現在終于有一個人爬上了那條大船,并擔任了船長,他當然首先要指揮營救。

    至于那條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以後會向哪兒開,得等到把所有的落水者撈上來再說。

     她的眼睛帶着詢問的神情望着我。

    一對女人的眼睛,不是羊的眼睛,但卻象羊的眼睛一樣溫順、懷疑、警惕、遊移。

    而這時我能向她說什麼?一種朦胧的感覺不能算是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難以進入那座迷宮。

    我并不想把那條大船擊沉:既然我已經落水了,大家都下來吧!這條船應該有我的一份!我隻想回到大船上去,晾幹我的衣衫,舔淨我的傷痕,在陽光下舒展四肢,并在心靈深處懷着一個隐秘的願望:參與制定船的航向。

    十幾年來的經驗已經說明了:可以由一個人掌舵,但不能由着一個人把船愛向哪兒開就向哪兒開。

    但我能把這些說給她聽嗎? 電燈泡雪亮,我已經不習慣這種光明了。

    羊圈裡幾個月來點的都是上一個世紀的煤油燈,我喜歡那種黑暗中的溫暖。

    在黑暗中想象着呢喃的細語,輕柔地撫慰我寂寞的神經……而現在我面前竟坐着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且是她!她在勸我,用那款款的動聽的聲音。

    但這個聲音又言不及義,仿佛有弦外之音。

    我忽然悟到了她目光中詢問的意義:這間房裡隻有我們兩個人,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和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難道除了“申訴”、“平反”,就沒有别的話說嗎? 她的目光中不僅有詢問和遊移,那閃閃爍爍的光波裡還有期待、盼望和默許。

    仿佛她己支好了一種架勢,隻等待我猛地一擊。

    但她又絕不會進行抵抗,她準備好了在我的一擊之下全面瓦解。

    我坐在這邊床上,她坐在那邊床上,中間是一條褐色的泥地,不足兩公尺。

    這真正是一條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你把它當成森嚴壁壘就是森嚴壁壘,你不把它當回事它便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