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茫茫樹海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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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手表,說道。

    “可以說出你的結論了嗎?” “别急,我馬上說。

    ”我點燃嘴上的菸。

    “不過,在我解謎破案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 “何事?”他歪著脖子說道。

     我望著他,問道:“有人說「狗皆為色盲」,是否适用於此篇?” “這……」他的脖子更歪了。

    “你的意思是?” “一般人都說,狗完全無法分辨顔色。

    但根據最近的科學研究,好像不見得是那樣。

    ” “啊,真的嗎?”U君似乎大吃一驚的樣子。

     “能夠感知色彩的,是一種叫做錐狀體的視細胞,狗的視網膜中也有這東西,隻不過數量遠比人類少,辨色能力低得多,但卻并非完全的色肓,據說至少還能看出紅色。

    你可有此知識?” “哎呀呀,真有你的,我甘拜下風。

    ” 他搔搔頭,臉上浮出一絲複雜的苦笑。

    我暗忖:這下你慘了,於是吐了一口煙,以得意的口吻說: “所以我要先确定一下。

    現在我就将「狗皆為色盲」當做「普通常識」,假設此說成立,然後進行推理。

    這樣可以嗎?” “——可以。

    ” U君的語氣似乎很佩服的樣子。

    這倒罕見。

     “我這「問題篇」,原本就是要用普通常識來看……」 “我知道。

    那麽,現在我就說出結論。

    」 我自信滿滿,展開論述。

     “假定「狗無法分辨顔色」,那麽問題就來了,因為艾勒裡與羅斯外表上的差異就在於「染到的顔色」。

     “艾勒裡腰沾藍漆,羅斯則腹染紅血,部位皆相同。

    若不能辨色,則從遠處看來就會都一樣。

    就算知悉「身沾油漆者即為艾勒裡」,也無助於辨别。

    因此,剛才雖将範圍縮小到隻剩武丸和麻耶,但這兩隻狗均不可能是X。

    ” U君垂頭望地,輕咬下唇。

    我看在眼裡,心滿意足,暗忖:總算打敗你了吧?我口乾舌燥,便一口喝光剩馀的咖啡,然後繼續說: “總而言之,X不是狗!被一句話來說,這「問題」并非「猜犯狗」,而是「猜犯人」……”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剛才我數度使用“猜犯狗”這個詞,結果U君就提醒我“沒有必要老是提這名詞”。

    哼,他這種态度倒還真算公平,值得贊賞褒揚。

     “X既然不是狗——那就是人啦!X不在D集團内,但又在這「主要登場生物」表中,那麽就…定是【H村】裡面的人。

     “綸太郎和小貓咪多羅,已由作者以旁白文字直接告訴讀者,說他們有不在場證明。

    大助應該不曉得艾勒裡遭漆彈擊中之事,所以無論他有無不在場證明,都不可能是X。

    因此,綜上所述——” 我信心十足,說出結論。

     “X的本尊,就是行人!這便是答案。

    ” “……” “行人知曉艾勒裡身沾藍漆,這無庸贅言。

    他在遠處望見羅斯和艾勒裡,判斷身沾藍漆者即為艾勒裡,又見羅斯渾身浴血,似已身受重傷,心想趁此良機,要它狗命,於是朝它走去…… “兇器就是他這天也帶往身上的彈簧刀。

