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錄:作者青年時代所崇拜的三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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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等于前功盡廢。

     關于由精到熟的過程,曾文正公在丁卯年(1867)十一月的日記裡,說得很生動: 日内頗好寫字,而年老手鈍,毫無長進。

    故知此事須于三十年前寫定規模,自三十歲以後,隻能下一“熟”字工夫。

    熟極則巧妙出焉。

    筆意間架,梓匠之規矩也。

    由熟而得妙,則不能與人之巧也。

    吾于三四十歲時,規矩未定,故不能有所成。

    人有恒言,曰:“妙來無過熟。

    ”又曰:“熟能生巧。

    ”又曰:“成熟故知。

    ”妙也,巧也,成也,皆從極熟之後得之者也。

    不特寫字皆然,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規模,複求精熟。

    即人之所以為聖人,亦系先立規模,後求精熟。

     “先立定規模,後求精熟。

    ”不但治學和治藝如此,連做人也應該如此。

    事實上,隻有精熟,才可以說是到家。

    不然,生吞活剝,根本難登大雅之堂。

     在舊時代裡,作詩和寫字,可以說是文人必不可少的課程。

    曾文正公教六弟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

    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

    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恒。

    每日臨帖一百字,萬萬無間斷,則數年必成書家矣。

    ” 他深信專精的益處,所以他在己未(1859)六月的日記裡,用不同的字句重述了一遍。

    “作書者宜臨帖摹帖;作文作詩,皆宜專學一家,乃易長進。

    然則作人之道,亦宜專學一古人,或得今人之賢者而師法之,庶易長進。

    ” 在曾文正公的同鄉先進中,他最佩服何紹基。

    據說,何紹基臨隸書,每天臨七八頁,從未間斷。

    考訂漢書,每天手不釋卷。

    因此,他早就斷定,何紹基的書法必傳千古。

     怎麼才能夠達到專精呢?這不外從有恒入手。

    他深知“有恒斷無不成之事”,所以他一面很嚴格地責備自己,說他的毛病在于無恒;一面很誠懇地勸導諸弟,要在有恒上痛下苦工。

     作事必須有恒,不可謂考試在即,便将未看完之書丢下,必須從首至尾,句句看完。

    若能明年将《史記》看完,則以後看書,不可限量,不必問進學與否也。

    賢弟論袁詩,論作字,亦皆有所見,然空言無益,須多作詩,多臨帖,乃可談耳。

    譬如人欲進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進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誰得而信之哉?九弟之信,所以規勸我者甚切。

    餘覽之,不覺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實腳踏實地,不敢一毫欺人。

     “腳踏實地,不敢一毫欺人。

    ”這是曾文正公做人的宗旨,同時,這也是他的文章道德之所以過人的地方。

     曾文正公的治學,像他的為人一樣,四平八穩,面面周到。

    雖然他一再說明專精和有恒的益處,但是他的治學,是治漢學和宋學于一爐;他的為人,陽剛陰柔,兼而有之。

    甚至把看、讀、寫、作四者,要得到平均的發展。

     在他緻四弟和九弟的信裡,他說: 一曰:看生書宜求速,不多閱則太陋。

    一曰:溫舊書宜求熟,不背誦則易忘。

    一曰:習字宜有恒,不善寫則如身之無衣,山之無木。

    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則如人之啞不能言,馬之跛不能行。

    四者缺一不可。

    蓋閱曆一生而深知之,深悔之者。

     因為曾文正公是個心口一緻,言行一緻的人,凡事他總要以身作則。

    他絕對不會開個空頭支票,讓人家去上當。

    相反的,他一向是要做個躬行實踐的君子。

    再進一步,他還很誠懇地要從履行宋儒、漢儒的教訓,直步孔孟的後塵。

     就上文所提出的看、讀、寫、作四點而論,他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11月21日緻諸弟的信裡,說得一清二楚。

