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文殊問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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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孔子的指點 《荀子大略篇》: "子貢問于孔子曰:"賜倦于學矣。

    願息事君。

    "孔子曰:"《詩》雲:『溫恭朝夕,執事有恪。

    』事君難,事君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事親。

    "孔子曰:"《詩》雲:孝子不匮,永錫爾類。

    事親難,事親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于妻子。

    "孔子曰:"《詩》雲:『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禦于家邦。

    』妻子難,妻子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于朋友。

    "孔子曰:"《詩》雲:『朋友攸攝,攝以威儀。

    』朋友難,朋友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耕。

    "孔子曰:"《詩》雲:『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耕難,耕焉可息哉?""然則賜無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圹,臯如也,墳如也,鬲如也。

    此則知所息矣。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子貢之倦是心倦﹐非身倦。

    如是身倦,則可因睡眠或休息而得恢複。

    蓋身體生理之蘊蓄與發用是一強度量,如發條然。

    發條之壓縮而蓄其力,是謂緊張。

    緊張至何度,其發散振動之波幅即至何度。

    這是成正比例的。

    發散完,則緊張轉而為松弛。

    此即所謂倦,所謂疲,所謂軟。

    發條之壓縮與發散,其重複亦不能無限,亦是強度的。

    重複久了,則損壞而歸于虛無。

    人之身體生理,其蘊蓄發散之重複亦不能無限,亦是強度的。

    重複久了,則力盡而無所蘊蓄,或蘊蓄不起,而至于病,則幹枯而澌滅。

    此即生老病死之強度過程。

    故身倦之因休息而得恢複,不是無限的。

    倦之極則病而死矣。

    病之可治亦不是永遠的。

    此所謂治好病,治不好命。

    及至力盡命歇,連病亦無。

    終歸虛空。

    此無可轉也。

    生理強度之有限性是人之"存在基礎"上之無可奈何者。

    無人能揮戈以駐日,亦無人能駐顔而不老。

    上帝亦無可如何。

    吾人可逆來順受,于此作順想,即:不想上帝亦無可如何,但想上帝就是讓日月輪轉不息的,就是讓有物質性的有限存在,人亦在内,遷流不住的。

    上帝依其本性造萬物就是這樣的,何可逆想?但于上帝處不可逆想﹐(即隻可順想,此所謂"順之則生天生地"),而在人的分上,則不能無大悲。

    人對于物質存在、生理強度之有限性,起無可奈何之大悲,便就是逆想。

    逆想而于另一根源上求一可奈何,即求得一解脫,不直接于物質存在上求奈何,即求其不變而常駐,但隻于另一根源上求得一無限而永恒。

