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南屏醉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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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學士與秦少遊、黃魯直、佛印禪師四人共飲。

    東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無聲之物,中要兩個古人,後要結詩二句。

    要說得有情有理,而又貫串,不能者罰。

    」旁邊看的人都替濟公擔憂,濟公卻不慌不忙道:「相公聽著: 蘇東坡說起道:筆花落地無聲,擡頭見管仲。

    管仲問鮑叔,如何不種竹? 鮑叔曰:隻須三兩竿,清風自然足。

     秦少遊說道:雪花落地無聲,擡頭見白起。

    白起問廉頗,如何不養鵝? 廉頗曰:白毛鋪綠水,紅掌撥清波。

     黃魯直說道:蛀屑落地無聲,擡頭見孔子。

    孔子問顏回,如何不種梅? 顏回曰: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佛印禪師後道:天花落地無聲,擡頭見寶光。

    寶光問維摩,僧行近如何? 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

    」 王安撫聽了,打動當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道:「語參禪妙,大有可思。

    且問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濟公道:「小僧乃淨慈寺書記僧,法名道濟。

    」王安撫聽了,大喜道:「原來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濟書記,果是名下無虛。

    快請起來相見!」重新見禮過,遂邀入後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撫親陪。

     二人吃到投機處,濟公方說起兩廊畫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樂助,安撫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

    既是濟師來募,因取出俸鈔三千貫,叫人押送到淨慈寺去。

    」濟公方謝別安撫,一同回寺。

    長老看見,隻驚喜得吐舌道:「這位宰官化得他來,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爛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

    他也不扒起來,竟閉著眼要睡。

    正值馮太尉的轎過,前導的虞候看見,吃喝叫他起來。

    濟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覺,你管我怎麼?」太尉轎到面前,聽見了,因喝罵道:「你一個和尚,吃得爛醉,說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吩咐四五個虞候將濟癲扛到府中,當廳放下。

     太尉復問道:「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癲狂貪酒,怎說無罪?」因叫當該取紙筆與他,問他是何處僧人,有何道行,可從實供來。

    濟癲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紙筆,竟供道: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習儒風。

    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傳燈佛下世,語具辯才。

    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記十車經。

    廣長舌,善譯五天竺書;圓通耳,能省六國梵語。

    清涼山一萬二千人,猶記同過滑石橋;天竺寺五百餘尊者,也曾齊登鷲峰嶺。

    理參無上,誰不豎降旗?妙用不窮,自矜操勝著。

    雲居羅漢,惟有點頭;秦州石佛,自難誇口。

    剃光頭,賣蘿蔔,也吃得飯;洗淨手,打口鼓,也覓得錢。

    倔強賽過德州人,蹺蹊壓倒天下漢。

    有時娼妓家說些因果,瘋狂不是瘋狂;有時尼姑寺講些禪機,顛倒卻非顛倒。

    本來清淨,笑他龍女散花多;妙在無言,笑殺文殊獅子吼。

    唱山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

    坐不過,禪床上醉翻斤鬥,戒難持,缽孟內供養屠兒。

    袈裟當於盧婦,盡知好酒癲僧;禪杖打倒龐婆,共道風流和尚。

    十六廳宰官,莫不盡我酒後往還;三天竺山水,從來聽予閒中坐臥。

    醉昏昏偏有清頭,忙碌碌卻無拘束。

    雖則欲加罪,和尚易欺;隻怕不犯法,官威難逞。

    請看佛面,稍動慈悲,拿出人心,從寬發落。

    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供完,當該取了呈上。

    馮大尉見其揮灑如疾風猛雨,已自驚羨,再見名字是道濟,因訝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同僚中多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不惜名檢?今日經此一番,不便加禮,且放他去了罷。

    」濟公聽見放了他,他倒轉大笑起來道:「我和尚吃醉,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隻怕太尉查不見外國進貢的這盒子玉髓香來,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聽見濟癲說出「玉髓香」三字竟驚呆了。

     原來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來燒過,就吩咐馮太尉收好,馮太尉奉旨收在寶藏庫第七口廚內。

    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聖上玉體不安,皇太後取出來燒了祈保,就隨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裡。

    皇上不知原由,叫馮太尉去取。

    馮太尉走去取時,已不見了,心上著忙,不敢復旨,故自出來求籤問蔔。

    今見濟癲說出他的心事,怎不著驚?因問道:「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裡麼?」濟癲因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響蔔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 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忙叫人將他扶起,自起身與他分賓主坐下,復問道:「濟師既知,萬望指教。

    」濟公道:「說是自然要說,但貧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盤醒了,清醒白醒,恐說來不準。

    敢求太尉佈施一壺,還了貧僧的本來面目,貧僧便好細說。

    」馮太尉沒奈何,隻得叫人取酒請他。

    濟公直吃得爛醉如泥,方才說道:「這香是皇太後娘娘舊年中秋夜,取出來焚燒。

    祈保聖安,因夜深了,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內。

    你為何問也不去問聲,卻瞎哄哄亂尋?」馮太尉聽了,又驚又喜,卻不能全信,因吩咐掌家款住他,自卻飛馬入朝去查問。

    去不多時,早歡歡喜喜飛馬回來,向濟公稱謝道:「濟師竟是未蔔先知的一尊活佛了!這玉髓香果在內庫第三口廚裡,連皇太後娘娘也忘記了。

    」說罷,濟公辭出回寺。

     自此之後,以遊戲而顯靈救世之功,也稱述不盡。

    隻到了六十外,忽爾厭世,遂作病容。

    松少林長老因看他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旦如此?」濟癲笑笑,也不回說些甚麼,但信口作頌道: 健,健,健,何足羨!止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

    吾聞水要流乾,土要崩陷,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稜稜的瘦骨幾根,鱉鱉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使他安閒;何苦忍饑寒,奔道路,將他作賤?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難看;且酸的酸,鹽的鹽,人情已厭。

    夢醒了,雖一刻,卻也難留;看破了,從百年,大都有限。

    倒不如瞞著人,悄悄去靜裡自尋歡;索強似活現世,哄哄的動中討埋怨。

    靈光既欲隨陰陽,在天地間虛行;則精神自不肯隨塵凡,為皮囊作楦。

    急思歸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來,實自家之情願。

    從此緊閉門,坐破蒲團;閒行腳,將山川踏遍。

     長老聽了,歎羨道:「濟公來去如此分明,禪門又添一重公案矣。

    」故濟公坐化後,留此醉跡,為西湖南屏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