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類的教師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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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看到,人類的教師要想成為人類的教師,需要經過一個很大的文化運動。

    如果換一種說法的話,就是一種高度發達文化要凝結于一個教師的形象之中。

    這種凝結的過程,就需要有前面說過的弟子衆人的感激和徒孫一輩的尊崇,以及爾後時代的共鳴、理解、尊敬等,大量地累加進來。

    這幾位人類教師的感化真實無疑,因此,這類共鳴、理解、尊敬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并不斷增大。

    另一方面,對于親受過教師感化的弟子們而言,他們總是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教師的卓越之處和值得感悟的地方,因此也會對這些地方有愈加深刻的理解,從而形成上述那種累加效應的基礎。

    這便是一般所謂&ldquo理想化&rdquo的過程。

    不過,這些人這麼做并非要對教師的真實形象進行言過其實的美化。

    他們意識到,無論自己怎麼努力地去理解自己的教師,都隻會感覺到教師的人格和智慧深不可測。

    當然,他們也會不斷努力接近教師的真面目。

    正是因為這種努力,對後面入門的弟子們而言,教師的感化力會變得更大。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因為對于無緣直接接觸到教師的弟子們而言,唯一能接觸到的,都是前輩師兄們所傳遞下來的教師的形象,換言之,隻能從教師的卓越之處和值得感悟的地方來接觸到教師。

    因為這一層關系,随着世代推移,這種情況會愈演愈烈。

    這樣一來,不同時代的人們都認為,人之為人的、最深的智慧與人格,都可以在這些教師身上窺見。

    這便是作為一個偉大的教師形象的凝結過程。

    如果這麼看的話,人類的教師,隻能說是在長時間的過程中,因為無數人所懷抱的理想而被創造出來的&ldquo理想人&rdquo的形象。

     如果人類的教師是這樣的一種&ldquo理想人&rdquo,那麼,有關他們的真正的傳記,就必須被理解為上面所說的這種凝結的過程。

    這應當被視為一種文化史上的發展,而不是一種個人的生涯。

    然而一直以來,這些人類教師的傳記都往往隻是被理解成一個個人的生涯記錄而已。

    因此,當我們追問這些傳記中有多少真實性的時候,就常常不免有一些強烈的疑惑之感湧現出來。

     蘇格拉底不僅僅隻出現在色諾芬的《回憶蘇格拉底》一書之中,柏拉圖卓越的諸多對話篇中,也對他有鮮活的描寫。

    耶稣的生涯則在四福音書裡有詳盡記載。

    關于釋迦牟尼的傳記,則必須借助于從小乘經律到大乘諸經典的範圍。

    而孔子呢,以《史記》中的《孔子世家》為首,《孔子家語》《孔叢子》中也有詳盡的記載。

    如果讀了這些傳記,就原封不動地相信,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自古以來,多少人都是這樣。

    然而,如果對這些傳記産生疑問的話,那麼,一些極為棘手的問題就會紛紛而至。

     關于蘇格拉底,其直系弟子色諾芬和柏拉圖、徒孫亞裡士多德,都有記叙留存于世,因此,看上去好像這些傳記沒有什麼含糊不明之處。

    然而,對于那些想要盡可能嚴格地還原蘇格拉底形象的學者而言,這個問題就絕非這麼簡單了。

    色諾芬所描繪的蘇格拉底的形象,和柏拉圖所描繪的,有諸多差異。

    即便隻是柏拉圖,其對話篇中不同地方的描寫也不盡相同。

    而柏拉圖和亞裡士多德的描述,也存在差異。

    因此,即便他們所使用的素材是一樣的,但基于解釋人的立場不同,描繪出來的蘇格拉底也就出現了不一緻的地方。

    經由啟蒙主義的通俗學者門德爾松之手,蘇格拉底就是一個啟蒙主義的通俗學者。

    借康德派之手描繪出來的蘇格拉底,就是一個康德派的先驅、批判哲學家。

    浪漫派筆下的蘇格拉底,則是基督教的先驅、神秘主義哲學家。

    曆史學家格羅特[1]則鑒于雅典當時的宗教情勢,将蘇格拉底描繪為德爾菲神谕的宗教傳道者。

    據他所言,蘇格拉底的事業,主要就是宗教的靈感,以及一種活的辯證法。

    不過,黑格爾眼中的蘇格拉底,是一個徹底的唯理論者,其哲學宣告了和古代信仰、風俗的徹底訣别。

    策勒爾[2]遵循這一源流,認為蘇格拉底最早創立了&ldquo哲學&rdquo這一概念,發現了理論邏輯學的原理。

    而到了富勒[3]那裡,蘇格拉底則是一位思辨哲學者,精神形而上學的創始者。

    這類例子不勝枚舉。

     這些學者均是在原典中尋找根據,提出了自己的主張,絕非出于胡亂的臆測。

    然而,他們也如上所言,不能歸結于一個答案。

    倘若如此,可見如果要了解真正的蘇格拉底的形象,就必須将記載蘇格拉底的這些基礎性資料進行公開、透明的檢視。

    嚴密的原典批判比什麼都有必要。

    其實,原先這一類的研究也并不是沒有進行到這般地步。

    哲學家、古典文學家施萊爾馬赫就曾對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亞裡士多德筆下的蘇格拉底進行過比較和讨論,其結論是色諾芬不可信,這一意見受到了廣泛采納。