    此種于另一根源上求得無限而永恒,隻有人會如此,此即所謂"人身難得"也。

    (人身難得,而既得矣,則佛法即無所謂難聞。

    蓋人本質上即會逆想而于另一根源上得解脫。

    )此種逆想而于另一根源上求解脫,便是所謂"逆之則成聖成賢"也。

    此另一根源,便是心靈的活動。

    此心靈活動之方向,有各種形态。

    就已有者大體言之,耶稣是一形态,釋迦是一形态,老莊是一形态,孔孟是一形态。

    皆逆之而于心靈上得解脫,使吾人取得一無限而永恒之意義,使吾人有限 之存在轉而為一有無限性之存在。

    人必然會逆,亦必然會轉而為一有無限性之存在。

    因此人必會成聖成賢。

    人之成聖成賢即以其能取得一無限而永恒之意義,轉而為一有無限性之存在,來規定。

    隻有人會往生命中起如此之波濤而轉化其自己。

    上帝不會,動植物不會。

    此人之所以波瀾壯闊,可歌可泣也。

     但是心靈并不是很順适容易地一下子即可取得無限而永恒之意義,一下子即可使吾人轉為有無限意義之存在而成聖成賢。

    于此而有心倦。

    請言心倦。

     子貢之倦是心倦,此亦是一種心病。

    契爾克伽德(Kierkegaard)有"病至于死"之說。

    此病是一種虛無、怖栗之感,忽然堕于虛無之深淵,任何精神價值的事業挂搭不上。

    但是此種"病"可因信仰而得救。

    此就是因信仰而從虛無之深淵裡縱跳出來。

    從喪失一切而獲得一切。

    此是基督教之形态。

    子貢之倦,其背後"存在之感受"不可得而詳。

    願息事君,願息事親,願息妻子,願息朋友,願息乎耕:此即示任何精神價值的事業皆挂搭不上,生命倦弛而脫節。

    孔子指點以事君難,事親難,妻子難,朋友難,耕難,皆不可息。

    此所謂"難",是德業之鄭重,須有"仁者其言也訒"、"仁者先難而後獲"、"剛毅木讷近仁"的"肫肫其仁"之精神以赴之,焉可息而已哉?孔子說難是鄭重以勉之。

    不是沮喪以畏之。

    此是順德業之價值性而為一箭雙鵰之表诠:既肯定了德業之鄭重,複指點了其"于穆不已"之仁體。

    仁體呈露自無難而自能不息。

    故孔子不厭不倦是仁者精神,是"肫肫其仁"之表示。

    其生命純是一"于穆不已"之仁體。

    故吾人即由此不厭不倦契悟仁體,契悟孔子所說之"仁"。

    孔子之生命純是一"于穆不已"之仁體,故能淵淵其淵,浩浩其天,取得無限而永恒之意義,轉而為一有無限性之存在,而為大聖也。

    孔子對子貢隻是根據其仁體而如此如此說,實亦除此并無妙法。

    而子貢便言下覺悟曰:"大我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其覺悟隻是理之當然之解悟乎?抑真能恢複其不息而順适條暢其生命乎?如隻是解悟理之當然,則其心倦仍未治愈也。

    如真能恢複其不息,則非其病不深,即是上上根器。

    子貢亦不可及也。

    子貢心倦背後之"病至于死"之"存在的感受"究如何,不可得而詳。

    故"病至于死"之嚴重尚不能由此對話全幅暴露出。

    契爾克伽德于此言之可謂切矣。

    但吾在此不想說契氏的感受以及其表示其感受之觀念。

    吾想藉文殊問疾,以作更進一層的表露。

     二、文殊問疾 "是無垢稱,以如是等,不可思議,無量善巧,方便慧門,饒益有情。

    其以方便現身有疾。

    以其疾故,國王、大臣、長者、居士、婆羅門等及諸王子,并餘官屬,無數千人,皆往問疾。

    ...... "時無垢稱作是思維:我嬰斯疾,寝頓于床,世尊大悲,甯不垂憫,而不遣人來問我疾?爾時,世尊,如其所念,哀憫彼故,告舍利子:汝應往詣無垢稱所,問安其疾。

