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選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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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選 辛醜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别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1] 不飲胡爲醉兀兀[2]!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猶自念庭闈[3],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隴隔,但見烏帽出復沒[4]。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童僕怪我苦悽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5]! [1]嘉祐六年(一〇六一)作。

    時蘇軾出任簽書鳳翔府判官,前去赴職。

    蘇轍被任爲商州推官,但因父蘇洵在京編修《禮書》,蘇軾又赴外任,故留京侍奉。

    他送蘇軾至鄭州折返汴京。

    蘇轍《懷澠池寄子瞻兄》“相攜話别鄭原上”,蘇軾《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其二“鄭西分馬涕垂膺”,皆指此次分别。

    但沈欽韓《蘇詩查注補正》卷一引《東京夢華録》、《汴京遺蹟志》等書,謂汴京西城有新鄭門,俗呼鄭門,蘇詩即指此。

    又宋刊趙夔等《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目録“鄭州西門”即作“鄭門”,録以備考。

     [2]兀兀:昏沉貌。

     [3]歸人:指蘇轍。

     [4]登高二句:許顗《彥周詩話》:“‘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按,此爲《詩·邶風·燕燕》中句子。

    《毛詩序》:“《燕燕》,衞莊姜送歸妾也。

    ”)此真可泣鬼神矣。

    張子野(張先)長短句雲:‘眼力不如人,遠上溪橋去。

    ’東坡送子由詩雲‘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復沒’,皆遠紹其意。

    ”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昔人臨歧執别,回首引望,戀戀不忍遽去,而形于詩者,如王摩詰雲‘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按,《觀别者》),歐陽詹雲‘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按,《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東坡與其弟子由别雲‘登高回首坡隴隔,但見烏帽出復沒’,鹹紀行人已遠而故人不復可見,語雖不同,其惜别之意則同也。

    ”吳師道《吳禮部詩話》:“東坡送别子由詩雲‘登高回首坡隴隔,時見烏帽出復沒’,模寫甚工。

    異時記淩虛臺,謂‘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蓋同一機軸。

    ” [5]寒燈四句:蘇軾自注:“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雲爾。

    ”唐韋應物《示全真元常》詩雲:“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作者兄弟早年同讀韋應物此詩,“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爲閑居之樂。

    ”(蘇轍《逍遙堂會宿》詩序)在他倆詩中屢見此意。

    如蘇軾《予以事系禦史臺獄……遺子由》“他年夜雨獨傷神”,《初秋寄子由》“雪堂風雨夜,已作對床聲”,《東府雨中别子由》“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滿江紅·懷子由作》“對床夜雨聽蕭瑟”等。

    蘇轍《逍遙堂會宿》亦雲“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舟次磁湖以風浪留二日不得進,子瞻以詩見寄,作二篇答之》“夜深魂夢先飛去,風雨對床聞曉鐘”,《五月一日同子瞻轉對》“對床貪聽連宵雨”,《神水館寄子瞻兄》“夜雨從來相對眠,茲行萬裡隔胡天”等。

    參看《王直方詩話》、黃徹《溪詩話》卷六。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起句突兀有意味。

    前叙既别之深情,後憶昔年之舊約。

    ‘亦知人生要有别’,轉進一層,曲折遒宕。

    軾是時年甫二十六,而詩格老成如是。

    ” 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三(以下簡稱“紀批”):“不飲”句:“起得飄忽”。

    “歸人”句:“加一倍法。

    ”“登高”句:“寫難狀之景”。

    “亦知”句:“作一頓挫,便不直瀉;直瀉是七古第一病。

    ”“君知”句:“收處又繞一波,高手總不使一直筆。

    ” 和子由澠池懷舊[1]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2]。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3]。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4]。

     [1]嘉祐六年(一〇六一)十一月,作者與蘇轍鄭州分手後過澠(miǎn)池(今河南澠池縣西)。

    蘇轍有《懷澠池寄子瞻兄》詩,此篇爲和作。

     [2]人生四句: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傳燈録》:‘天衣義懷禪師雲:“雁過長空,影沉寒水。

    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

    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

    ”’先生此詩前四句暗用此語。

    ”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三糾正雲:“此條見《五燈會元》,非《傳燈録》也。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駁雲:“查注引《傳燈録》義懷語,謂此四句本諸義懷,誣罔已極。

