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鈍鈍吊橋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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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長繩,使之循著纜繩爬過去,然後騙行人說要救他,叫他緊緊握住那條長繩。

    愚蠢的行人照做之後,這邊就用力一拉,於是行人失去平衡,掉落……” 愈說愈荒唐了。

    老實講,我對這類“物理性詭計”,是既不喜歡又不擅長。

    說不下去了,我隻好聳聳肩。

     “你可真是智計高超,花樣百出啊!”U君眯起雙眼,狀似愉快已極。

     “可惜全猜錯了。

    你所出的這些鬼主意,現實上是否可行呢?這且先擺一邊,容後再說。

    但是,光「推落」這一關,你就通不過了。

    行人确确實實是被X的手給「推落」的。

    他在臨終之際所講的台詞,絕非「謊言」,也無「誤導」,這一點在旁白的文章中,已寫得清清楚楚。

    ” “哼哼!” “行人乃被X親手推下斷崖,這也就是說,X在兩點四十分那一刻,确實身在鈍鈍橋北側山崖的凸出部分,并親自用手将行人推落懸崖。

    ” “但那樣就……” “時間到!” 無情的宣告一出,找隻好閉嘴。

     U君擡起左手,再度确認時間,然後将“解答篇”的原稿遞給我,并說:“請過目。

    ” 10、解答 ☆無論在時間上或物理上,伴大助、阿佐野洋次、阿佐野笑、齋戶榮等四人,都絕不可能犯下此案。

    又,在作者直接告訴讀者的旁白文章中,已明白表示綸太郎和武九不是兇手X。

     ☆因此,X必為M村的艾勒裡、阿嘉莎、奧耳姬及卡爾其中之一。

     ☆重傷命危的卡爾沒有能力犯案。

    僅剩一臂的阿嘉莎無能力犯案。

    臨盆在即的奧耳姬無能力犯案。

     ☆根據以上所述,X隻可能是艾勒裡。

     ☆艾勒裡在大助離開後,渡過鈍鈍橋,将行人推落絕谷,再過橋回到山脊路,經[岔路B],再渡過[支流A]的獨木橋,亦即走第⑴條路線,於下午三點零五分回到村内廣場。

     ☆動機是報仇。

    前一天其子卡爾入「禁谷」,而受重傷,乃是狠心少年行人所幹的好事。

    小咲褲子上的血手印,便是将當時卡爾所流的鮮血沾在手上印成的。

     ——完 “這樣就沒了。

    ” 在瞬間的啞口無言之後,我問道。

    U君眉開眼笑,答道:“是的,結束了。

    ” “慢著!憊沒完吧?”我忍不住提高聲調。

     U君以無動於衷的神情反問道: “何出此言?” “這樣怎能算全部解決?” “怎樣?說明方面還不夠體貼嗎?” “體貼不體貼,是另一回事。

    ”我探身向前,幾乎趴到桌上去。

     “最重要的是,這篇解答漏洞百出。

    旁白的文章明明寫着「橋已半毀,僅剩一條纜繩,連矮小的學童行人的體重,都無法承受」,既然如此,艾勒裡是成人,又怎能渡過此橋?兩岸距離長遠二十公尺,而且山谷之間風勢很強,那條纜繩處於極不安定的狀态,就算艾勒裡是個侏儒,而且輕功絕頂,擅走鋼索,要渡此橋也是難上加難吧?” “不錯,正是如此,但……” “還有,殺人之後,若走第⑴條路線回到村中,那一定會被綸太郎看見吧?但文中不是表明「綸太郎并未看見艾勒裡」嗎?莫非你那些文字都是胡說八道鬼扯淡?” “绫辻先生,你誤會了。

    ”U君斷然說道。

    “事實上,綸太郎的确看見了艾勒裡。

    而且文中也寫了「其間武丸兩度狂吠」,這就是說,武丸發覺有可疑的身影通過前面的獨木橋,故而吠叫起來。

    ” “這不就表示「除兇手之外,其他登場人物中,也有人說謊」了嗎?” “沒這回事。

    文中綸太郎的供詞是「其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走過那座橋」,并未寫「沒看見艾勒裡」。