     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

    自七月初一日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

    每日臨帖百字,抄書百子,看書少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

    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大全》二十卷,《後漢書》百卷,皆朱筆加圈批注。

    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

     用曾文正公自己的口吻來說,這五個月的不斷努力,是他的一生功業的基礎。

    從此以後,基礎既然穩固,間架既然成立,他隻須依樣畫葫蘆,力求純熟罷了。

    事實上,因為他具備這樣的基礎和間架,所以後來在軍事、政治、社交極端繁忙的時候,他還是從容不迫地按照固定的課程來自修。

    專精如此,有恒又如此,那麼他的成功,可以說是天公地道,誰也用不着妒忌。

     原來做學問的人,最怕泛濫無歸。

    學者一旦誤入歧途,難免要陷于“百藝通,沒米舂”的絕境。

    為着避免泛濫無歸,“守約”可以說是起死回生的萬應藥。

     曾文正公對于散文和韻文都有興趣。

    在散文方面,他曾精選一部《經史百家雜抄》,每一段落,都有他自己獨到的按語。

    他還怕這部巨著卷帙繁多,貪多嚼不爛,所以他再來個複選,從八百多篇名文中,選出五十篇,名為《經史百家簡篇》,放在案頭,以備朝夕朗誦。

    在韻文方面他曾精選一部《十八家詩抄》,各家僅選他們的特長。

    他這種作風,充分證明他自己的理論,“惟易簡乃可行。

    ” 讀者知道,清朝有一部大書,叫做《四庫全書》,一共79339卷,可以說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結集。

    除了政治上有問題的著作外,差不多可以一讀的書籍,都被搜集在一起。

    當時天下太平,雖然學人沒有印刷的便利,但是仗着皇帝的權威,幾千名學人,各花了十幾年工夫,努力不懈地手抄了七部,分置于七個圖書館。

     面對這部浩如淵海的《四庫全書》,曾文正公不會給他吓倒。

    相反的,他以批評家的嚴正的眼光來考察,說《四庫全書》僅有幾十部可讀,其餘都是濫竽充數,沒有研究的價值。

    像他這種銳利的眼光,在當時以讀書寫作為專職的人,還找不到第二個。

    在他給何廉舫的信裡,他曾這麼說: 四部之書,浩如淵海,而其中自為之書,有原之水,不過數十部。

    經則《十三經》,史則《廿四史》暨《通鑒》,子則《五子》暨《管》、《晏》、《韓》、《呂》、《淮南》等,集則漢魏六朝百三家之外,唐宋以來廿餘家而已。

    此外,入于集部之書皆赝作,皆剿襲也;入經史部之書,皆類書也。

    嘗謬論修藝文志、四庫書目者,當以古人自為之書,有原之川渎,另行編列;其雜纂古人成書者,别為一編;則蕩除廓清,而書之可存者日少矣。

     像他這種高明的評論,讀了真使人回腸蕩氣。

     因為他明白“簡練以為揣摩”的原則,所以他要嚴格地實行“守約”的工夫。

    在戊辰(1868年)四月的日記裡,他曾這麼說:“古文當選百篇,抄置案頭,以為揣摩。

    因自為記之曰:‘為政十四門,為學十五書,抄文一百首,抄詩十八家。

    ’”假如青年學者懂得“守約”的重要性,那麼他絕對不至走入泛濫無歸,勞而無功的田地了。

     寫了七八千字,讀者也許要問,曾文正公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怎樣?他的代表作可否舉出一二?我可以不假思索地答道:曾文正公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是在韓潮蘇海之間。