    凡此類詩皆性靈所發,實以禪語,則詩爲糟粕,句非語録,況公是時并未聞語録乎?……《合注》不知删駁,反謂義懷語出《五燈會元》,不出《傳燈録》,可謂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按:王説較勝。

    蘇轍原詩開頭兩句雲:“相攜話别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

    ”蘇軾從“雪泥”引發,變實寫爲虛擬,創造出“雪泥鴻爪”的有名比喻,喻指往事所留痕迹,以表示人生的偶然、無定之慨,不必拘泥佛典。

    又,《詩人玉屑》卷十七引韓駒《陵陽室中語》,把這作爲蘇詩“長于譬喻”的例證。

    (蔡正孫《詩林廣記》卷三亦引《淩(陵)陽室中語》此條)。

     [3]老僧二句:蘇轍原詩雲:“舊宿僧房壁共題。

    ”自注雲:“轍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閑之壁。

    ”時奉閑已死。

     [4]往日二句:蘇軾自注:“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

    ”往歲,指嘉祐元年(一〇五六)蘇軾兄弟在蘇洵帶領下第一次由蜀赴汴京。

    二陵,即二崤,東崤和西崤,是陝豫間交通要道之一,在澠池縣西。

    蹇(jiǎn),跛足。

     【評箋】 紀批(卷三):“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

    渾灝不及崔司勛《黃鶴樓》詩,而撒手遊行之妙,則不減義山《杜司勛》一首。

    ”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此詩人所共賞,然餘不甚喜,以其流易。

    ” 太白山下早行,至橫渠鎮,書崇壽院壁[1] 馬上續殘夢[2],不知朝日昇。

    亂山橫翠幛,落月澹孤燈[3]。

    奔走煩郵吏,安閒愧老僧。

    再遊應眷眷[4],聊亦記吾曾。

     [1]嘉祐七年(一〇六二),蘇軾在鳳翔府簽判任。

    是年天旱,作者奉命去太白山禱雨作此。

    太白山,一稱太乙山,秦嶺主峯,在陝西周至、眉縣、太白等縣之間。

    橫渠鎮,在眉縣東。

     [2]馬上句:唐劉駕《早行》:“馬上續殘夢,馬嘶時復驚。

    ”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劉駕‘馬上續殘夢’,境頗佳。

    下雲‘馬嘶而復驚’,遂不成語矣。

    蘇子瞻用其語,下雲‘不知朝日昇’,亦未是。

    至復改爲‘瘦馬兀殘夢’,(按,此爲蘇軾《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中句)愈墜惡道。

    ”紀批(卷三)卻雲:“首句直寫劉方平(劉駕)之詩,當由偶合,東坡非盜句者也。

    ” [3]亂山二句: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次聯是早行景色,妙從首句‘殘夢’二字生出,故佳。

    ”《禦選唐宋詩醇》卷三十二亦雲:“次聯是早行景色,妙從首句‘殘夢’二字生出,故日月字不嫌雜見。

    王世貞之論(見上引),似密實疎。

    ”按此書蘇詩紅色批語,大都爲汪語,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首卻作爲乾隆“禦批”“恭録”,實不確。

     [4]再遊:作者于是年二月曾因事過此,三月再過,故雲“再遊”。

     郿塢[1] 衣中甲厚行何懼[2],塢裏金多退足憑[3]。

    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4]。

     [1]嘉祐七年(一〇六二)作。

    郿塢,故址在今陝西眉縣北。

     [2]衣中句:《後漢書·董卓傳》謂董卓作惡多端,怕人行刺,常内穿厚甲;後李肅“以戟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墮車”,終被呂布殺死。

     [3]塢裏句:《後漢書·董卓傳》:“(董卓)築塢于郿,高厚七丈,號曰‘萬歲塢’。

    積穀爲三十年儲。

    自雲:‘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

    ’”“塢中珍藏有金二三萬斤,銀八九萬斤,錦綺繢縠紈素奇玩,積如丘山。

    ”又據同傳唐李賢注:“今按:塢舊基高一丈,周迴一裡一百步。

    ”可見規模之大。

     [4]畢竟二句:《後漢書·董卓傳》記董卓被殺後,“屍卓于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于地。

