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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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面對面地對話了。

    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甯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内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

    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着我,阻隔着我。

    可是,想到不久它将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

    也許金閣會先于我們而毀滅。

    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仿佛經曆着同樣的生。

     環繞金閣植滿赤松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着消災咒: “怯怯。

    佉呬呿呬。

    吽吽。

    入嚩羅入嚩羅。

    盋羅人盋。

    盋人盋羅。

    ”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将化為灰燼。

    于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将透過給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面的漱清殿疊欣清殿。

    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

    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

    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征。

    這麼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于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

    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着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飄浮着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人檢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

    它充滿積郁的光,俯視着這纖細的建築物。

    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仿佛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内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隻用它自己神秘的輪廓拒絕着周圍閃爍的世界。

    并且,隻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紋推着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緻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此後至戰争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灑在它的美的時期。

    怎麼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它。

    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着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

    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系在一起的媒介。

    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

    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

    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

    盡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

    這麼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裡,藏在我的組織裡,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咽下,然後隐匿起來似的。

     想一想這一年間,我沒有學習經典,也沒有讀書,天天都接受修身、軍訓、武道訓練,上工廠和充當強制疏散的助手打發日子。

    戰争助長了我富于夢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遙遠了。

    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争恍如一場夢,是一種沒有實質的匆忙的體驗,恍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轟炸機第一次轟炸了東京,這時我想:也許明天京都也會遭到空襲。

    我暗自幻想着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裡。

    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着古老的東西,以緻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産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

    因為我想像着應仁大亂使這古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于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将會遭到火劫吧。

    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态将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将會複蘇為不死鳥而飛翔。

    被束縛在形态中的金閣将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裡那裡,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面上…… 等啊等啊,京部終于沒有遭到空襲。

    翌年3月9日,傳來了東京小工商業區一帶成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災禍離京都很遠,京都顯現的隻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絕望地等待着。

    這早春的天空保閃亮的玻璃窗,不讓人窺見其内部,但我相信其内部隐藏着火和破滅。

    如前所述,我對人的關心是淡薄的。

    父親的死,母親的貧窮,幾乎沒能左右我的内心生活。

    我隻幻想着一種在巨大的天下的壓榨機似的東西,在一定的條件下把災難、悲慘的結局、滅絕人往的悲劇、人、物質、醜陋的東西、美好的東西,統統壓得粉碎。

    早春的天空異乎尋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為是覆蓋着大地的巨斧的冰涼的刃光。

    我隻是等待着它的下落,甚至無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

    本來我并沒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虜。

    我所關心的、讓我感到是個難題的,理應隻是美的問題。

    但是,我并不認為戰争作用于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

    如果人隻過度思慮美的問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黑暗的思想碰撞。

    人大概生來就是這樣。

     我想起戰争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

    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并非我一個人。

    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禅寺去。

    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

    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京車的木橋。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

    坡道索車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長滿了鐵鏽,幾乎被雜草埋沒了。

    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随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都淤積污水,浸滿着這邊岸上的葉櫻①街樹的投影。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着水面。

    戰争期間的種種回憶中,這樣短暫而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這種無所事事。

    茫然若失的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