    時舍利子,白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

    ...... "爾時,佛告妙吉祥言:汝今應詣無垢稱所,慰問其疾。

    時妙吉祥,自言:世尊!彼大士者,難為酬對。

    深入法門,善能辯說。

    住妙辯才,覺慧無礙。

    一切菩薩,所為事業,皆已成辦。

    諸大菩薩,及諸如來,秘密之處,悉能随入。

    善攝衆魔,巧辯無礙。

    已到昀勝,無二無雜,法界所行,究竟彼岸。

    能于一相,莊嚴法界,說無邊相,莊嚴法門。

    了達一切,有情根行,善能遊戲,昀勝神通,到大智慧,巧方便處。

    已得一切,問答抉擇,無畏自在,非諸下劣,言辯辭鋒,所能抗對。

    雖然,我當承佛威神,詣彼問疾。

    若當至彼,随己能力,與其談論。

    于是衆中,有諸菩薩,及大弟子,釋梵護世,諸天子等,威作是念:今二菩薩,皆具甚深廣大勝解。

    若相抗論,決定宣說,微妙法教。

    我等今者,為帀法故,亦應相率,随從詣彼。

    ... "時無垢稱,心作是念:今妙吉祥與諸大衆,俱來問疾,我今應以己之神力,空其室内,除去一切,床座資具,及諸侍者,衛門人等。

    唯置一床,現疾而卧。

    時無垢稱,作是念已,應時即以,大神通力,令其室空,除諸所有,唯置一床,現疾而卧。

     "時妙吉祥,與諸大衆,俱入其舍,但見室空,無諸資具,門人侍者。

    唯無垢稱,獨寝一床。

     "時無垢稱,見妙吉祥,唱言:善來!不來而來,不見而見,不聞而聞。

    妙吉祥言:如是!居士!若已來者,不可複來!若已去者,不可複去。

    所以者何?非已來者,可施設來,非已去者可施設去。

    其已見者,不可複見,其已聞者,不可複聞。

    且置是事。

    居士所苦,甯可忍不?命可濟不?界可調不?病可療不?可令是疾,不至增乎?世尊殷勤,緻問無量,居士此病,少得痊不?動止氣力,稍得安不?今此病源,從何而起?其生久如?當雲何滅? "無垢稱言:如諸有情,無明有愛,生來既久,我今此病,生亦複爾。

    遠從前際,生死以來,有情既病,我即随病。

    有情若愈,我亦随愈。

    所以者何?一切菩薩,依諸有情,久流生死,由依生死,便即有病。

    若諸有情,得離疾苦,則諸菩薩,無複有病。

    譬如世間,長者居士,唯有一子,心極受憐,見常歡喜,無時暫舍。

    其子若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

    菩藤如是,憫諸有情,猶如一子。

    有情若病,菩薩亦病,有情病愈,菩薩亦愈。

    又言是病,何所因起?菩薩疾者,從大悲起。

     "妙吉祥言:居士此室,何以都空,無複侍者?無垢稱言:一切佛土,亦複皆空。

    問何以空?答以空空。

    又問此空,為是誰空?答曰此空,無分别空。

    又問空性,可分别耶?答曰此能分别亦空。

    所以者何?空性不可分别為空,又問此空當于何求?答曰:此空當于六十二見中求。

    又問:六十二見當于何求?答曰:當于諸佛解脫中求。

    又問:諸佛解脫當于何求?答曰:當于一切有情心行中求。

    又:仁所問,何無侍者?一切魔怨,及諸外逆,皆吾侍也。

    所以者何?一切魔怨,欣贊生死;一切外道,欣贊諸見。

    菩薩于中,皆不厭棄。

    是故魔怨,及諸外道,皆吾侍者。

     "妙吉祥言:居士此病,為何等相?答曰:我病,都無色相,亦不可見。

    又問:此病,為身相應,心相應?答曰:我病非身相應,身相離故;亦身相應,如影像故。

    非心相應,心相離故;亦心相應,如幻化故。

    又問:地界、水火風界,于此四界,何界之病?答曰:諸有情身,皆四界起。

    以彼有病,是故我病。

    然此之病,非即四界,界性離故。

     "無垢稱言:菩薩應雲何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妙吉祥言:示身無常,而不勸厭離于身;示身有苦,而不勸樂于涅槃;示身無我,而勸成熟有情;示身空寂,而不勸修畢竟寂滅;示悔先罪,而不說罪有移轉;勸以己疾,憫諸有情,令除彼疾;勸念前際所受衆苦,使益有情;勸憶所修無量善本,令修淨命;勸勿驚怖,精勤堅勇;勸發弘願,作大醫王,療諸有情身心衆病,令永寂滅。