    守屍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如是積日。

    ” 題寶鷄縣斯飛閣[1]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2]。

    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

    昏昏水氣浮山麓,汎汎春風弄麥苗[3]。

    誰使愛官輕去國[4],此身無計老漁樵! [1]嘉祐七年(一〇六二)作。

    (王文誥雲:作于嘉祐八年)斯飛閣,在寶鷄縣治西南。

     [2]宋玉《招魂》:巫陽“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3]汎汎:形容春風和暢。

     [4]去國:離開家鄉。

    承上“西南歸路”,皆指蜀地。

     【評箋】 紀批(卷三):“三四寫景自真,五六殊淺弱,結二句更入習徑。

    ”《昭昧詹言》卷二十:“此思歸作也。

    起述作詩本意;中四寫閣下所望之景,奇警如見;收曲折,又應起處不得歸意。

    ” 石鼓歌[1] 冬十二月歲辛醜,我初從政見魯叟[2]。

    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鬱律蛟蛇走[3]。

    細觀初以指畫肚[4],欲讀嗟如箝在口[5]。

    韓公好古生已遲[6],我今況又百年後!強尋偏旁推點畫,時得一二遺八九。

    “我車既攻馬亦同”,“其魚維鱮貫之柳”[7]。

    古器縱橫猶識鼎,衆星錯落僅名鬥[8]。

    模糊半已隱瘢胝[9],詰曲猶能辨跟肘[10];娟娟缺月隱雲霧,濯濯嘉木秀稂莠[11]。

    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鷇[12]。

     [1]嘉祐六年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到鳳翔簽判任。

    十六日,謁孔廟,見石鼓,作此詩。

    本篇與下面《王維吳道子畫》、《真興寺閣》皆作者組詩《鳳翔八觀》中作品,組詩應結集于嘉祐七年(一〇六二)。

    前有總序,文長不録。

    石鼓爲珍貴文物,上有我國現存最早的刻石文字,今存北京故宮博物院。

    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岐陽石鼓“在今鳳翔孔子廟中,鼓有十,先時散棄于野,鄭餘慶置于廟而亡其一。

    皇祐四年,向傳師求于民間得之,十鼓迺足”。

    今人馬衡又認爲“石鼓”之名不確:“此正刻石之制,非石鼓也”,“特爲正其名曰‘秦刻石。

    ’”(《凡將齋金石叢稿》中《石鼓爲秦刻石考》文)石鼓製作年代,諸説紛紜,見附録。

     [2]我初句:初從政,開始做官。

    魯叟,孔子,這裏指去孔廟謁拜孔子。

     [3]文字句:言石鼓文字曲折生動。

    鬱律,煙上貌。

    郭璞《江賦》:“時鬱律其如煙。

    ”此喻筆緻之蜿蜒。

     [4]以指畫肚:唐虞世南、王紹宗有以指畫肚故事:張懷瓘《書斷》卷三記王紹宗語:吳中陸大夫“將餘比虞七(虞世南),”“聞虞眠布被中,恒手畫腹皮,與餘正同也”。

    此指字形難認。

     [5]欲讀句:此指字音難讀。

     [6]韓公句:韓愈《石鼓歌》:“嗟餘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

    ” [7]我車二句:蘇軾自注:“其詞雲:‘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又雲:‘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

