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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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公裡的弘前城,城上的天守閣迄今仍完整地保留下來,一年又一年的陽春時節,它總在櫻花的簇擁中彰顯着自己依舊矗立此地。

    我深信隻要這座弘前城始終巍然屹立,大鳄溫泉就不會舔吮了都會的殘瀝而宿酒難醒。

     弘前城。

    這裡曾是津輕藩曆史的中心。

    津輕的藩祖大浦為信(12)于關原會戰(13)中加入德川軍,于慶長八年(14)由天皇下诏,成為在德川幕府中僅次于德川家康将軍的諸侯,賜領四萬七千石俸祿。

    他立即在弘前的高岡規劃與修築城池,直到第二代藩主津輕信牧(15)的時候才終于竣工,于是有了這座弘前城。

    從那個時候起,曆代藩主皆以這座弘前城作為根據地。

    到了第四代的津輕信政(16),将同族的津輕信英(17)分家,遷至黑石,由弘前和黑石兩藩協同統治津輕。

    這位津輕信政被譽為元祿時代七位明君中的巨擘,他施行仁政,将津輕變得耳目一新。

    無奈到第七代津輕信甯(18),遇上了寶曆(19)年間以及天明(20)年間的幾次大饑荒(21),又使得津輕一帶頓時淪為人間煉獄,藩府的财政也捉襟見肘,前景黯然無光。

    在這樣晦暗的年代中,第八代的津輕信明(22)和第九代的津輕甯親(23)依舊毫不放棄,力圖挽救頹勢,直到第十一代的津輕順承(24)時代,這才總算掙脫了危機。

    接着來到第十二代的津輕承昭(25)時代,功德圓滿地奉還了藩籍(26),從此誕生了今日的青森縣。

    這段經緯既是弘前城的曆史,亦為津輕這地方的曆史大略。

    我原先打算在後續篇幅才詳述津輕的曆史,可現在我想寫一些自己對弘前的回憶,作為這部《津輕》的序章。

     我曾在這座弘前城的城邑住過三年。

    雖然我在弘前高中(27)的文科讀了三年,但當時我的一門心思全撲在義太夫(28)上了。

    這種說唱曲藝令我備感新奇。

    每天一放學,我便繞去一位精擅義太夫的女師傅家。

    記得我最初學的應該是《朝顔日記》(29),現如今已忘得一幹二淨了。

    當時我也有模有樣地學了《野崎村》(30)《壺坂》(31)以及《紙治》(32)等曲牌。

    至于我為何會起心動念,學起這種不合身份的怪玩意兒?我雖不打算把責任淨推給這座弘前市,可還是想讓弘前市承擔一部分責任——原因在于這裡是義太夫風氣極度盛行的城市。

    市内的劇場經常舉辦業餘愛好者的發表會,我也曾去聽過一次。

    城裡的大老爺們慎重其事地穿上和服正裝(33),一絲不苟地表演義太夫的唱段,盡管唱得不大高明,卻都一本正經地演唱,态度真摯,沒有半點拿腔拿調。

    青森市自古以來不乏風雅人士,有人苦練小曲(34),隻為博得藝伎一句“大哥唱得真好啊”的誇贊,甚至還有機敏的人把自己的這項才藝當成政治或商場上的武器。

    在弘前市,諸如為了學習無益的說唱曲藝,不惜拼得渾身是汗卻别無他求的可憐老爺們,可說俯拾皆是。

    也就是說,如今在弘前市,似乎還有這種真正的傻子。

    又如《永慶軍記》(35)這部古書中亦有記載:“奧羽兩州(36)人心愚昧,甚或不知順服強者,隻知彼為先祖之敵、此為鄙賤之人,僅憑一時武運而顯耀威力,堅不屈從。

    ”弘前人就具有這種真正的愚人氣概,縱使節節敗退亦不懂得向強者鞠躬哈腰,隻管固守自矜孤高而淪為世人笑柄。

    我在這裡受到了三年的熏陶,誘發出不可救藥的思古幽情,不僅熱衷于義太夫,更成了一個性格浪漫的男子。

    下述文章(37)便是最佳的佐證。

    這是我以前寫的小說其中一節,在虛構的情節中依然秉持了一貫逗趣的風格,可我不得不苦笑着坦承,我當年的生活樣貌大緻就是這個模樣: 在咖啡廳裡喝葡萄酒還算不上什麼,後來竟又學會了大搖大擺地和藝伎一同上傳統料理餐館吃飯的本事。

    少年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甚至相信這種潇灑又帶點流氓氣的舉止,便是最高尚的趣味。

