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與舊

關燈
,就把它看得十分慎重。

     尤其是那四十下殺威棍,對于一個劊子手似乎更有意義。

    統治者必使市民得一印象,即是官家服務的劊子手,殺人也有罪過,對死者負了點責任。

    然而這罪過卻由神作證,用棍責可以禳除。

    這件事既已成為習慣,自然會好好的保存下來,直到社會一切組織崩潰改革時為止。

     劊子手砍下一個人頭,便可得三錢二分銀子。

    領下賞号的戰兵,回轉營上時必打酒買肉,邀請隊中兄弟同吃同喝,且與衆人讨論刀法,讨論一個人挨那一刀前後的種種,并摹拟先前一時與縣正堂在城隍廟裡打官話的腔調取樂。

     &mdash&mdash戰兵楊金标,你豈不聞王子犯法,應與庶民同罪?一個戰兵,膽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持刀殺人! &mdash&mdash青天大人容禀&hellip&hellip &mdash&mdash鬼神在上,為我好好招來! &mdash&mdash青天大人容禀&hellip&hellip 于是喊一聲打,衆人便揪成一團,用筷頭亂打亂砍起來。

     戰兵年紀正二十四歲,還是個光身漢子,體魄健康,生活自由自在,手面子又好,一切來得幹得,對于未來的日子,便懷了種種光榮的幻想。

    &ldquo萬丈高樓從地起&rdquo,同隊人也覺得這家夥将來不可小觑。

     (民國十八年) 時代有了變化,宣統皇帝的江山,被革命黨推翻了,前清時當地著名的劊子手,一口氣用拐子刀團團轉砍六個人頭不連皮帶肉所造成的奇迹不會再有了。

    時代一變化,&ldquo朝廷&rdquo改稱&ldquo政府&rdquo,當地統治人民方式更加殘酷,這個小地方斃人時常是十個八個。

    因此一來,任你怎麼英雄好漢,切胡瓜也沒那麼好本領幹得下。

    被排的全用槍斃代替斬首,于是楊金标變成了一個把守北門城上闩下鎖的老士兵。

    他的光榮時代已經過去,全城人在寒暑交替中,把這個人同這個人的事業慢慢的完全忘掉了。

     他年紀已六十歲,獨身住在城門邊一個小屋裡。

    牆闆上還挂了兩具牛皮盾牌,一副虎頭雙鈎,一枝廣式土槍,一對護手刀&mdash&mdash全套幫助他對于他那個時代那分事業傾心的寶貝。

    另外還有兩根釣竿,一個魚叉,一個魚撈兜,專為釣魚用的。

    一個葫蘆,常常有半葫蘆燒酒。

    至于那把殺人寶刀,卻挂在枕頭前壁上。

    (三十年前每當衙門裡要殺人時,據說那把刀先一天就會來個預兆。

    一入了民國,這刀子既無用處,預兆也沒有了。

    )這把寶刀直到如今一拉出鞘時,還寒光逼人,好象尚不甘心自棄的樣子。

    刀口上還留下許多半圓形血痕,刮磨不去。

    老戰兵日裡無事,就拿了它到城上去,坐在炮台頭那尊廢銅炮身上,一面曬太陽取暖,一面摩挲它,賞玩它。

    興緻好時也舞那麼幾下。

     城樓上另外還駐紮了一排正規兵士,擔負守城責任。

    全城兵士早已改成新式編制。

    老戰兵卻仍然用那個戰兵名義,每到月底就過苗防屯務處去領取一兩八錢銀子,同一張老式糧食券。

    銀子作價折錢,糧食券憑券換八鬥四升毛谷子。

    他的職務是早晚開閉城門,親自動手上闩下鎖。

     他會喝一杯酒,因此常到楊屠戶案桌邊去談談,吃豬脊髓汆湯下酒。

    到沙回回屠案邊走一趟,帶一個羊頭或一副羊肚子回家。

    他懂得點藥性,因此什麼人生疱生瘡托他找藥,他必很高興出城去為人采藥。

    他會釣魚,也常常一個人出城到碾壩上長潭邊去釣魚,把魚釣回來焖好,就端缽頭到城樓上守城兵士夥裡吃喝,大吼幾聲五魁八馬。

     大六月三伏天,一切地方熱得同蒸籠一樣,他卻躺在城樓上透風處打鼾。

    兵士們打拳練&ldquo國術&rdquo,弄得他心癢手癢時,便也拿了那個古董盾牌,一個人在城上演&ldquo奪槊&rdquo&ldquo砍拐子馬&rdquo等等老玩意兒。

     城下是一條長河,每天有無數婦人從城中背了竹籠出城洗衣,各蹲在河岸邊,揚起木杵搗衣。

    或高卷褲管,露出個白白的腳肚子,站在流水中沖洗棉紗。

    河上遊一點有一列過河的跳石,橫亘河中,同條蜈蚣一樣。

    凡從苗鄉來作買賣的,下鄉催租上城算命的,割馬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