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燈
僵硬的樣子有點像個商人,或是一種奇怪的官員的表情。

    突然,他的說話聲又能聽見了,仿佛是為了說話而故意吸引人似的。

     “喂!你知道不知道,你或者說他在銀行開賬号是用真名還是假名?” 維羅克夫人把她那張假面具轉向他,大白眼珠子閃着光芒。

     “用假名?”她若有所思地說。

     “你務必說話要準确,”奧西彭在急速奔馳的馬車上講起了課程,“這極為重要。

    我要解釋給你聽。

    銀行的紙币上有号碼,如果銀行用他的名字支付的紙币,那麼當他的死訊廣為人知的時候,那些紙币就能用來跟蹤我們的行蹤,因為我們沒有其他的紙币。

    你有其他錢嗎?” 她搖頭否定。

     “真的什麼錢都沒有了?”他頑固地問道。

     “幾個銅錢。

    ” “這種情況很危險。

    錢的問題需要加以特别的對待,非常特别的對待。

    我們可能會損失一半的錢,因為我們必須把錢拿到巴黎我知道的幾個安全地點去兌換。

    如果是假名的情況,比如他的銀行賬号用了假名‘史密斯’,我們就能安全地使用這些錢了。

    你聽懂了嗎?銀行不知道維羅克先生和史密斯是否是同一個人。

    你有沒有看出準确地回答我的問題的重要性?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她鎮定地說: “我記起來了!他沒有用真名在銀行存款。

    他告訴我存款用的名字是普羅佐爾。

    ” “你肯定?” “肯定。

    ” “你覺得銀行不知道他的真名字?或銀行裡有人……” 她聳了聳肩。

     “我怎麼能知道?可能嗎?湯姆?” “不,我覺得不大可能。

    知道多一點情況總是好事。

    我們到了,你先走,走直線進入。

    行動要機靈。

    ” 他留在後面,用自己的零錢付了馬車費。

    他的詳細計劃開始按部就班地執行起來。

    維羅克夫人拿着去聖馬洛的車票,進入了女士候車室。

    奧西彭同志走入酒吧,在7分鐘裡喝下了三杯熱的摻水白蘭地。

     “喝酒驅寒。

    ”他向酒保解釋道,并友好地點頭、咧着嘴微笑。

    然後,他走出酒吧,臉上一副酒後的喜氣洋洋。

    他擡眼看了看鐘表。

    時間到了,他等着她。

     維羅克夫人準時出來了,戴着面紗,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黑得就跟死亡一樣,帽子上有幾朵便宜的白花。

    她走過幾個正在大笑的男人,但他們的大笑隻需有人說一個單詞就能被停止。

    她的步履很懶散,她的背挺得很直。

    奧西彭心懷恐懼地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起步跟着走。

     列車進站了,排隊上火車的人很少。

    每年這個時候是淡季,再加上惡劣的天氣,列車上隻有很少的旅客。

    維羅克夫人緩慢地在一串空曠的車廂前走着,直到奧西彭從她的背後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到了。

    ” 她上了車,而他留在站台上觀望。

    她向前彎腰低聲說: “湯姆,出了什麼事?有危險嗎?” “等一等,列車員來了。

    ” 她看見他與一個穿制服的人在打招呼。

    他們談了一會兒話。

    她聽見列車員說“先生,很好”,并看到那人摸了一下帽子。

    過了一會兒,奧西彭回來了,說:“我告訴他别讓其他人進入我們的車廂。

    ” 她坐在座位上,身體向前傾。

    “你想得很周全……湯姆,你能救我吧?”她突然摘掉面紗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在一股痛苦的感情的催促下問道。

