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隐居

關燈
永遠不會送到華校,同時,他們也不會給華校捐一筆款,效一點勞。

    所可惜的是,他們不能夠把自己的膚色改裝,緻使他們在洋人面前時常發生自卑感。

    因為洋人不把他們當人看待,所以他們在同胞面前,不得不矯揉造作,顯示自己的身份與衆不同。

     但是,日本的南進對于華校是有間接的幫忙。

    西貢最大的一間中法學校被日本軍人占去了,一般人眼看法國淪陷後,自身不保,法文的地位也發生動搖了。

    到了勝利那一年——即1945年——連越南的學生也開始學習中文了。

    就我的鄉下那一間學校而論,許多在法國學校得過高中文憑的學生,都接二連三地來學習中文。

    為着這問題,我特地開了一班,專門教導他們。

    因為他們學有根底,進步得很快,大約有半年工夫,個個都會說國語了。

    這是我流落越南期間的所得的意外的收獲。

     在茶榮隐居的四年内,我前後做了兩年校長,中間完全休息了一年,初到時及勝利後到處旅行一年。

    鄉居入不敷出,在經濟上我很得力于朱繼興先生的援助。

    假如不是朱先生的全力支持,我不是淪為餓殍,便須跑到西貢來謀生,那時在日本憲兵的大肆搜捕的恐怖下,難免像其他愛國志士那樣,在新山一機場化為炮灰。

     在茶榮的第一年,我抽暇把劍橋大學克拉潘教授的《現代法德經濟史》譯成中文。

    克拉潘教授是英國經濟史學界的權威,這部三十萬言的《現代法德經濟史》,是他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演講稿,深入淺出,如數家珍。

    英國大文豪威爾斯說它比較一般小說更娓娓動聽,這句話一點也沒有誇張。

     第二年我更不自量力地動手翻譯克拉潘教授畢生的大著《近代英國經濟史》。

    這部書都一百五十萬言,詳征博引,信而有征,是科學的曆史的标準著作。

    可惜全書譯到大半,戰事已經結束,戰後因為心為形役,整天奔走衣食,再也沒有機會讓我把這部大著譯完,更談不到整理出版。

    現在我覺得除英國的牛津劍橋的學侶的生活外,隐居或坐監是研究學問最好的環境。

    當代尼赫魯先生之所以有驚人的成績貢獻給世界,這和他的十四年的監獄生活不無關系罷。

     在茶榮的幾年間,我認識了一位河内大學教授拉布盧奎先生。

    他隸屬于法國的社會黨,曾著書立說,反對日本的軍閥的殘暴。

    因此,當日本和法國駐越南的總督戴古成立協定後,拉布盧奎教授便變成階下囚。

    他所受的刑罰是軟禁,僅能在茶榮城内散散步,不得到外邊去活動。

    偶爾因病到西貢去就醫,他須得軍政當局的準許,而且須有一名警察陪伴或監視。

    當我到茶榮後不久,我看見他的儀表出衆,談吐不俗,便和他相識。

    接着,我和他交換教授,他教我讀法文,我教他讀英文。

    因為他是我周圍唯一有學問的人,所以公餘之暇,大家時常在一起喝茶。

    他留心看報及收聽收音機,關于盟軍的軍事的發展,及德意日軸心國家的沒落的過程,他一得到好消息,便跑來告訴我。

    不幸1945年3月9日事變,日軍在一夜之間,把法兵全部繳械,所有法國人都被送到西貢集中營,我這位患難之交也不能幸免,直到勝利之後,大家才在西貢晤面。

     那幾年間,我利用譯書教書的餘暇來研讀幾部子書及《蘇東坡全集》。

    我發現蘇東坡這個人之所以成為全能的文學家,除家學淵源及天賦的絕頂聰明外,最重要的是他的治學方法。

    對于每門學藝,他是精熟幾部書(如《孟子》、《莊子》、《史記》、《漢書》、陶詩、杜詩、韓文),同時,結交各該部門的權威的朋友。

    師友夾持,加上古人的豐富的遺産及自己的堅強的創造力,所以他幹什麼像什麼。

    他平生最得力的是“守駿莫如跛”這五個字,所以他在古人的名著上曾下過死工夫。

    你看他讀《漢書》和陶詩的方法,便知道他的成功并非出于偶然,而是證明他有驚人的努力,才有驚人的成就。

    後人不察,早晨剛學執筆,晚上就希望有所收獲,世間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蘇東坡的流放嶺南,淪落瓊崖,這些落魄的情形并不比我的隐居于萬裡蠻荒的越南好了多少。

    所不同的是,前賢的根器厚,魄力大,在颠沛流離之餘,仍有巧奪天工的大成績表現;而我在越南的幾年的隐居,充其量隻做個大米蟲,把越南的白米、香米吃了一肚子。

    深夜自思,不禁要對鏡子臭罵了一聲:“無用的棄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