    他以那把刀割斷羅斯的喉管。

    兩個月前讓這隻「獵物」逃遁,心有不甘,所以這次就殺個痛快。

    這便是動機。

    因為他是個虐待狂,冥頑不靈而且殘忍至極——差不多就是這樣。

    ” 說到這裡,我暫時閉嘴,靜觀U君的反應。

    他原本低着頭,經過幾秒鐘的沉默後,才緩緩擡頭問道: “說完了嗎?” “不錯。

    ”我颔首。

    “證明完畢,答案出爐。

    ” 就在此時—— 呵呵呵……U君發出細微的笑聲,再度低頭凝視自己的手,然後眯起雙眼,獨自嗤笑。

     在搞什麽鬼?看了真不爽。

     “喂……” 我正要說話,他卻倏然擡頭道: “要不要看「解答篇」?”他的語氣極堅定,我登時矮了一截。

     “呃,那……” 我支吾其詞。

    U君雙眼直視著我。

    不知何故,他笑逐顔開,似極愉悅。

     “你高興什麼?為何……” “因為我赢了。

    ” “你說什麽?”我不由得站起身來,高聲說道。

     “因為不必被你叫成死猴崽子了,所以就放心了。

    ” “且慢!拔以見得?!” “行人并非X!” “何、何解?” “還搞不清楚嗎?我告訴你好了。

    在這「問題篇」中有個基本原則,就是「雙引号内是人話,單引号中為犬語」,目的是明确區分人言與犬語。

    這點你定看得分明,因為這和《鈍鈍橋》是同樣的安排。

    ” “哦,這我當然懂……咦?哎呀!難道真是……” 我慌忙拿起那「問題篇」的稿子,翻到“11  羅斯的末日”快結束的那一頁。

    那是X襲擊羅斯的場面——X在此好像…… 「納命來吧!」 X大喝一聲,撲向羅斯,對準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 “唔……” 我悶哼一聲。

     “就是說——行人是H村的人類,所講的話絕不會用單引号括起來,因此并非X,是嗎?” “對極了!這也是線索,雖然好像太過不明顯。

    ” 我要是嫌此線索太過不明顯,那就顯得太小氣了。

    畢竟人家清清楚楚在那裡寫著“「納命來吧!」”我自己沒注意看,怎能怪人家?“那麼,「解答篇」再次,請惠予賜教。

    ” U君從背包中拿出那份稿子,遞交給我,隻有兩張,上以條列的方式寫着“答案”,和《鈍鈍橋》的時候一樣。

     13 解答 ☆在烏帽子岩附近的X,必須能夠區别在地點D的狗是艾勒裡,而在地點E的狗是羅斯。

     ☆因濃煙烈火鋪天蓋地而來,靠嗅覺已不能辨識二狗。

    若靠聽覺,則僅阿嘉莎能做到,但它有不在場證明。

    因此,X隻可能依靠視覺分辨二狗。

     ☆要依靠視覺,就必須事先知道艾勒裡身沾藍漆之事。

    合於此條件者,隻有艾勒裡本身、武丸、麻耶及行人。

     ☆艾勒裡躺在地點D,動彈不得,當然無法犯案。

     ☆行人是普通人類,無法用犬語與狗溝通交談。

    行兇之際亦不可能以犬語說“「納命來吧!」”故非X。

     ☆狗不能辨色,無法區分艾勒裡身上的藍漆與羅斯身上的紅血,故麻耶亦非X。

     ☆綜上所述,僅武丸可能是X。

     ☆武丸對羅斯近來的言行大感不滿,忿忿不平,甚至到仇恨的程度,因此見到摔倒重傷奄奄一息的羅斯時,所有郁結在心的憤怒便一下子全爆發出來,終於做出了那種半沖動性的“弑父”行為。

     ☆綸太郎正要離開葫蘆池時,曾見到“某種可怕的生物”。

    那便是親口咬斷羅斯喉管後,渾身浴血逃出叢林的武丸。

     ——完 “哈,可惜呀可惜,差一點點就答對了。

    ” U君笑容滿面說道。

    我憤然獗嘴,将“解答篇”的原稿甩到桌上。

     “什麽話嘛!”跟上次一樣,這哪叫小說?簡直視讀者如糞土…… “我的意思是,你雖已看出X為人類,卻功虧一篑。

    有一點是你剛才沒提到的,那便是:假設X為狗,則應該不會下手行兇。

    因羅斯已擺出完全屈服的姿勢,一般的狗是絕不會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給這樣的一隻同類緻命一擊的。

    據說這是一種本能,為延續物種的生存,自然會有那種反應。

    這些都是勞倫茲博士的書上寫的,我是現學現賣。

    ” 說得沒錯,我想起來了,那本《所羅門王的戒指》裡面好像有提到這些。

    但此時此刻談這些幹什麼?我實在弄不懂,為何武丸就是X?我一定要讓U君講清楚,說明白。

     “為何如此?”我盯著他的笑臉。

    “為什麽說武丸就是……” “咦?你還不懂啊?” “懂也沒用,這「解答篇」真是莫名其妙,一方面說狗皆色盲,無法辨色,故不能行兇;一方面又下結論說X就是武丸,但武丸卻是D集團裡的……”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一事。

