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再見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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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以及水色淺、鹽分淡,隐隐飄着海潮香味的蟹田海岸……他是如此努力想展示自己故鄉的美與自己文化氣質的根源。

    此外,太宰的曆史觀、文學觀與思想,也在這部書裡與故舊的飲宴讨論中,很自然地鋪展開。

     比方說在與阿竹重逢的那段,太宰刻意把拉雜的尋人過程都寫出來,卻讓人緊張地期待。

    他提到“在兄弟姊妹當中,隻有我一個的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遺憾的就是來自這位養育我的母親的影響”,指的就是十三歲起就照顧他的阿竹,這是對一個女傭的最高禮贊。

    而當他與好友N君談及故鄉的“歉收年表”,看到每隔幾年就出現的兇年,太宰不禁義憤。

    他說津輕人将歉收說成“饑渴”,而“我們的祖輩一生下來就遇上了歉收,在艱難的困境中長大成人。

    這些熬過困境的祖輩的血液,也必然在我們的體内流動着”,甚至大膽批判了政府無能。

     引用京都名醫橘南谿《東遊記》中的幾則奇幻故事,更讓我仿佛看到眼神天真澄澈的少年太宰——畢竟太宰留下的照片,眼神總是如斯憂郁。

     太宰或許不能理解魯迅留學時所受到的歧視,以及作為一個沒落帝國的子民,在日俄戰争中所受到的刺激,但他顯然很努力地想理解這個影響中國的作家,并且與他在文學中對話。

    研究者藤井省三曾為文讨論過太宰的《惜别》,提及小說裡魯迅寫了一段文章給“我”,内容正是《摩羅詩力說》的部分段落。

    “我”回應說:“我覺得,該短文的主旨,指出了與他從前說的那種‘為幫助同胞的政治運動’的文藝多少有些差異的方向,不過,‘不用之用’一詞讓人感到豐富的含蓄。

    終歸還是‘用’。

    隻是不具有像實際的政治運動那樣對民衆的強大指導性,而是漸漸地浸潤人心,發揮使其充實之用的東西。

    ”“我”并進一步說:“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文藝這種東西,就會像注油少的車輪那樣,無論開始時怎樣流暢快速地運轉,都可能馬上就損毀。

    ” 或許,這才是太宰治抵抗家族權力,對時局與自身情感的迷惘,依靠酒精、毒品、放縱情欲外,真正支持他的根本力量?他希望自己的文學是不斷滾動人生的潤滑劑,是無用卻能浸潤人心的物事。

     太宰與魯迅的相似之處,還在于他們對父親形象的抵抗。

    在這特别的一年裡,他或許短暫地從多重的糾結情感裡抽身出來,體驗了人跟土地的純粹情感。

     隻是他終究選擇再次告别。

     在太宰治的遺作《Good-bye》的前言中,他提到唐代于武陵的詩:“人生足别離。

    ”勸酒的人說,不要再推辭斟滿酒杯了啊,因為“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别離”。

    太宰說他有一位前輩将詩句翻譯成“唯有再見才是人生”,相逢的喜悅轉瞬即逝,離别的傷心卻黯然銷魂、如影随形,因此我們一生都得活在告别中。

     我将《津輕》視為一部“告别”之作,因為那個太宰歸去的故鄉,正是他要道别的故鄉。

    而他寫魯迅的作品名為《惜别》(這是藤野送給魯迅照片背後的題字),則是太宰文學精神的另一面向:他一生中多次想以死亡與世界告别,在我看來,正是太宰“惜别”這個世間之故。

    那個他想離棄的生命,就是他燃燒的生命;而他離去的故鄉,正是他留戀的母土。

    關于這點,你手上的《津輕》正是美麗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