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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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明白了原委。

    易被軍校拒之門外之後成天悶悶不樂,尤其是明白了失敗的原因,歸根結底是由于自己的腦子不夠好使。

    易突然想見誠一面,卻沒想好見面之後該說些什麼。

    此刻的易(雖然是罕見的例子)就像一頭饑腸辘辘四處覓食的野獸,對知識和精神方面有一種近似于肉欲的欲求。

     “想成為軍人也要腦袋好使才行呢。

    ”易自言自語道,“沒想到,真沒想到!原以為當兵隻要身體好,誰知道還要用腦子。

    真是弄不明白!” 易的疑問看似單純卻觸及到了事物的核心。

    誠盡力安慰着易,說易就像一隻勇敢沖向戰雲密布時代的小船,自己卻過着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生活。

    易無言地聽着。

    清晨的陽光灑在落滿灰塵的桌面。

    窗外,潔白耀眼的積雪從喜馬拉雅松枝頭紛紛崩落。

    易聽了誠的話,反而笨嘴拙舌地安慰起誠: “是啊。

    不能再這麼失望下去!一失望就沒有止境了。

    我們做個約定吧,一定要滿懷希望地活下去!” 誠覺得約定似乎太過簡單,有展開論述一番的必要。

    盡管誠對自己的多此一舉有些羞赧。

     “是啊。

    同時也是一個失望越多希望也越大的時代。

    無論怎樣的狡黠或邪惡,都有可能成為希望的材料。

    為了制作一枚小小的希望之像,或許會被各種粗俗劣質的東西欺騙。

    然而,能從俗惡中産生傑作,不也是一件偉大的事嗎?如果内心祈求失望則失望也會化為希望。

    人便是如此,隻要心中懷有希望,就能暫且忘卻對象的存在。

    ” 十七歲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人便是怎樣怎樣”之類的話。

    易卻興奮地隻點頭。

     六年之後。

    戰争結束的九月初,剛複員的易早早去了K市的川崎家。

    退役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面。

    誠在陸軍是主計少尉[後勤軍。

    主管軍隊會計、财務、軍需等],易是海軍下士。

     秋後暑氣尚濃的傍晚,兩人在二樓伸向河面的涼台乘涼,回憶起雪過天晴的清晨和兩人之間的約定。

    易偷眼看着誠。

    自從過了二十歲之後,泛青的胡茬和瘦削的鼻梁似乎加深了誠的冷漠。

    一雙眼睛依舊清澄明亮。

    成年的誠白皙的面容下隐約透着難以言喻的黯淡。

    誠不健康的形象,是與他略微前突的下颌有關呢,還是與他圓滑得有如注了機油般善辯的巧舌有關? 誠木然地坐在那裡聽易沒完沒了的抱怨。

    偶爾像想起了什麼,敷衍了事地晃着旗子一般,嘴角浮出微笑。

    漸漸誠對易的無聊不耐煩了起來,不斷更換着坐姿。

     “理想……挫折……絕望……啊,多麼的千篇一律!然後又是絕望……理想……希望……。

    之後仍然是希望……非分之想……挫折……。

    究竟得摔多少跟頭才能明白過來呢?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上當了,絕不上當!” 第二天上午總算打發走易。

    誠換上久未上身的制服去了東京大學。

    出征前誠的學籍還保留在法學系。

    所幸的是校園在戰火中并未受到多大損壞。

    走在郁郁蔥蔥的銀杏林蔭道上,遠遠望見一位胖乎乎的學生招着手向自己走來,原來是愛宕君。

    愛宕也在法學系。

     兩人感慨萬分地緊握着對方的手。

    誠也覺得兩人的握手确實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

    誠瞄了瞄友人的耳朵,耳朵似乎像某種奇異的生物,微微在動。

    誠揪住愛宕的耳朵大笑,愛宕也以同樣的方式還擊。

    如同野蠻人的問候方式,惹得憔悴不堪的路人也虛弱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