    ” “嘎?” 他到底在胡扯些什麽? 真是莫名其妙,無法理解。

    我開始懷疑他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

    我是真的懷疑。

     “首先來讨論「艾勒裡如何渡過已垮的吊橋」這個問題。

    ”U君以嚴肅的表情說道。

    “艾勒裡既非侏儒,亦非輕功高手,卻能靠著一條僅存的纜繩到達彼岸,而且是駕輕就熟,不費吹灰之力就辦到了。

    ” “荒唐……”我的嘴巴一張一阖,活像一尾正在吸取氧氣的魚。

    “難道M村竟是忍者的大本營?” “當然不是,我在文中又沒那麽寫,你大可放心。

    但就算是忍者,或者是美軍的特種部落,想要橫越此山谷,就必須要有一些特殊道具,否則也無能為力。

    可是,我在那「挑戰書」中也已注明「兇手絕未使用那些特殊道具」,因此這點可以不用列入考慮。

    ” “那麽……” 我不曉得接下去該說什麽,一時六神無主,隻好再拿起一根菸,叼在嘴上。

    U君像在模仿我似的,也叼了一根菸(也是七星牌),動作一模一樣。

     “還不明白嗎?”他說。

    “艾勒裡既非侏儒,亦非輕功高手,更不是忍者,那麽就是……對了,從行人的「死前留言」中也可以猜出一點端倪吧?” “唔?……” 我正要點燃香菸,一聞此言,倏然停手,朝著桌上那“問題篇”的原稿望去。

     “總而言之,在這種情形之下,欲親手将行人推落絕谷,是任何「人」都辦不到的,因此在邏輯上,自然而然會得到一個結論……” “……不會吧?難道……”我腦中一片混亂,好不容易浮出一句話(自己也不相信)便以顫抖的聲調說道:“難道說——那個「潑……」是要說「潑猴」嗎?” “答對了。

    ”U君以滿意的神情點頭道。

    “所以武丸才會狂吠不停。

    自古以來,要說到狗的死對頭,那就非猴子莫屬啦。

    有道是:「猴狗勢如水火」,武丸和艾勒裡的關系正是如此。

    ” 我目瞪口呆,像在說夢話般喃喃念著:“潑猴,潑猴……” U君露出天一真爛漫的笑容,望著找說道:“一開始我就說了,說要「站在正統推理小說的原點」來寫這篇作品,還記得嗎?所謂正統推理小說的原點,自然指的是艾德嘉·愛倫坡所寫的《莫爾格街兇殺案》,對不對?” “——你這是在騙人嘛!強詞奪理!不公平!”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提出抗議,U君卻不動如山。

     “我在這篇小說中,從未将這些住在M村的日本猿猴稱作「人」。

    你注意看,一個字也沒有。

    文中絕不用「一個人」或「兩個人」來描述這些猴子,連「者」這個漢字也未曾使用。

     “還有,绫辻先生,你讀到那些名字時,不會覺得奇怪嗎?日本本州的深山林内,怎會住著一些名叫愛倫坡或艾勒裡的「人」呢?順便告訴你好了,「M村」就是在暗示「monkey村」;「H大學」的H,指的就是「human」。