    菩薩應如是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

     "妙吉祥言,有疾菩薩雲何調伏其心?無垢稱言,有疾菩薩應作是念:今我此病,皆從前際,虛妄颠倒,分别煩惱,所起業生。

    身中都無一法真實,是誰可得而受此病?所以者何?四大和合,假名為身。

    大中無主,身亦無我。

    此病若起,要由執我。

    是中不應妄生我執。

    當了此執,是病根本。

    由此因緣,應除一切有情我想,安住法想。

    應作是念:衆法和合,共成此身,生滅流轉,生唯法生,滅唯法滅。

    如是諸法,展轉相續,互不相知,竟無思念。

    生時不言我生,滅時不言我滅。

    有疾菩薩,應正了知,如是法想,我此法想,即是颠倒。

    夫法想者,即是大患。

    我應除滅,亦當除滅一切有情、如是大患。

    雲何能除如是大患?謂當除滅,我我所執。

    雲何能除我我所執?謂離二法。

    雲何離二法?謂内法外法,畢竟不行。

    雲何二法畢竟不行?謂觀平等,無動無搖,無所觀察。

    雲何平等?謂我、涅槃,二俱平等。

    所以者何?二性空故。

    此二既無,誰複為空?但以名字,假說為空。

    此二不實,平等見已,無有餘病,唯有空病。

    應觀如是空病亦空。

    所以者何?如是空病,畢竟空故。

    有疾菩薩,應無所受,而受諸受。

    若于佛法未得圓滿,不應滅受而有所證,應離能受所受諸法。

    若苦觸身,應憫險趣一切有情,發起大悲,除彼衆苦。

    有疾菩薩應作是念:既除己疾,亦當除去有情諸疾。

    如是除去自他疾時,無有少法而可除者。

    應正觀察疾起因緣, 速令除滅,為說正法。

    何等名為疾之因緣?謂有緣慮,諸有緣慮,皆是疾因。

    有緣慮者,皆有疾故。

    何所緣慮?謂緣三界。

    雲何應知如是緣慮?謂正了達此有緣慮都無所得。

    若無所得,則無緣慮。

    雲何絕緣慮?謂不緣二見。

    何等二見?謂内見外見。

    若無二見,則無所得。

    既無所得,緣慮都絕。

    緣慮絕故,則無有疾。

    若自無疾﹐則能斷滅有情之疾。

    又妙吉祥﹐有疾菩薩﹐應如是調伏其心﹐唯菩薩菩提能斷一切老病死苦。

    若不如是,己所勤修,即為虛棄。

    所以者何?譬如有人能勝怨敵,乃名勇健。

    若能如是永斷一切老病死苦,乃名菩薩。

    又妙吉祥,有疾菩薩,應自觀察,如我此病,非真非有。

    一切有情所有諸病,亦非真非有。

    如是觀時,不應以此愛見纏心,于諸有情,發起大悲。

    唯應為斷客塵煩惱,于諸有情,發起大悲。

    所以者何?菩薩若以愛見纏心,于諸有情,發起大悲,即于生死而有疲厭。

    若為斷除客塵煩惱,于諸有情,發起大悲,即于生死無有疲厭。

    菩薩如是為諸有情,處在生死,能無疲厭,不為愛見纏繞其心。

    以無愛見纏繞心故,即于生死無有系縛。

    以于生死無系縛故,即得解脫。

    以于生死得解脫故,即便有力宜說妙法,令諸有情,遠離系縛,證得解脫。

     案:無垢稱即維摩诘,妙吉祥即文殊師利。

    鸠摩羅什譯為《維摩诘經》,玄奘譯為《說無垢稱經》。