    然而,真的要因為色諾芬沒能完全理解蘇格拉底的偉大,就将他對蘇格拉底的記載完全舍棄嗎?色諾芬并不像柏拉圖或者亞裡士多德那樣,是一個有自己立場的哲學家,他隻是單純地講述自己的見聞而已。

    那麼,純粹就是因為色諾芬未能理解蘇格拉底的偉大,他連樸素地傳達一下蘇格拉底留給他的印象都不可以嗎?如果這樣想的話,對這些基礎性資料,就有必要進行更加嚴密的重新檢視。

    那麼,這一類從文學視角出發的研究是否有發現什麼一緻之處嗎?事實并非如此。

    例如,海因裡希·邁耶的《蘇格拉底》就是一項非常出色的研究,但與同樣出色的泰勒[4]所研究的蘇格拉底,結論完全不同。

    邁耶試圖根據這些基礎性資料在産生時的不同情況,來确定其史料價值。

    那麼,最有價值的說到底還是柏拉圖的早期作品。

    在《蘇格拉底的申辯》和《克力同篇》中,是一個已經将自己懸置起來、皈依于蘇格拉底的弟子,以敬仰虔誠之心,忠實地描繪其師的形象。

    然而,其描繪技法卓絕精熟。

    因此,蘇格拉底在這兩本書中的形象,是一個消弭了自我、忠實于現實的天才藝術家所描繪出來的。

    在柏拉圖對話錄中,關于蘇格拉底有史料價值的,是《拉凱斯篇》《小希比亞斯篇》《卡爾米德篇》,恐怕《伊翁篇》也數得上。

    這些是柏拉圖狂熱減退後,将蘇格拉底的倫理辯證法以文字形式延續下來的産物。

    因此,這些内容是在蘇格拉底死後,基于一種想要使他的人格始終活下去的意圖,模仿出來的蘇格拉底式的對話,并非對曆史事件的描寫。

    不過,就傳達蘇格拉底形象這一點而言,它具有史料上的價值。

    通過以上史料的考察,所能見到的蘇格拉底,既不是學者,也不是哲學家,而是尋求喚醒倫理生活的傳福音者。

    在上面所談及的篇章以後,柏拉圖在對話錄裡已經逐漸偏離蘇格拉底了。

    《高爾吉亞篇》中所出現的哲學已不是蘇格拉底的倫理辯證法。

    到了《會飲篇》,則出現了明顯的轉變,柏拉圖的思想獨立登場了。

    之後諸篇,無論怎麼談及蘇格拉底,其實都是在講述柏拉圖的思想。

    以上所說,是邁耶研究的成果。

    然而如果要讓泰勒來說的話,像這樣嘗試在柏拉圖自己的著作中,完全區分開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兩個人,今天是根本做不到的。

    柏拉圖著作中所出現的蘇格拉底的語言,隻能全部視為蘇格拉底思想的呈現。

    這樣的話,蘇格拉底就成為了一個理念上的哲學家,至于哪個才是真正的蘇格拉底,同樣沒有答案。

     關于耶稣的傳記,處女懷胎而生,能讓死人複活之類的奇迹故事,已飽受現代人的質疑,從很早開始就有人嘗試以更合理的方式對此加以解釋。

    不過,一旦人們對《福音書》産生懷疑,那麼,還将這些奇迹當作神話來講就不容易被接受了。

    因此,也有人認為應當更徹底地對《福音書》整體的史料價值加以質疑。

     産生這一看法的第一個依據在于,關于耶稣死于十字架的記錄,在可以信賴的文獻裡完全沒有出現過。

    一般認為最有力的文獻是塔西佗的《編年史》,但這本書也是在公元後120年的時候寫就的了,此時基督神話已經産生。

    塔西佗也并非依據什麼有關耶稣處刑的羅馬官方文書,隻是将其作為一個神話采納而已。

    第二個依據則在公元後一世紀的猶太人史學家約瑟夫斯[5]。

    他在其著作中記述了猶太人的諸多宗教流派,但是對于拿撒勒的耶稣這一派卻完全沒有提過一句。

    盡管如此,他的書中卻出現了叫&ldquo耶稣&rdquo的人物。

    其中一個叫耶稣的,預言了耶路撒冷的沒落。

    他被打得皮開肉綻,卻連叫也不叫一聲,不斷遭遇挑釁卻不回應,最終為石彈所殺。

    還有一個是加利利的耶稣,薩皮亞斯的兒子,是猶大的門徒,跟随水手和貧民謀生。

    另外還有一個耶稣,他是一個反抗羅馬統治的海盜,因為一名同伴的背叛而被捕。

    他的追随者也将他抛棄,逃之夭夭。

    這些都是耶路撒冷被圍攻時(公元69&mdash70年)的事情,但都和所謂十字架上的死亡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與《福音書》中的那個耶稣不是同一個人。