     “……啊,莫非……” “答案就在這裡。

    ” “難道說,武丸不是狗?” U君神情滿足,點頭道:“文中對於D集團之其他成員,皆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表明是「狗」,唯獨對武丸不然,沒有任何詞句寫他是「狗」。

    在描述群體時,若包含他在内,也絕未寫「幾隻」。

    ” “可是……那武丸難道是人類?” “無庸置疑。

    ” U君拿起那“問題篇”的原稿,邊翻邊說:“瑪格麗特最初喪子之時,「不知從何處帶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兒」——此即武丸。

    「雄性幼兒」便是指「人類這種動物之雄性幼兒」。

    還有,「羅斯答應收養,并取名為武丸」——對不對?總而言之,瑪格麗特因哀傷欲絕,獨自來到森林外面的H村,見屋前有嬰兒車,内有生下數月之人類嬰兒在睡覺,便将之叼走……你要這樣想像也無妨。

    從武丸的年齡來推測,那大約是七年前發生的。

     “另一方面,文中也說,H村的某個家庭曾發生過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議的事」,也是跟一個出生才數個月的嬰兒有關。

    那嬰兒之祖母因此事而受了重大打擊,一病不起。

    ” “哎呀!”我忍不住驚呼一聲。

    “莫非那就是綸太郎的!” “正是其弟:健太郎。

    ”U君眉開眼笑,說道:“母親因急事外出,托綸太郎看顧嬰孩,綸太郎卻擅離職守,導緻健太郎神秘失蹤。

    後雖找遍附近各處,卻始終找不到。

    健太郎宛如瞬間蒸發掉一樣,委實不可思議。

    祖母大受打擊,病倒在床。

    綸太郎也愁腸百轉,抱憾終生…… “六年之後,綸太郎回鄉祭拜祖母。

    亦即,其祖母死於六年前的夏天。

    嬰兒失蹤事件則要再往前推一年左右。

    也就是說,假如健太郎活著則已七歲,恰與武丸之年齡相同。

     “D集團的武丸其實就是綸太郎之弟健太郎,昔日遭野狗瑪格麗特叼走,七年之後,他已被野狗撫養長大,成為茫茫林中野狗群的一員。

    因此,武丸一直認為自己也是狗,那些狗也将他視為同類,不把他當人看待。

    武丸無法口吐人言,但卻能同野狗溝通。

    他所用的便是「犬語」,也就是這篇小說中以單引号括起來的那些話。

    那可以單引号括起來的「納命來吧!」,他當然也會講。

    ” “……” “此文中設有多處伏筆,以暗示「武丸并非狗」,例如「從小嗅覺就遠比不上同伴」,還有「在團體中以怪異出名」。

    和麻耶感情特别好,但「并未發生肉體關系」,這最理所當然的。

     “此外尚有「和同伴比起來,運動神經極遲鈍,平常不是受傷就是生病」——武丸隻是個七歲小阿,運動神經自然比野狗遲鈍。

    光着身子和同伴在密林中到處奔馳,自然容易受傷,容易吃壞肚子,容易傷風感冒……” U君望著我,似在徵求我同意。

    我不言不語,頹然靠坐在沙發上。

    他見狀便繼續說道:“文中說武丸「智能出類拔萃,不同凡響」,這也可算伏筆吧?和狗比起來,他本來所具有的智能當然要高得多。

    另外又寫武丸有「肮髒的肉色身軀」,我來說明一下,這裡用「肉色」就是現在的「膚色」之舊稱…… “還有,你注意看,武丸說話時的用字遣詞和語氣口吻,是否跟D集團的其他成員不太一樣?這便是在暗示:武丸所說的「犬語」有些古怪,與衆不同……總之,就是有「人類的語氣」。

    ” “……” “綸太郎見到武丸時,必定大吃一驚。

    一個人類的孩童一絲不挂,渾身血污,混在禽獸中,以獸類奔跑的方式逃出叢林,這種景象奇異已極,難怪綸太郎會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頭痛不已。