    他那篇《原才》,相當于韓文公的《原道》、《原毀》;他那篇《聖哲畫像記》,相當于蘇東坡的《潮州韓文公廟碑》。

    他生平最重視“訓話精确,聲調铿锵”的大塊文章,而《聖哲畫像記》,就是這一派堂皇富麗的文章,讀完之後,可以發思古的幽情,可以鼓勵人向聖賢看齊。

    文章道德,有關世道人心,曾文正公真是個有心人。

     1963年2月11日 二 試論梁任公 當1922年秋天,我進了霞浦漢英中學之後,因為事前我讀過四年私塾,舊學稍微有一點點根底,所以中文課程并不難應付。

    那時,我傾全力來研究英文,課餘之暇,就到閱覽室去亂翻,其中一部線裝書最引我注意的,就是《飲冰室文集》。

     在中學時期,我的習作博得黃天爵老師的賞識,時常貼堂。

    黃老師是舉人出身,教古文的時候,高聲朗誦,搖頭擺腦,那種忘懷得失的态度,給我的印象極深。

    在他的鼓勵下,作文日有進境,不過自己的知識太谫陋,文筆不夠暢達。

    自我閱讀《飲冰室文集》後,隻看他博古通今,引譬取喻,議論層出不窮,心裡非常高興。

    須知學古文的益處,就是章法和句法不成問題,但是,看書太少,資料有限,往往流于言之無物。

    在那種情形下,梁任公的駿馬馳騁的筆調,上下縱橫的議論,最能夠啟迪初學,難怪我看得不忍釋手。

     梁啟超(1873—1929),廣東新會人,字卓如,号任公。

    在他所著的《三十自述》(見《飲冰室全集》第三十六冊)裡,他叙述自己四五歲的時候,已經在祖父的教導下,讀完《四書》、《詩經》。

    六歲後,又跟父親讀書,讀《中國略史》,同時,把《五經》讀完。

    八歲開始學作文,九歲已經能夠寫出洋洋千言的文章。

    他喜歡唐詩多過八股文,可惜家裡窮,沒有什麼書可讀。

    他找到一部《史記》,一部《綱鑒易知錄》,在祖父的指導下,看得爛熟。

    當他到了30歲寫自傳的時候,《史記》的文章,他還能記誦十之八九。

    此外,他的父親的朋友,看見他這麼聰明,這麼好學,特地送他一部《漢書》,一部《古文辭類纂》,他高興得要命,一氣把它們讀完。

     上述的幾部書,尤其那部《史記》,是他一生馳騁文壇最大的資本。

    到了18歲那年,他和陳通甫兩人,拜康南海為師。

    南海教他們以陸王心學,而并及史學、西學的梗概。

    他聽完之後,每天努力做筆記。

    據他自己說:“自己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

    ” 22歲那年,正值甲午戰争,康南海聯公車三千人,上書請變法,梁任公也參加這種運動。

    他在京師強學會做了幾個月書記,有機會遍讀當時所出的譯書,于是決心從事著作。

     26歲那年,發生戊戌政變,六君子為國捐軀,南海以英人仗義出險,任公乘日本大島兵艦而東。

    此後三十年間,梁任公無日不與筆墨打交道,而活動的地方,主要的是報壇和政壇,直到臨終前幾年,才息影于學壇,在清華園講學。

     統觀梁任公的一生,他對于中國文化的貢獻,第一,報紙的評論;第二,傳記;第三,史學;第四,方法論和目錄學。

    現在分述各點如下: 一、評論 近代各國的大革命家、大文學家,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和報紙發生關系。

    在設備簡陋的時代,一般喜歡談論政治和文學的人,很容易結合少數同志,創辦報紙或雜志來發表自己的主張。

    在報紙變成大規模的企業的時候,革命家和文學家雖然沒有能力創辦報紙雜志,但他們一定要通過種種辦法,和報紙雜志發生關系,以便自己的新主張、新見解得到發表的機會,因而引起讀者的共鳴。

     的确,有話無處說,是人生最苦的事情。

    為着争取言論自由,革命先烈、文化先鋒,不知道已經斷送多少頭顱。

     關于辦報的熱誠,文字的素養,任公在他所著的《清代學術概論》裡,曾叙述得清清楚楚: 自是啟超複專以宣傳為業,為《新民叢報》、《新小說》等雜志,暢言旨義,國人競喜讀之,清廷雖嚴禁,不能遏。

    每一冊出,内地翻刻辄十數;二十年來學子之思想,頗蒙其影響。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号“新文體”。

    老輩則痛恨,認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别有一種魔力焉。

    (《萬有文庫》版) 這種“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的文字,無疑地是新時代的青年所最喜歡的讀物,何況他的文字“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使讀者會增加感染的力量。

     在新聞記者的崗位上,任公是個多方面的人物。

    他會寫社論以及各種副刊的文字。

    雖然他的特長不在于詩、詞、小說、戲劇,但是,那一類的作品,他還可以拿得出去,跟世人見見面。

    至于他的社論,俨然是個第一流的政論家的文字,在社會上能夠起帶頭作用。

     一間獨立的報館,它的社論必須有嚴正的立場,隻因立場堅定,所以它對任何事物都有一貫的看法,斷不至随波逐流,中心毫無所主。

     任公在他的時代裡,号稱“維新人物”,但是,事實上,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社會改良家,而非革命家。

    他的主張也許很進步,但他所采取的步驟是純粹改良的、漸進的,不是革命的、急進的。

    換句話說,他所受的正統的中國文化甚深,他隻希望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