     摘掉面紗,她的臉像岩石一樣冷酷,眼睛看着前方,大大的、幹涸的、無光澤的眼珠就好像是在閃光的白球上燒出了兩個黑洞。

     “沒危險了。

    ”他說,并用渴望得近乎全神貫注的眼神盯着她。

    對維羅克夫人來說,此時已經逃離了絞架,他的目光充滿了力量和溫柔。

    她被感動了——臉變得不那麼僵硬恐怖。

    奧西彭同志像初戀情人那樣凝視着情人的臉。

    亞曆山大·奧西彭,綽号“醫生”的無政府主義者,一本醫學小冊子的作者(并非正常的醫學小冊子),最近曾為工人俱樂部講解衛生學的社會意義,絲毫不受傳統道德的約束——但他服從科學規律。

    他是個講科學的人,所以用科學的眼光盯着對面的女人,而她是一名精神變态者的姐姐,她本人也是一名精神變态者——謀殺犯類型的。

    他盯着她,心裡卻像意大利農民崇拜自己的聖徒那樣崇拜起了犯罪學專家龍勃羅梭。

    他是用科學的眼光盯着她的,他盯着她的面頰、鼻子、眼睛、耳朵……劣等!……緻命!在他熱情的凝視下,維羅克夫人稍微放松了心情,蒼白的嘴唇微微張開了。

    于是他就盯着她的牙齒看……毫無疑問……這是謀殺犯的類型……奧西彭同志沒有引用龍勃羅梭的犯罪靈魂學說,因為他從科學角度看不相信自己有靈魂。

    但他有科學精神,這使得他在火車站台上用神經混亂的、愚蠢的語言進行科學論證。

     “他是個極為特别的青少年,我是說你的弟弟。

    研究起來最有趣,典型,完美的典型。

    ” 他是因為害怕才說這些科學的語言的。

    聽到這些對自己死去弟弟的贊美之詞,維羅克夫人身體向前傾斜,陰沉的眼睛裡閃耀起一絲光芒,就好像預示着暴風雨将要到來前的一縷陽光一樣。

     “他确實是個典型,”她低聲說道,聲音溫柔,嘴唇顫抖。

    “湯姆,你很注意他。

    我很愛你這點。

    ” “你們兩個很相像,相像得難以置信。

    ”奧西彭繼續說,借以釋放内心集聚的恐懼,并掩蓋等待火車開動的令人生厭的煩躁心理。

    “是的,他很像你。

    ” 這些話既不感人又沒同情心。

    但強調相似性卻足以對刺激她的感情起到強大的作用。

    維羅克夫人先是微微哭泣,接着伸出手臂,最後号啕大哭起來。

     奧西彭走進包廂,急忙把包廂的門關上,然後向車外望去,看看車站大鐘上的時間。

    還剩下8分鐘的時間,在最初3分鐘裡,維羅克夫人一直在猛烈地、絕望地大哭。

    後來,她稍微收斂了一些,雖僅是嗚咽但淚流滿面。

    她試着與自己的救命恩人說話,他是她的生命的使者。

     “哦,湯姆!他如此殘忍地剝奪了我的感情,我怎麼會怕死呢?我怎麼能這樣?我真是個懦弱的人!” 她大聲悲歎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她認為自己的生活缺乏優雅和魅力,過着不體面的生活,但誇耀自己有忠實的生活目的,甚至到謀殺前都是如此。

    人們在悲歎自己可憐的人生時,總是痛苦多,言語少,述說出真理——或者說呐喊出的真理——都是從表達虛假感情中挑選出來的掩飾性的詞語。

     “我怎麼這樣害怕死亡?湯姆,我做過努力,但我害怕。

    我試圖自殺,但我做不到。

    我堅強嗎?我想我遭受的苦難還不夠。

    當你來了……” 她停頓了一下。

    這時她的内心感到湧上來一陣信賴和感激之情,于是邊哭泣邊說道:“湯姆,我要與你度過餘生!” “去坐到包廂遠離站台的那一個角落裡。

    ”奧西彭焦慮地說。

    她等待他的救命恩人坐好,又開始新一輪的哭泣,這一輪比上一輪更加猛烈,他隻好看着。

    他用醫生的眼光進行觀察,仿佛是在數她一共哭了幾秒鐘。

    他終于聽到列車員的哨子聲了。

    他感到列車移動了,他的上嘴唇不知不覺地收縮起來,牙齒都露出來了,樣子非常猙獰可怕。

    維羅克夫人,既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感到什麼,她身旁的救命恩人奧西彭靜靜地站着。