    到城邑街區古老而甯靜的傳統料理餐館吃過兩三次飯之後,少年愛打扮的本能忽又冒了出來,而且這回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在看了《消防隊鬥毆事件》(38)那出劇作之後,他就想穿上建築工人(39)的工作服,大模大樣地盤腿坐在可欣賞後院景緻的餐館包廂裡,揚聲吆喝着:“嘿,大姐,今兒個可真美呀!”于是他興沖沖地着手打點那身行頭。

    藏青色的圍裙馬上就到手了。

    他在圍裙前方的兜袋裡塞了個樣式古老的錢包,兩隻手就這麼揣在懷裡走在街上,看起來還真像個頗具派頭的流氓。

    他買了硬扁腰帶(40),就是那種使勁一勒便嘎吱作響的博德腰帶(41)。

    他還去和服店定做了一套唐棧(42)單層和服,結果做出來一件莫名其妙的成品,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建築工還是賭徒或是店員的服裝,成了件四不像。

    總而言之,隻要看起來像是舞台上的戲服,少年就很滿意了。

    時序剛入夏,少年赤着腳丫趿上麻繩裡子的草鞋。

    到此為止還算說得過去,可少年這時又冒出了一個鬼靈精怪的主意。

    他想要一條貼腿褲(43)。

    他看到戲裡的建築工穿着藏青色的貼身棉長褲,自己也想要一條。

    戲裡的演員啐了一句:“你這個醜八怪!”衣擺一撩,利落地挽到了臀後。

    當時那條惹眼的藏青色貼腿褲,就這麼烙印在他的眼底。

    單穿一條褲衩可不成!少年于是踏遍了城邑的每一個角落,挨家求購那種貼腿褲,可哪裡也沒賣的。

    “聽我說,喏,就是泥水匠穿的那種緊身的藏青色貼腿褲嘛,這兒沒賣嗎?沒有嗎?”他拼了命地說明,找遍了和服店和布襪店,然而店家紛紛搖頭笑着說:“哦,那東西呀,現在隻怕……”當時已經相當炎熱,汗流浃背的少年依然到處尋找,總算遇上一個店主告訴他好消息:“我家雖然沒賣,不過拐進巷子裡有一家消防用品專賣店,你去那兒打聽打聽,說不定買得到。

    ”聽到這話,少年這才發現自己早前居然沒想到這上頭去。

    提到建築工人,其實他們還兼做救火義工,如今改稱消防員。

    原來如此,真有道理!他立刻依照店主告訴他的信息,精神抖擻地趕往巷裡的那家商店。

    店裡陳列着大大小小的消防水泵,連消防隊旗都有。

    他一時膽怯了,後來還是鼓起勇氣詢問:“有沒有貼腿褲?”對方立刻回答:“有。

    ”并随即拿出一條藏青色的貼腿棉褲。

    褲子倒是沒錯的,壞就壞在沿着褲腿兩側還縫上了紅色的寬邊條紋,亦即消防隊的标志。

    他畢竟沒有勇氣穿着這種褲子走在大街上,無奈之下,不得不忍痛放棄。

     縱使在傻子的原産地,如此愚蠢的笨蛋隻怕仍屬罕見。

    就連抄錄這段原文的筆者自己,也看得有些悶悶不樂了。

    我方才是否提到了,那條跟藝伎們一起吃飯的傳統料理餐館所在的煙花巷叫作榎小路?畢竟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逐漸淡忘了。

    不過,那裡是位于宮坡下方的榎小路,這我倒還記得。

    另外,我滿頭大汗到處尋找藏青色貼腿褲的地方,就在城邑裡一處名叫土手町的最熱鬧商圈。

    青森也有一處氣氛相似的煙花巷,叫作濱町。

    我認為這個名稱沒什麼特色。

    至于相當于弘前市土手町的商圈,在青森名叫大町。

    這個名稱我同樣覺得不怎麼樣。

    在此順帶将弘前和青森兩市的町名列出來,或許能意外窺見這兩座小城市的不同特色。

    弘前市的町名有: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銅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師町、下鞘師町、鐵炮町、若黨町、小人町、鷹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等等;至于青森市的町名如下:濱町、新濱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鹽町、蚬貝町、新蚬貝町、浦町、浪町、榮町。

     但是,我絕沒有因此認為弘前市是上等城市,青森市是下等城市。

    比方鷹匠町、绀屋町等具有古樸風情的地名,并非是弘前市獨有,相信在日本全國各地的城邑市鎮,必定也有這樣的名稱。

    不過,弘前市岩木山的景色,倒是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來得優美。

    可是請别忘了,津輕出身的小說家葛西善藏(44)先生曾經如此教誨同鄉的晚輩:“你們千萬不可以驕傲自大啊!岩木山看起來之所以壯麗,是因為岩木山周圍沒有更高的山嶽。

    隻消去其他地方瞧瞧,這樣的峰巒随處可見。

    就因為周圍沒有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