    ’惟此六句可讀,餘多不可通。

    ”此爲十鼓中兩鼓上的文字。

    貫,原刻作,前人多謂蘇軾誤讀。

    明楊慎《升庵外集》卷八十九《橐魚》條:“橐,包也。

    今之漁者多以楊木或箬葉作包覆魚入市易,曰‘包有魚’是也,”并駁蘇軾釋“貫”之誤。

    清王昶《金石萃編》卷一亦謂橐爲“包裹承藉之義。

    ”郭沫若《石鼓文研究》亦釋此句爲“可(何)以橐之,”但雲“橐之言罩也,之指汧水,言汧之兩岸有楊柳垂罩也。

    宋人多誤橐爲貫,又均從捕魚上着想,如梅聖俞詩‘何以貫之維楊柳’,蘇軾詩‘其魚維鱮貫之柳’,于字形詩意兩失。

    ” [8]古器二句:謂石鼓文字奇古難識:在衆多字中僅識六句,猶如許多古器中隻識鼎,衆星中隻識鬥星而已。

     [9]模糊句:形容鼓石和字體的殘破之狀。

    瘢,疤痕,喻石鼓因風雨而剝蝕。

    胝(zhī),老繭,喻石鼓被泥沙淤結黏連。

    按,石鼓凡十,每鼓各刻四言詩一首,原字數約共六百餘字(楊慎《升庵外集》卷八十九《石鼓文》條:“餘得唐人拓本于李文正〔李東陽〕先生,凡七百二字,蓋全文也。

    ”前人多指其僞,不可信)。

    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予得唐人所録本凡四百九十七字。

    ”《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其文可見者四百六十五,磨滅不可識者過半。

    ”梅堯臣《雷逸老以倣石鼓文見遺因呈祭酒吳公》亦雲:“四百六十飛鳳皇。

    ”迄今所存尚有三百餘字。

     [10]詰曲句:謂石鼓雖模糊殘破,但尚餘跟肘(腳跟、臂肘,喻殘存的筆畫),曲折能辨。

     [11]娟娟二句:謂字迹之可見者,猶如雲霧中之缺月,有筆痕而又不明;又如嘉禾凸出稂莠之間,清晰的筆畫又被一片漫漶所包圍。

    娟娟,美好貌。

    濯濯,光澤清秀貌。

     [12]上追二句:謂石鼓字體(籀文),上承黃帝、倉頡(古文),下啓李斯、李陽冰(小篆)。

    軒,軒轅,即黃帝。

    頡,倉頡,舊傳他是黃帝的史官,漢字創造者。

    他“仰觀奎星圜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衆美,合而爲字,是曰古文”(張懷瓘《書斷》卷一)。

    斯,李斯,小篆的創立者。

    許慎《説文解字》卷十五《叙目》:秦統一後,“(李)斯作《倉頡篇》(今佚,有輯本)……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

    ”冰,李陽冰,唐代文字學家、書法家,善小篆,得法于秦《嶧山刻石》,自稱“斯翁(李斯)之後,直至小生。

    曹嘉、蔡邕不足言也”。

    (《唐國史補》卷上)鷇(kòu),待哺食的雛鳥。

    (gòu),乳,引申爲吃奶的小孩。

     以上第一段,寫初見石鼓及鼓上刻字情況。

     憶昔周宣歌鴻雁[13],當時籀史變蝌蚪[14]。

    厭亂人方思聖賢[15],中興天爲生耆耇[16]。

    東征徐虜闞虓虎[17],北伏犬戎隨指嗾[18]。

    象胥雜沓貢狼鹿[19],方召聯翩賜圭卣[20]。

    遂因鼓鼙思將帥,豈爲考擊煩朦瞍[21]!何人作頌比嵩高[22]?萬古斯文齊岣嶁[23]。

    勳勞至大不矜伐[24],文武未遠猶忠厚[25]。

    欲尋年歲無甲乙,豈有名字記誰某[26]。

     [13]鴻雁句:《鴻雁》,《詩·小雅》篇名。

    《毛詩序》:“《鴻雁》,美宣王也”。

    紀批(卷四):“歌鴻雁與石鼓無涉,隻徒與蝌蚪作對句耳,未免湊泊。

    ”按,蘇軾承前人之説,認爲石鼓是周代歌頌宣王之物,以下即轉寫宣王時事,此句實爲提筆,并非“無涉”。

     [14]籀(zhòu)史:周宣王時的史官,名籀。

    他變蝌蚪文爲大篆,亦稱籀文。

    《漢書·藝文志》小學家有《史籀》十五篇。

    原注:“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矣。

    ”石鼓文的字體即籀文(大篆)。

     [15]厭亂句:厭亂,厭周夷王、厲王之亂。

    聖賢,指宣王。

     [16]耆耇(qígǒu):老年人,指下文方叔、召虎等人。

     [17]東征句:謂周宣王有虎將替他征徐。

    徐虜,指周時居于今蘇北、皖北一帶的部族。

    闞(hǎn)虓(xiāo)虎:《詩·大雅·常武》:“進厥虎臣,闞如虓虎。

    ”闞,虎怒貌。

    虓虎,亦作“哮虎”,咆哮怒吼的虎。

     [18]北伏句:謂周宣王有士兵供其派遣去伐犬戎。

    北伏犬戎,《詩·小雅·六月》:“薄伐玁狁,至于大(太)原。

    ”玁狁(xiǎnyǔn),亦作“獫狁”、“葷粥”,周時居于其西北部的部族。

    春秋時稱戎、狄,秦漢時稱匈奴。

     [19]象胥句:象胥,古代翻譯并辦外交的官。

    《周禮·秋官》:“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掌傳王之言而諭説焉,以和親之。

    ”貢狼鹿,《國語·周語上》:周穆王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韋昭注:“白狼、白鹿,犬戎所貢。