    以上所抄,乃玄奘譯也。

    維摩诘"現身有疾",佛告文殊菩薩前往問疾,故曰文殊問疾。

    維摩诘現身有疾,并非真疾,欲藉此機宣說法教。

    故雲:"今二菩薩,皆具甚深廣大勝解。

    若相抗論,決定宣說微妙法教"。

    此中微妙法教,決定即在:"遠從前際、生死以來,有情既病,我即随病。

    "一語。

    此在佛道,名曰"不舍衆生";在儒者,名曰"吉兇與民同患"。

    與民同患是仁者心腸,以仁為本;不含衆生是菩薩願力,以悲為本。

    由悲心,發願力,轉法輪,具有"不可思議無量善巧方便慧門",此是證得法身而現"化身"。

    故曰:"雖為白衣,而具沙門威儀功德。

    雖處居家不着三界。

    示有妻子,常修梵行。

    現有眷屬,常樂遠離。

    雖服寶飾,而以相好莊嚴其身。

    雖現受食,而以靜慮等至為味。

    雖同樂着博奕嬉戲,而實恒為成熟有情。

    雖禀一切外道軌儀,而于佛法,意樂不壞。

    雖明一切世間書論,而于内苑賞玩法樂。

    雖現一切邑會衆中,而恒為昀說法上首。

    為随世教,于尊卑等所作事業,示無與乖。

    雖不希求世間财寶,然于俗利,示有所習。

    為益含識,遊諸市街。

    為護群生,理諸王務。

    入講論處,導以大乘。

    入諸學堂,誘帀童蒙。

    入諸淫舍,示欲之過。

    為令建立正念正知,遊諸伎樂。

    若在長者,長者中尊,為說勝法。

    若在居士,居士中尊斷其貪着。

    若在剎帝利,剎帝利中尊,教以忍辱。

    若在婆羅門,婆羅門中尊,除其我慢。

    若在大臣,大臣中尊,教以正法。

    若在王子,王子中尊,示以忠孝。

    若在内官,内官中尊,化正宮女。

    若在庶人,庶人中尊,修相似福,殊勝意樂。

    若在梵天,梵天中尊,示諸梵衆靜慮差别。

    若在帝釋,帝釋中尊,示現自在,悉皆無常。

    若在護世,護世中尊,守護一切利益安樂。

    是無垢稱,以如是等,不可思議,無量善巧,方便慧門,饒益有情。

    "其現身有疾,是方便之一。

    "有情既病,我即随病。

    有情若愈,我亦随愈。

    "此是菩薩心腸,亦是菩薩境界。

    已獲轉依,身心安暢,或病或愈,方便自如。

    然有情淪于生死,實實是病,是一層。

    菩薩已得解脫,現身有疾,又是一層。

    此兩層間欲轉未轉,而有虛脫之苦,此是落于虛無之深淵。

    此文是一層。

    契爾克伽德所謂"病至于死",即是此層之病。

    我不知維摩诘經過此層否,我亦不知其如何由此層(如其有之)而得轉出。

    我今但說我之陷于此層之苦。

     三、"病至于死"──生命的兩極化 生命由混沌中之蘊蓄而直接向外,向外膨脹,成為泛濫浪漫之階段,再稍為收攝凝聚而直接向外照,成為直覺的解悟,再凝聚提練而轉為架構的思辨:這一切都是心力之外用,生命之離其自己。

    就是在客觀的悲情中,而進于具體的解悟,成就曆史哲學,也是心力之向外耗散,生命之離其自己。

    生命之蘊蓄,雷雨之動滿盈,膨脹耗散,而至其極,疲倦了,反而照察自己,生命由遊離而歸于其自己,忽而頓覺一無所有:由蘊蓄一切,一轉而為撤離一切,生命無挂搭,頓覺爽然若失,即在此一霎,堕入"虛無之深淵"。

