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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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考什麼?”他生氣地一甩手,“都說是初中畢業生,可問個簡單的四則運算都不知道,還把高爾基當成中國人。

    簡直是瞎胡鬧!” 知識分子都有個拗勁兒,那胖子脾氣更拗。

    興許是那兩個姑娘拿我的牌子騙了他,把他惹火了,這會兒非一頭撞在南牆上,怎麼說都拉不回來。

     車開動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沙上地上。

    胖子還從駕駛室裡鑽出半拉身子,巴掌拍着車門朝我喊“小夥子,當教師,老實正派是頭一條。

    不正派,你有多大的學問都不行!” 白高興了一場,當老師的美夢破滅了,那些科學家、作家、軍官都從我身邊跑掉了,胖子也跑掉了,車輪打起爛泥濺到我身上。

    我垂頭喪氣地轉過身,卻看見那兩個姑娘正在一座帳篷旁邊怯生生地望着我哩。

     “你們是咋搞的!你看,都是你們……”我把一肚子怨氣發在她們身上。

     兩個姑娘擠在一塊堆,低着腦袋說:“咱們沒辦法,……咱們小學還沒畢業,胖子要考我們,我們說不用考了,我們眼你是同學,一塊兒初中畢了業,是你帶着咱們上這兒來的。

    後來,沒想到……” 我看她們眼淚汪汪的樣子,知道她們也知錯了。

    人掉在水裡的時候,連根稻草也要抓一下,她們決不是有意坑害我。

    我再沒說啥,拔起腿就朝那大喊大叫的帳篷走。

     “喂,喂,”姑娘叫住我。

    “幹脆,你帶上咱們倆吧。

    咱們都是老鄉,你又是個好人,你到哪兒咱倆也到哪兒。

    ” 我說,“不行。

    再是個好人,人家看我年紀輕輕的帶着兩個姑娘也犯疑心,你們沒瞧見剛剛那個胖子朝我喊,這不就是個例子?” “那咋辦呢?”姑娘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咱們錢也花完了,這兒沒一個熟人,回又回不去” 我一看她們掉下眼淚,心裡又不落忍了,好歹是老鄉哩。

    我說:“好了,你們别哭了。

    在沒找到工作的時候,咱們仨就在一塊兒吧,我還有幾件衣服哩。

    ” 我跟你說過,爹媽就我一個兒子,所以咱們家雖然是莊稼人,我的衣服可不缺。

    農業社興旺的那兩年,家裡有點錢就給我置衣裳,爹媽一心想把我打扮得像個人樣兒,送到學校去。

    唉,想起來,要是咱們國家按五六年那樣發展下去,興許我規在已經當了大學講師了哩。

     我不說了嘛,那時候的尾亞像個自由市場。

    帳蓬前面喊叫着招工,帳篷周圍就搞小買賣。

    賣的都是随身帶的東西,也有倒騰糧票的。

    當然,幹這種事的全是我這樣的“盲流”,有職業的幹部工人誰搞這個?賣東西的時候不用擺攤也不用喊叫,把東西拎在手上就行了,一會兒就有人過來問你。

    我先揀冬天不穿的衣服賣,一條藍卡叽褲子跟一件新新的白布襯衫,才賣了十塊錢。

    六O年的錢不經花,一碗茶水三毛錢,一碗稀稀的面條一塊錢,一塊茶杯蓋大的玉米餅子要五毛三個人吃了一天,把褲子跟襯衫全吃光了。

     晚上我回到土坯房的小客店,兩個姑娘也不知在那兒趷蹴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她倆紅着眼晴來找我,說:“咱們把你的好差事給蹬了,就夠對不起你的,再這麼花你的錢,心裡更過意不去。

    咱倆商量好了,就到招幹體力活的帳篷去報名算了,反正咱倆也沒啥别的能耐。

    ” 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們既然自己願意去幹體力活,我隻好說:“那你們就去吧。

    幹不動重的幹個輕省的,悠着自己的力氣。

    反正總比老家好,還能吃上一口飽飯。

    ” 她們去報了名,當天下午就坐上大卡車走了。

    我又賣了件襯衫,跑到她們的汽車那兒,給了她們每人兩塊錢。

    那汽車旁邊還在喊叫:“來咱們這兒呀,牛奶當水喝呀……”而她們倆在車上卻眼淚刷刷地往下流,我在車下也禁不住難過起來,好像咱們真是同學,真是一塊兒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邊疆來的…… 我們開車的司機能在全疆到處跑。

    好多年以後,有一次我的車停在庫爾勒的街上,前面有一輛卡車在往下卸香梨,那個在車上搬筐子的婦女,我越看越面熟,好半天才想起來,那就是我的老鄉,兩個姑娘當中的一個。

    她幹活挺麻利,人也比過去胖多了,肯定是結了婚,還生了娃娃,一舉一動都透出能主事兒的潑辣勁兒。

    我盯住看了一會兒,可沒好意思跟她打招呼。

    我把車開過去的時候瞟了一眼,那車是農二師一個團場的。

    大概她倆都在農二師的哪個團場當了農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