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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裡才從墨西哥度寒假回來時,收到周汝昌先生自北京來信,說他最近已把舊著《曹雪芹》一書增删修訂,改題作《曹雪芹小傳》,即将出版,要我寫一小序,以志墨緣。

    他這大著要出新版的消息,不但使我高興,我想海内外所有愛好《紅樓夢》的讀者們也一定會雀躍歡迎的。

     大家都明白,我們對曹雪芹這偉大作家的一生是知道得太少了。

    我們不但沒有足夠的材料來寫一部完整的曹雪芹傳,就連許多最基本的傳記資料,如他的生卒年,父母到底是誰,一生大部分有什麼活動,到今天還成為争論的問題,或停留在摸索的階段。

    事實上,世界幾個最偉大的文學家的生平畢竟如何,也往往令人茫茫然:像荷馬與屈原,也許是由于時代太久遠了,缺乏詳細記載;但莎士比亞(1564-1616)比曹雪芹隻早生一百多年,已近于中國的明朝末期,到今天大家對他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甚至有人還在說,那些戲劇都不是他作的。

    也許這些大文學家在生時正由于不受統治集團和世俗的重視,才有機會獨行其是,發揮一種挑戰和反叛的精神,創作出不朽的巨著罷。

    這樣說來,好像越是寫最偉大的作家的傳記,越會遭遇到最大的困難。

    曹雪芹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因此我希望讀者們在讀這小傳之前,首先要想到著者所面臨的是何等的一個極端棘手的難題。

     可是我覺得汝昌寫這小傳時,卻采取了一種很明智的态度。

    他把我們所已确知有關曹雪芹的一鱗半爪,鑲嵌熔鑄進他所處的社會、政治、文化和文學藝術的環境裡,用烘雲托月的手法,襯出一幅相當可靠而可觀的遠景和輪廓來。

    他所描述的清代制度,康熙、雍正、乾隆時代的政治演變和風俗習慣,都詳征史實;對于曹雪芹身世的考證,比較起來也最是審慎;大凡假設、推斷、揣測之處,也多明白指出,留待讀者判斷,好作進一步探索。

    這種以嚴密的實證配合審慎的想象來靈活處理,我認為是我們目前寫曹雪芹傳唯一可取的态度。

     自從"五四"時期新紅學發展以來,經過許多學者的努力,我們對《紅樓夢》和它的作者、編者和批者的研究,已進步很多了。

    這其間,周汝昌先生1948年起草、1953年出版的《紅樓夢新證》無可否認的是紅學方面一部劃時代的最重要的著作。

    他挖掘史料之勤慎,論證史實之細密,都可令人敬佩。

    至于對某些問題的判斷和解答,對某些資料的闡釋和運用,當然不會得到每個人的完全同意。

    這本來是很自然的現象。

    一個頂好的例子,是他大膽建議曹宣的名字,多年來受人責難,直到康熙時的《曹玺傳》稿被發現後,才果然得到證實。

    今後紅學研究,基本上還需要大家來發掘更多的資料,并使它普遍流通,讓學術界來廣泛利用,作出各種不同的可能的解釋,互相批評,铢積寸累,棄粕存精,以求逐步接近真實。

    "實事求是"首先要挖掘和知道"實事",然後經過反複辯論,才能求得真是非。

    恰如林黛玉對香菱說的:"正要講究讨論,方能長進。

    "汝昌在考證方面給紅學奠立了許多基礎工作,在講論方面也引起了好些啟發性的頭緒。

    他自己也在不斷地精進。

     這一點我不妨舉一件小事來作證。

    他在初版《紅樓夢新證》裡解釋"雪芹"二字說:"怕是從蘇轍《新春》詩'園父初挑雪底芹'取來的。

    "後來在1964年出版的《曹雪芹》一書裡,他又加了"或範成大的'玉雪芹芽拔薤長'的詩句。

    "我當時讀到這裡,就覺得這樣注釋固然顯得有理,但雪芹真正用意所本,應該還是蘇轼的《東坡八首》。

    我把這意見向一些學生說過,本來想寫一篇小品來補充,因别的事情耽擱了。

    後來讀到1976年汝昌的《新證》增訂本時,見他果然在這範成大的《田園》絕句下面又加了一個括符說:"參看蘇轼《東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磋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鸠行可脍。

    '"這小事很可看出他不斷勤奮追索的精神。

     當然這裡我仍然不妨補充一下我個人的一點見解。

    我為什麼說這詩才是"雪芹"之所本呢?要了解這點,必先說明蘇東坡用這"雪"和"芹"的曆史背景和象征意義。

    按蘇轼在元豐二年(1079)被新政派小人告發,以所作詩文"譏切時事",教人滅"尊君之義",和"當官侮慢"等罪名,被逮捕下禦史台審問入獄,幾乎喪了性命。

    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烏台詩案"。

    此案牽連很廣,據東坡自己事後說,吏卒到他家搜抄,聲勢洶洶,他家"老幼幾怖死",家人趕急把他的書稿全部燒毀。

    親戚故人多驚散不顧。

    情況頗有點像《紅樓夢》裡所描寫的抄家的恐怖局面。

    我們固然不知道這一回是不是雪芹的原稿;但我想,雪芹在原稿寫到抄家時,其情況恐怕也會和東坡所描寫的抄家的恐怖局面有共同之點。

    而汝昌在本書中寫到明清時代抄家的情況時,也正好有類似的舉例,《新證》增訂本引《永憲錄》也有"幼兒怖死"的例子。

    蘇轼在禦史台的獄裡坐了四個多月的監牢,舊傳禦史台植有柏樹,上有烏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