    ” [20]方召句:方召,方叔、召虎,周宣王之臣。

    方叔南征荊,召虎東征淮,都有大功。

    圭(guī),古代貴族朝聘、祭祀、喪葬時所用禮器。

    卣(yǒu),亦古代禮器,可作盛酒用。

    《詩經》中有不少記述周宣王賞賜圭卣的詩作,如《詩·大雅·嵩高》:“王遣申伯,……賜爾介圭,”《詩·大雅·江漢》賜召虎“釐爾圭瓚,秬鬯一卣”。

     [21]遂因二句:謂周宣王製鼓爲了崇尚武功,推重將帥,而不是爲了自頌。

    鼓鼙,《禮記·樂記》:“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衆。

    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

    ”考擊,敲擊樂器。

    矇瞍,瞎子,指樂師。

     [22]嵩高:《毛詩序》:“《嵩高》,尹吉甫美宣王也。

    ”詩中有“吉甫作誦,其詩孔碩”等句。

     [23]岣嶁(gǒulǒu):岣嶁碑,又稱“禹碑”,凡七十七字,字形怪異難辨,後人附會爲夏禹治水紀功的石刻。

     [24]矜伐:居功而驕。

     [25]文武:周文王、武王。

     [26]豈有句:謂石鼓無作者記載,與《詩經》中頌贊周宣王的詩歌不同。

    如《雲漢》,《毛詩序》謂“仍叔美宣王也”,《嵩高》、《烝民》、《韓奕》、《江漢》,《毛詩序》謂“尹吉甫美宣王也”。

     以上第二段,追溯石鼓原委,原係記叙周宣王武功而作。

     自從周衰更七國,竟使秦人有九有[27]。

    掃除詩書誦法律,投棄俎豆陳鞭杻[28]。

    當年何人佐祖龍[29]:上蔡公子牽黃狗[30]。

    登山刻石頌功烈[31],後者無繼前無偶。

    皆雲“皇帝巡四國,烹滅強暴救黔首”[32]。

    六經既已委灰塵[33],此鼓亦當遭擊掊。

    傳聞九鼎淪泗上[34],欲使萬夫沉水取[35]。

    暴君縱欲窮人力,神物義不污秦垢。

    是時石鼓何處避,無乃天工令鬼守[36]。

     [27]九有:《詩·商頌·玄鳥》:“奄有九有。

    ”《毛傳》:“九有,九州也。

    ” [28]掃除二句:謂秦朝焚毀詩書,“以吏爲師”,廢棄禮,專用刑。

    杻(chǒu),械具。

     [29]祖龍:秦始皇。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有人預言“今年祖龍死”。

    裴駰集解引蘇林雲:“祖,始也。

    龍,人君象。

    謂始皇也。

    ” [30]上蔡公子:李斯。

    他臨刑前對兒子回憶微時情形説:“吾欲與若(你)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史記·李斯列傳》) [31]登山句:《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

    ”又:“遂上泰山,立石。

    ”又“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

    ”又:“南登琅邪,……作琅邪臺,立石刻,頌秦德。

    ”二十九年,又:“登之罘,刻石。

    ”三十二年,“刻碣石門”。

    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32]皆雲二句:《史記·秦始皇本紀》記其登之罘,刻石,其辭曰:“皇帝東遊,巡登之罘。

    ……烹滅強暴,振救黔首。

    ”強暴,指六國。

    黔首,黎民。

     [33]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

     [34]傳聞句:九鼎,古代傳説,夏禹鑄九鼎,象征九州,標志統治天下之權,三代時奉爲傳國之寶。

    秦攻西周,取九鼎移置鹹陽,有一鼎飛入泗水。

    (見《史記·秦本紀》張守節《正義》)而《史記·封禪書》雲:“秦滅周,周之九鼎入于秦。

    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沒于泗水彭城下。

    ”《水經·泗水注》亦隻雲:“周顯王四十二年,九鼎淪沒泗淵。

    ”其説不一。

     [35]欲使句:《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二十八年,“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