    ” “胡說:你在描述猴子時,明明用了「男」、「女」兩字。

    猴子豈可稱男道女?」 “男,指人類中擁有雄性生殖器官及雄性機能者,廣義則指雄性動物。

     “女,指人類中擁有雌性生殖器官及雌性機能者;廣義則指雌性動物。

     “以上定義,出處為三省堂的《新明解國語辭典》。

    你要查《廣辭苑》或《大辭林》,也是一樣。

    ” “可是你寫「年輕女性在清理毛發」,猴子會做這種事嗎?” “那當然。

    衆所周知,猴子會「理毛」。

    ” “——卑鄙下流!無恥小人!” “才不是呢!文章裡面裡有不少伏筆,你自己沒仔細看。

    像「年老的愛倫坡愛啃柯樹果實」、「童稚之輩裸露全身四處玩耍」等。

    ” 我怒火難抑,提高聲調道:“鬼扯淡!幫子會說話嗎?通篇什麽「戒律」、「X」、「報仇」……” U君閑言,面露訝色,細眉高挑,說道:“唉,你不懂嗎?那是「猴子的世界」呀!那些對話都僅限在猴類彼此之間進行,你仔細看,猴子有跟人類交談嗎?為了要跟人類區别,猴子說的話全都用單引号括住呢。

    很多小說都曾描寫動物會思考,動物也有自己的文化,從小貓到鲵魚都有,例子多得是,古今皆然。

    有些動物甚至能夠了解人類的語言,用人類的感性來行動。

    近來有些推理小說也是這樣寫的,像宮部美雪的《完美的藍》,就是用一隻退休警犬做為第一人稱寫的。

    ” “那要另當别論,豈可混為一談?” “為什麽?” 我火冒三丈,七竅生煙,以兇暴的聲音說:“照你所說,那此篇就不該叫做「猜犯人」!” “不錯!”U君以頗為幹脆的态度點頭道。

    “這不該叫「猜犯人」,而應稱作「猜犯猴」。

    我就是因為太重視這種語義的嚴密性,所以無論是在作品中,或是在和你談話時,都未曾使用「犯人」一詞。

    我用的都是「X」這個未知數的記号,不信的話,你可以翻到前面的「問題篇」去檢證。

    」 “……” “這可是花費了我不少心血呢。

    绫辻先生,我想,你一定能夠體會我的這片苦心吧?」 我沒有回答,隻是憤然噘起嘴唇,往沙發椅背上一靠。

     真是窮極無聊,一點也不好玩,畢竟還是個學生,是業馀的,真令人頭疼……我蹙額閉目,心中暗暗咒罵。

     雙方都陷入沉默。

    片刻後,U君以客氣的口吻說:“請問,可以開電視嗎?” 我閉著眼睛,用粗魯的口氣答了一句“可以”。

     首先是按下開關的聲音,接著,播報員那充滿朝氣的聲音,從麥克風中飄出來:“恭喜發财新年好。

    ”我一聞此言,便蓦然睜眼。

     “恭喜發财新年好。

    ” U君照念一遍。

    原來此刻時鐘的指針剛好過了午夜十二點,新的一年已然降臨。

     螢光幕上,影歌星同聚一堂,滿臉堆笑齊聲互道:“恭賀新喜發大财!”畫面一角似有一隻動物在來回亂竄。

    當我認出那是什麽的時候,忍不住“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是、是猴子!” 為什麽U君要特地選在今夜上門造訪呢?什麽時候不好來,偏偏要在除夕夜來?而且還故意在這麽晚的時間,在刺骨寒風中騎著摩托車趕來。

     因為這也是其巧計(他大概會說是“伏筆”)的一環。

    他就是想要讓我在讀完那“猜犯猴”小說之時,恰懊來到新的一年。

    他頻頻看表,便是在确認時間。

     一九九二年正是猴年—— 心頭重擔瞬間冰消瓦解。

    方才為何怒氣沖天呢?真是不值得。

    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剛才簡直是丢臉丢到家了,面子盡掃落地…… 我往U君所在的位置望去,然而他已消失無蹤了。

    黑背包、皮手套、黃底線紋安全帽等,也全都不見了。

    桌上隻剩下那疊《鈍鈍吊橋垮下來》的原稿。

     那張睑,我似曾相識。

    那名字,我分明熟知。

    那天真無邪的神情,看來既讨厭又懷念,但有時又令我心急如焚…… 對了,那是——我終於想起來了。

    他是何方神聖呢?他就是……算了,不提也罷。

     我悄悄把手伸向桌上那疊《鈍鈍吊橋垮下來》的原稿,心想:不知他下次何時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