    心力之向外膨脹耗散,是在一定的矢向與途徑中使用,在此使用中,照察了外物,貞定了外物,此就是普通所謂學問或成就。

    我的心力與生命亦暫時在那一定矢向與途徑中得到貞定。

    但這貞定實在是吊挂在一定矢向與途徑中的貞定,亦實在是圈在一機括中的貞定,甚至尚可說是一種凍結與僵化的貞定。

    一方是吊挂,一方是凍結,那不是真正貼體落實順适條暢的貞定。

    就是那照察外物,貞定外物,也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挂的。

    凡在一定矢向的途徑中的照察總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挂的。

    永不能達到具體、周匝、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的境地。

    (參看《認識心之批判》第三卷)。

    就是在客觀的悲情中,具體解悟之應用于曆史文化,那客觀的悲情也是生命外用之原始的表現,那悲情也是在一定矢向中表現,這是悲情之"他相"。

    他相的悲情是自外而起悲,故雲客觀的,客觀的即函是外用的,是在一定矢向中的,是順其生命之根而直接外趨的,是落在好惡的判斷上的。

    所以也是一種耗散。

    尚不是那悲情之"自相",不是那從"主"而觀的悲情,不是那超越了好惡的"無向大悲"之自己,不是回歸于自己而自悲自潤的重新"在其自己"的"悲情三昧"。

    所以耗散的悲情亦是抽象的、吊挂的。

    我幾時能融化那凍結,懸解那吊挂,而歸于貼體落實順适條暢之貞定,達到具體、周匝、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之境,并且達到歸于自己而自悲自潤的重新"在其自己"的"悲情三昧"呢?這消極的機緣即在吊挂抽象之極而疲倦,反照我自己,而頓覺爽然若失,一無所有。

    凡吊挂抽象之極必然要疲倦、要厭離,在厭離中,拆穿了那假的貞定,知道那是凍結,那是吊挂,那裡的一切都不足恃,都是身外之物,與自己毫不相幹,無足輕重,自己處一無所有。

    充實滿盈的世界一變而為虛無星散的世界:一切全撤離了,我們的生命無交待 處,無挂搭處。

    這就是存在主義者所說的從"非存在的"轉到"存在的"的第一步感受。

     這一步存在的感受是個體性破裂之痛苦的感受。

    "我"原是一個統一的個體。

    但經過向外耗散、抽象、吊挂,生命寄托于"非存在的"抽象普遍性中,此是外在的普遍性,外在的普遍性不能作我生命寄托之所,而彼亦不能内在于我的生命中以統一我的生命,而我自己生命中本有之普遍性又未在"存在的踐履"中呈露而盡其統一之責,是則生命全投注于一外在抽象的非存在的普遍性中而吊挂,一旦反照自己之現實生命,則全剩下一些無交待之特殊零件,生理的特殊零件,這種種的特殊零件其本身不能圓融團聚,與其本身以外的現實世界亦不能相接相契,而全成陌生、障隔,每一零件需要交待而無交待,需要款待而無款待,全成孤零零的飄萍。

    此即為特殊與普遍性之破裂。

    自己生命中真實的普遍性沒有呈現,本說不上在破裂。

    隻是向外投注所撲着的外在普遍性本不能内在化,愈向外投注而趨于彼外在的普遍性之一極,則我之現實生命即愈下堕而趨于純為特殊零件之特殊性之一極。

    這兩極之極化,在向外投注的過程中,本已不自覺的早已形成。

    今忽而從抽象普遍性之一極被彈回來而反照,則遂全彰顯而暴露。

    此即為兩極化所顯之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外在的破裂。

    此破裂全由生命之向外膨脹向外投注而拉成。

    由此破裂之拉成,遂使自己現實生命一無所有,全成特殊之零件,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内在的真實普遍性,便為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于生命中以呈其統一之實用。

    此本有之真實普遍性亦外在化而不能呈用,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一如胃口不納,遂并養人之五谷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之以自養,此方真是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内在的破裂。

    此真是一種病,一切挂搭不上而隻剩下特殊零件,而又真真感受到痛苦,這是"病至于死"之痛苦、虛無怖栗之痛苦,惟覺痛苦方是病。

    若不覺痛苦,則亦不知其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