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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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感到羞慚;依舊退了回來,也許這隻是一種本能吧,困為我深心裡存着畏懼,害怕踉跄失足的人會帶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這樣忽進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認識到處境十分可笑。

    然而,我還是既不敢開口說話,又不敢轉身離開,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過問。

    要是我告訴您,我在那兒遲疑不決徘徊了大約一個小時,綿長無盡的一小時,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話。

    那一小時的時間是随着一片無形的大海上面千起萬伏的輕濤細浪點點消逝的:一個虛寂幻滅的人的形影,竟是這麼有力地令我震動,使我無法脫身。

     “可是,我始終找不出說一句話、作一件事的勇氣,我會整整半晚那樣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後也許會清醒過來顧念自己,離開他轉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經下了決心,準備撇開眼前的凄慘景象,就讓他那麼暈厥過去,——可一股外來的強大威力,終于改變了我這種左右為難的境況:那當兒忽然下起雨來了。

    那天黃昏時一直刮着海風,吹聚起滿天濃厚潮潤的春雲,早使人肺腔裡和心胸間窒悶阻塞,直感到整個天空都沉沉降落了。

    這時突然掉下一滴雨點,接着風聲緊促,催來一陣暴雨,雨點沉重密集,嘩嘩傾瀉,來勢異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邊,雖然撐開了手中的傘,狂風驟雨仍舊搖撼着我的衣衫。

    劈劈拍拍的雨點打着地面,激起冰涼帶泥的水沫,濺在我的臉上和手上。

     “可是,——這一霎令人驚駭無比,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我回憶起來仍不免喉管發緊,——任是大雨滂沱,那個不幸的人卻還躺在椅上毫無動靜。

    所有的屋檐水溝都有雨水滔滔不絕地流着,市内車聲隆隆遙遙可聞,人人撩起外衣紛紛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縮避走,都要躲藏起來,不論什麼地方,不論人或牲畜,在猛烈沖擊的驟雨下張皇恐懼的情狀顯然可見——唯有那兒長椅上面漆黑一團的那個人,卻始終不曾動彈一下。

    我先前對您說過,這個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動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緒雕塑式地表露出來,可是現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動,靜靜躺着全無感覺,世界上決難有一座雕塑,能夠這麼令人震駭地表達出内心的絕望和完全的自棄,能夠這麼生動地表現死境:他顯得疲憊已達極點,再也無力站起來走動幾步躲向一處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與否,在他也已是絲毫無足輕重。

    我隻覺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詩人,米開朗傑羅也罷,但丁也罷,也塑造不出人世間極度絕望、極度凄傷的形象,能象這個活生生的人這麼驚心奪魄深深感人,他聽任雨水在身上澆灑淌流,自己已經力盡氣竭,難再移動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沒有别的辦法。

    我猛然縱身,冒着鞭陣一般的疾雨,跑過去推了一下長椅上那個濕淋淋的年輕人。

    ‘跟我來!’我抓起了他的手臂。

    他那雙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

    好象有點什麼在他身上漸漸蘇醒,可是他還沒有聽懂我的話。

    ‘跟我來!’我又拉了一下那隻濕淋淋的衣袖,這一次我幾乎有點生氣了。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不知所措。

    ‘您要我上哪兒?’他問,我一時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帶他上哪兒去:僅隻是要他不再聽任冷雨澆灑,不再這樣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兒深陷絕望自尋死路。

    我緊緊抓着他的手臂,拉着這個完全心無所屬的人往前走,将他帶到茶亭邊,這般雨橫風狂,一角飛檐總還能夠多少替他遮擋一些。

    下一步該怎麼辦,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任何打算。

    我所要作的隻是将這個人領進一個沒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處屋檐下,以後的事我根本不曾考慮。

     “我們兩人就這麼并肩站在一個狹窄的幹處,背靠着鎖着的茶亭門牆,頭上隻有極小的一片檐角,沒休沒歇的急雨不時偷襲進來,陣陣狂風吹來冰涼的雨水,掃擊着我們的衣衫和頭臉,這種境況無法久耐。

    我不能老是那麼站着,陪着一個水淋淋的陌生人。

    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強拉過去,又不能什麼話也不說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兒。

    真得要設法改變一下這種情況才好:我慢慢兒強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

    我當時想到,最好是雇一輛馬車讓他坐着回家,然後我自己也轉回家去:到了明天他會知道怎樣挽救自己的。

    于是,我問身旁這個呆瞪瞪凝視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兒?’” “‘我沒有住處……我今天下午才從尼查來到這兒……要上我那兒去是辦不到的。

    ’” “最後這句話我沒有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