    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

     [36]無乃句:韓愈《石鼓歌》:“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怒責)。

    ” 以上第三段,用秦始皇刻石紀功作陪襯,進一步説明周宣王作石鼓“勳大不伐”,并頌贊石鼓不爲秦皇所玷辱。

     興亡百變物自閒,富貴一朝名不朽。

    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37]! [37]興亡四句:此四句爲第四段,感嘆周秦兩朝,無論“忠厚”“暴虐”,皆成陳迹,而石鼓卻永存人間。

    王文誥雲:“雖四句煞尾,而‘興亡’分結中二段,‘物閒’收起一段,隻七字了當,故其餘意無窮,詩完而氣猶未盡,此其才局天成,不可以力争也。

    ”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雄文健筆,句奇語重,氣魄與韓退之作相埒,而研錬過之。

    ……瀾翻無竭,筆力馳驟,而章法乃極謹嚴,自是少陵嗣響。

    ” 紀批(卷四):“精悍之氣,殆駕昌黎而上之。

    ” 施補華《峴傭説詩》:“《石鼓歌》,退之一副筆墨,東坡一副筆墨。

    古之名大家必自具面目如此。

    ” 《昭昧詹言》卷十二:“渾轉溜亮,酣恣淋漓。

    ……可爲典制之式。

    ” 吳汝綸雲:“此蘇詩之極整練者。

    句句排偶,而俊逸之氣自不可掩,所以爲難。

    ”(《唐宋詩舉要》卷三引) 【附録】 石鼓製作年代,歷來説法很多,大略有三:(一)周宣王説。

    唐人多主此説。

    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鳳翔府·天興縣》:“石鼓文在縣南二十裡許,石形如鼓,其數有十。

    蓋紀周宣王畋獵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跡也。

    ”貞觀時人蘇勗(《能改齋漫録》卷十五、《雲谷雜記》卷三皆引)、張懷瓘《書斷》卷上《籀文》條(見《法書要録》卷七)、竇蒙注《述書賦》(見《法書要録》卷五)、韋應物《石鼓歌》、韓愈《石鼓歌》等皆謂周宣王時所製。

    蘇軾本詩亦從之。

    另,董逌《廣川書跋》卷二《石鼓文辯》、程大昌《雍録》卷九、韓元吉(《雲谷雜記》卷三引)等則認爲是周成王時之物。

    (二)秦時説。

    宋人任汝弼(《雲谷雜記》卷三引)、鄭樵《通志》卷七十三《金石略》“石鼓文”自注、鞏豐(《升庵外集》卷八十九引,楊慎亦稱許“此説有理”)等均斷爲秦物。

    (三)北周時説。

    金馬定國主此説,見《金石萃編》卷一引《姚氏殘語》。

    北周説前人多駁之。

    如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上引北魏景明三年(五〇二)碑詞中即已追述歧陽石鼓,早在北周之前,駁雲:“石決非宇文周之物也。

    ”周宣王説雖傳聞較古(唐以前古籍不見關于石鼓的著録),但質疑者不少,如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謂“其可疑者三四”;秦時説卻成爲近代和今人一緻公認的定論,但仍有襄公(郭沫若)、文公(馬叙倫)、穆公(馬衡)、靈公(唐蘭)諸説。

     王維吳道子畫[1]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2]。

    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

    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

    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3]。

    亭亭雙林間[4],彩暈扶桑暾[5]。

    中有至人談寂滅[6],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

    蠻君鬼伯千萬萬[7],相排競進頭如黿[8]。

    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9]。

    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10]。

    祇園弟子盡鶴骨[11],心如死灰不復溫[12]。

    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

    交柯亂葉動無數[13],一一皆可尋其源。

    吳生雖妙絶,猶以畫工論。

    摩詰得之于象外[14],有如仙翮謝籠樊[15]。

    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16]。

     [1]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王維,字摩詰,太原人。

    ……工畫山水。

    ”又卷九:“吳道玄,陽翟人。

    ……初名道子,玄宗召入禁中,改名道玄。

    ……張懷瓘雲:‘吳生之畫,下筆有神,是張僧繇後身也。

    ’可謂知言。

    ” [2]普門、開元:兩寺名。

    吳道子在兩寺畫有佛像,王維在開元寺畫有墨竹。

     [3]筆所句:《彥周詩話》:“老杜作《曹將軍丹青引》雲‘一洗萬古凡馬空’,東坡觀吳道子畫壁詩雲‘筆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