    他感覺火車越跑越快,火車發出沉重的隆隆聲,與那女人的大聲哭泣交織在一起。

    這時,他跨出兩大步,蓄意地打開包廂的門,跳下了火車。

     他差一點就落在站台的外面,這反映出他是下了多麼大的決心才敢執行這個玩命的計劃,他需要在空中把車廂的門關上,這幾乎是個奇迹。

    他覺得自己像中了子彈的兔子一樣在站台上滾了幾個跟頭。

    他被摔傷了,震暈了,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上氣不接下氣,但他站了起來。

    他很鎮定,完全有能力應付圍攏過來的鐵路工人,他們把他圍在中央。

    他向他們做了解釋,他的語調很溫和,語言很有說服力,他說妻子突然決定去法國布列塔尼看望快要死的母親。

    很自然,她很傷心,他很擔心她的狀态,于是他就試圖使她振作起來,可他确實沒有發現火車已經開動了。

    針對有人提出“先生,你為什麼不送她到南安普敦”這樣的疑問,他說不行,因為年輕的妻妹在家裡照顧3個小孩子,如果他不回去,妻妹肯定會害怕,而此時電報局已經關門了。

    他一沖動,于是就跳下了火車。

    “但我永遠不敢再這麼幹了。

    ”他總結說。

    周圍的人都笑了,他分給大家一些零錢,然後踏着完全看不出瘸拐的閱兵步伐走出了火車站。

     在火車站外面,奧西彭同志拒絕一輛招呼他的馬車,因為他發現自己身上有了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那麼多的錢,而且花起來安全可靠。

     “我能走。

    ”他說,并向馬車夫投以友好的微笑。

     他能走,他也确實走了。

    他走過大橋,他走過了威斯敏斯特教堂,教堂的尖塔巋然不動,路燈照亮了他的黃色短發。

    維多利亞車站的燈光看着他走過,接着是斯隆廣場,再接下來是海德公園的欄杆。

    奧西彭同志走上了一座大橋。

    橋下既黑暗又寂靜的河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險惡的河水奇迹般地把靜止的陰影和流動的微弱閃光混合在一起了。

    他站在欄杆前很長一段時間,呆呆地望着河水。

    鐘樓發出一陣粗糙洪亮的轟鳴聲,他仰起低垂的頭一看,瘋狂的英吉利海峽已經是12點半了。

     奧西彭同志再次上路了。

    那天晚上,他那健壯的身影出現在這座巨大城市的郊區。

    此時此刻,這座龐大城市已經進入睡眠狀态,睡在一塊巨大的爛泥毯子上,身上蓋着陰冷的薄霧。

    他走過沒有死氣沉沉的大街,消失在龐大的住宅區裡,住宅區裡,一排排筆直地向地平線盡頭延伸的房子看不到盡頭,排排房子的周圍都修建了空曠馬路,馬路沿線豎立着一串串的煤氣燈。

    他穿過了廣場、空地、橢圓闆球場、公共活動區,還走過了無名的樣子單調的小街,這裡居住着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的社會殘渣,他們既沒有希望又懶散。

    他走着,突然,他轉彎走入一片肮髒草地的前花園,從衣袋裡掏出鑰匙進入一間小髒屋子。

     他穿着衣服就一頭栽在床上,在床上靜靜地躺了整整一刻鐘。

    然後,他突然坐了起來,盤腿坐在了床上。

    天空破曉了,他仍然睜着眼保持着這個姿勢。

    這個人在毫無目标的情況下走了這麼遠的路,竟然絲毫沒有疲态,還能一動不動地保持一個姿勢長達數小時。

    當太陽光逐漸灑在屋子裡的時候,他松開了手,躺倒在枕頭上。

    他凝視着天花闆,突然,他的那雙眼睛閉上了。

    奧西彭同志在太陽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