     如果不能靠《福音書》以外的材料證明耶稣在曆史上的存在,那麼,在《福音書》内有什麼證據嗎?對此,人們往往會舉出巴拉巴的故事,他是在耶稣死于十字架之前被赦免了死罪的一個囚犯。

    不過,對批判者而言,往往正可以利用這個巴拉巴的故事,以論證耶稣的非曆史性。

    Barabbas就是BarAbbas,即&ldquo父之子&rdquo的意思。

    古代所寫的&ldquo耶稣·巴拉巴&rdquo,實則就是&ldquo父之子耶稣&rdquo的意思。

    猶太人自古就有将父之子作為犧牲品的祭祀活動。

    父之子為了贖世界的罪而被殺掉,分享其肉其血,被稱為&ldquo聖餐&rdquo。

    與這種秘密儀式相關的&ldquo耶稣·巴拉巴&rdquo之名應當是古已有之,并且廣為人知。

    這一名字在很早的時候就和耶稣的十字架之死聯系到了一起,一方面是耶稣的崇拜者們為了将他們的耶稣和民間信仰的&ldquo耶稣·巴拉巴&rdquo相區分,另一方面,則必須考慮到耶稣崇拜和&ldquo父之子&rdquo的犧牲祭典實在太過類似。

    耶稣以&ldquo猶太王&rdquo的身份,騎馬入城,而後到被釘上十字架,一共是五天時間。

    而在薩克亞祭典[6]裡,假面國王同樣是騎馬入城,最後釘上十字架,也是五天時間。

    兩者太過類似。

    &ldquo父之子&rdquo的祭典往往也被認為與之有關,這一祭典當是耶稣最後故事的底本。

    十字架上的死,同樣也是這一祭祀典禮的中心所在。

    在希臘化時代,西亞以及埃及都有各種各樣的救世主及其相關的神秘儀式,其中的救世主均被釘于十字架之上,這便是死而複蘇的神的基礎所在。

     《福音書》中能提供如上所示的多處證據。

    如果說到《保羅書》的話,那麼就有無數證據,可以證明耶稣崇拜和這種神秘儀式有多麼深入的聯系。

    耶稣崇拜者們與異教的神秘儀式一樣,會在&ldquo主的餐桌&rdquo,飲下與基督之血有關的酒,同時吃下與基督之體有關的面包。

    如果這樣的聖餐早已經存在的話,那麼也不難推測,應當同異教的神秘儀式相同,是一種類似的神秘儀式。

    這樣的聖餐與神秘儀式,乃是耶稣神話的根源。

     那麼,這種神秘儀式中受到崇拜的耶稣究竟是誰呢?耶稣,是希臘名裡面的Iēsous,與之相當的希伯來名則是《聖經·舊約》之中著名的約書亞(Joshua)。

    巴勒斯坦地區的約書亞崇拜,實則就是耶稣崇拜,其證據見諸《聖經·新約·猶大書》。

    耶稣崇拜,即約書亞崇拜,早在基督教以前就存在了。

     以這樣的視角再來看《福音書》的話,則耶稣死于十字架的故事,當是從神秘儀式的相關戲劇中衍生出來的,而且相應的證據能列舉出不少。

    《福音書》所記載的,并非一個實際存在的人物耶稣的傳記。

    這是伴随着耶稣崇拜而産生的神秘儀式戲劇的腳本[關于以上的耶稣神話,如果想了解更詳細的内容,還請參看拙著《原始基督教的文化史意義》(原始キリスト教の文化史的意義)第41至63頁,及《和辻哲郎全集》第七卷第31至43頁]。

     對于以上帶有批判性的諸說,我們并非直接接受。

    《福音書》的記錄有疑點,以及這當中所記錄的事情可以被證明是宗教想象力的産物,都不能直接證明耶稣這個人物不存在。

    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面對上述批判,如果還想要積極地論證耶稣在曆史上的實際存在,就顯得非常困難了。

    《福音書》的記錄,無論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讓人産生強烈的真實感,都無法充分地應對上述批判。

    一些傑出的文藝作品中所描繪的人物,卻要比曆史上的人物鮮活得多,這種事情屢有發生。

    我們想要了解曆史上的那個耶稣,唯一的道路也隻能是求諸那個創作了《福音書》的人,他是日後宗教想象力的源泉。

     一般說來,《福音書》中成書最晚的《約翰福音》也是公元120年左右(即耶稣死于十字架之後的90年左右)的作品。

    此外,《約翰福音》是以邏各斯的思想來解釋基督,其史料價值相對匮乏。

    關于這一點,即便是堅信《福音書》故事的曆史性的學者,也不得不承認。

    不過,有關釋迦牟尼的傳記,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