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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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仰望從凋零的樹枝間露出的一隅夜空。

    幾乎看不清星星。

    不計其數的霓虹燈将夜空染成污穢的葡萄酒色。

    合成酒廣告的霓虹燈、夜總會的霓虹燈……在空氣中哆嗦着,重複着單調的顫栗。

    誠不意想起了昨夜和初次光顧的酒吧女招待,在新橋車站後面的旅館裡做的單調運動。

     朝着築地方向走去。

    迎面過來一位身穿粗呢大衣的男人。

    臉色烏青,蓄着考爾曼[RonaldColman(1891—1958),英國演員,後成為好萊塢影星,出演過《鴛夢重溫》等影片]式的八字胡。

    男人一邊的肩膀微微向上聳,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像靜悄悄的黑夜一般走了過來。

    近來流行不出響聲的鞋底。

    擦肩而過時,外套底下吱吱嘎嘎的響聲喚醒了誠的記憶,誠不禁打了個寒戰。

    适才從公司出來時曾經和這個男人碰過面。

    一條腿是谙熟而精巧的假肢。

    假肢的男人也同自己一樣,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毫無意義地在城市的暗夜裡遊蕩。

     誠嗅到一種迄今為止從未允許自己擁有過的、具體性的氣味。

    昨天像今天,今天又似明天一般,所有事物之上所具有的單調而頑強的具體性的氣味。

    這氣味在城市中無所不在,厚顔無恥地發着光,并将此外的存在統統打上“抽象”的烙印。

    唯有具體性,目空一切,高高在上。

     “我與這種東西無緣。

    是的,從小時候起,這種具體性便與我毫無關系。

    ”誠抵禦着襲入眼睛的寒氣,邊走邊思考,“我所做的一切,最終也不足以打破屹立在自己與世界之間的玻璃牆。

    想想看,在北極探險的大冒險家,一天總得上一次廁所吧。

    而我卻對隻字不提大小便的探險記深信不疑。

    ” 反省的習慣,不過是切割成碎片的誠日課的一部分。

    回到公寓,在門口的棕榈墊上蹭着鞋底的泥,突然,毫無預期的欲念襲上心來。

     打開三樓的房門,開了燈。

    遽爾萌生的欲念使誠的體内火一般灼熱,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

    誠困惑不已。

    熄滅燈,穿着鞋和衣躺在床上,兩手緊緊握住床頭的鐵栅欄。

    鐵的冰涼讓手心感到舒适,身體卻受到一陣陣寒氣的侵襲。

    誠起身點燃了瓦斯爐。

    紫色法蘭絨般柔和的火焰,漸漸讓誠的目光恢複了柔和。

     誠想象着正在加班的耀子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雪山般的文件,仿佛是壓在自己身上的重荷。

    必須做點兒什麼。

    是的,還有工作要做。

    誠想着,在黑暗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一不小心碰到茶幾,将早晨忘記清洗的咖啡杯打翻在地上。

    誠拿起來一看并沒有打破,反而加劇了焦躁。

    誠将杯裡的咖啡殘渣慢慢滴到手心。

    就這樣毫無意義地又過了幾分鐘。

    城在桌前坐了下來,卻無事可做。

    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電話。

     耀子接了電話。

    耀子的聲音在夜晚的辦公室裡回蕩。

    也許是心有所想,耀子的聲音裡似乎帶着幾分訴求的熱意。

    誠簡短地說明要事。

    資料有一部分需要修改,請她盡快将那幾份文件送至他的住處。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有如死囚在等待執行一樣漫長而迫不及待。

    這段時間裡,奇妙的是,誠忘我地曆數着非難耀子的每一個理由,得出她已然被抽象性所毒害的結論。

    大筆大筆的錢往牛車的飼料桶裡扔,簡直是豈有此理。

    那女孩對現實的報複行為過于随便,卻不明白,對于現實,籠絡的方式才是最有效的複仇…… 年輕而充滿偏見的兩人會面的時刻終于到了。

    聽到耀子的敲門聲。

    仿佛細細品味注入耳朵的醇酒,誠的耳朵為這美妙的聲音而醉了。

    耀子見房間漆黑一片,露出驚訝的神色,卻仍舊在瓦斯爐前和誠面對面坐了下來,平靜地取出文件。

    打字機的蠅頭細字在瓦斯爐的火光下看不太清楚。

    耀子在一旁注視着無意閱讀、隻是怔怔盯着紙面的拘謹的誠。

    稍過片刻,開口問: “是這些文件嗎?” “沒錯。

    ”誠回答。

     耀子接着又問起了誠,話音裡透出世人谄媚地将之稱為“母性”的自以為是的笑意。

     “這麼黑看得清嗎?” 這句巧妙混合了媚态與挑釁的話惹惱了誠。

     “你太不認真了!” “哦?為什麼我……” “是的,太不認真!你與人生的關系是如此輕率随便。

    自以為是在玩弄人生,卻沒有意識到是人生像寬恕淘氣的孩子一樣微笑着寬恕你。

    像你這樣誰都不愛的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