    ” 我仍舊靠在椅背上,憤然噘嘴。

    他說的這些,似可算是“伏筆”,雖然其中有些我還不服氣,無奈…… U君似乎不知我已方寸大亂,仍繼續說道:“有一些實例,雖然不是狗,卻也差不多,那就是:人類的小阿被野狼撫養長大: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二零年在印度宣布的案例:有兩名女童,一個八歲,一個三歲,竟然在狼群中生活,她們都以為自己也是狼……” 哼,此話不假,我曾聽說過,好像叫什麽“狼少女珍”……啊,不是聽說過,應該是在哪裡讀過…… “這「狼少女」的案例曾被改編成戲劇,好像叫做「被遺忘的荒野」。

    綾辻先生,你一定也知道……吧?”U君說著,将視線移至桌上。

     “唔……”我又忍不住呻吟一聲。

     剛才他看的那本漫畫就在桌上,那是《千面女郎》第二十九集。

     我徐徐伸手,拿出那本漫畫,翻到目錄頁——果然不錯,第十一章“紫影”就在其中。

    此章中,女主角北島麻亞就飾演了“被遺忘的荒野”中的“狼少女”。

     這套漫畫那麼多集,為何他偏偏拿第二十九集來看……方才我心中曾如此起疑。

    難道這次他又用這種方式來向我提示線索? U君的計策顯得十分孩子氣,但從結果來看,我又中計了。

    我應該“認輸”,但——唉,我實在不服氣。

     “這次我可費盡心血哩!” U君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說道。

     “《鈍鈍橋》的訣竅在於:讓讀者以為故事中全是人類,其實裡面有一群猴子,因此無法詳細描寫那個聚落。

    這次卻反過來,是狗群中混入了一個人,所以必須用比較多的篇幅來描寫狗,結果頁數增加很多……” 喂!這種話你怎可自己說出口?想到這裡,我又是憤然噘嘴。

     “咦,怎麼啦?”U君歪起脖子。

    “突然生氣了?” “——沒什麽!”我想裝出若無其事貌,無奈聲音明顯流露出怒意。

     兩年前的那一夜,我也是氣得要命。

    這次的心情和那次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

    他來訪的目的,我完全了解。

    他那天真笑容的含意,我也心知肚明。

    寫這篇“猜犯人小說”需要費多少心血與熱情,我也一清二楚。

    盡管如此,我卻克制不了這種…… “綾辻先生,你怎麽啦?”U君望著我,臉上突然出現一絲擔憂的陰霾。

    我閉起眼睛,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我的心情極端複雜,難以言喻。

     “喂,綾辻先生……” 我用雙手搖住耳朵,他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就在此時—— 有一句話忽然從腦海中的記憶底層浮上來。

     那是在十多年前,當我還是大學生時發生的事。

    我所屬的“推理小說研究會”常舉辦“猜兇手”活動。

    有一天,我在大會中發表了一篇“野心作”,在很多方面都打破成規,和别的作品大異其趣,連“遊戲的公平性”也都在不及格邊緣。

    結果,沒有人猜到答案。

    我因騙過了所有高手而滿心喜悅,但有一位擔任當時會刊主編的人士,卻大表不滿,對那篇作品還下了一句評語—— 這是一塊指向絕路的路标。

     我掩耳閉目,緩緩搖頭。

     這是一塊指向絕路的…… 我輕歎一聲,微睜雙目。

     U君姿勢不變,仍以擔心的眼神望著我,繼續說話。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隻是因掩住耳朵,話音聽不清楚。

     片刻後,U君那瘦弱的身軀似乎搖蔽起來,連身上的厚皮衣在内,他的輪廓好像漸漸變模糊了。

    或許是他自己也已發覺的關系,他拿起原本擺在旁邊的背包、手套和安全帽,放在大腿上。

    接著,他那張慘白的臉孔浮出萬分孤寂的笑容。

     在此同時,他整個人的輪廓變得更加模糊,色彩也逐漸變淡,終至近乎透明,形如幽靈,狀似鬼魅。

     我再度閉目,但這次不再掩耳。

    我好像聽到一種極細微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但我不能确定。

     “消失吧!” 我低聲念道,然後睜開雙眼。

    U君此刻已然不見蹤影,所以我也不曉得他是否已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