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她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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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說話。

    他也怕媽醒,隻輕聲說:&ldquo秀秀,你是好女人,不懂男人的苦。

    &rdquo我簸簸地流淚,隻是不敢抽噎。

    我咽着淚說:&ldquo李哥呀,是我對不起你了。

    &rdquo老李合着雙手對我拜拜。

    隻是輕聲說:&ldquo秀秀,我對不起你,我犯罪了。

    &rdquo他想來拉我,我仕躲遠些。

    其實。

    我恨不能和他抱頭大哭呢。

    可是我别的不像媽,就這愛幹淨像媽。

    我嫌他髒了,不願意他再碰我了。

    我問:&ldquo她是誰?&rdquo老李說:&ldquo癱子的老婆。

    她知道我媽有錢,常來借錢。

    是她引誘了我。

    我犯罪了。

    &rdquo癱子是礦工,壓傷了腰沒死,癱在床上好兩年了,這我知道。

    我對老李說:&ldquo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可是咱們倆,從此&hellip&hellip&rdquo我用右手側面在左手上測了幾下,表示永遠分開了。

    老李說:&ldquo秀秀,你不能原諒嗎?&rdquo我說:&ldquo能原諒,可是&hellip&hellip&rdquo我重又用右手側面在左手心重複側。

    老李含着淚說&ldquo秀秀,咱們恩愛夫妻,從沒紅過一次臉,沒鬥過一次嘴,你就不能饒我這一遭嗎?&rdquo我說:&ldquo不但這一遭,還有以後呢。

    可是我&hellip&rdquo我又流下淚來,隻搖頭。

    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按我,我急得跑出門去了。

    他追到門外說:&ldquo秀秀,你鐵了心了?&rdquo我說:&ldquo老李哥,我的心是肉做的呀,怎能怪你。

    你還照樣兒孝順我媽,别虧待我們的大寶和小妹,咱們還是夫妻,我照舊每月寄你二十元一一隻是我問你,你養得活癱子一家人嗎?&rdquo老李說:&ldquo他們家隻一個癱子了,有撫恤金,她女人不是為錢,假裝借錢來勾引我的。

    我經不起引誘。

    我犯罪了,秀秀,我現在是一個有罪的人。

    又不敢和教頭說,怕傳出去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良心不安,都不敢禱告了。

    &rdquo我說:&ldquo好老李,我到了北京,會代你向神父忏悔。

    你可得天天祈榜。

    &rdquo我面子上很冷靜,也頂和氣。

    我們倆講和了。

    可我心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呀。

    我洗了一把臉,把媽叫醒。

    我把錢交給老李,又把我帶的東西一一交給老李,叫他替我一一分送。

    好酒送二爺爺。

    那年小妹四歲,大寶六歲,他們正和我弟弟玩呢。

    我把他們叫回來。

    我親了他們,抱了他們,吃的、玩兒的都給了他們。

    我推說北京東家有急事,當夜買了火車票就回北京了。

    中秋節回鄉的車票難買,從家鄉到北京的車票好買。

    我買到了特别快車票,中秋節下午就到北京了。

     我不能回趙家,我見了誰都沒臉。

    中秋節是回家的日子,誰會從家裡往外跑啊!可是中秋節要找阿姨的人家肯定有。

    我認識一個薦頭,就跑去找她。

    她正忙着過節呢。

    她說:&ldquo有是有,不過你幹不了,誰也幹不了。

    是個闊氣的華僑家,要看孩子的,條件沒那麼樣兒的苛刻,又要相貌好,又要能帶孩子,講定一連三年一天一夜也不能離開,工錢面議。

    面議,我就沒好處了,我臼忙個啥!别家也有找替工的,隻不過過個中秋節。

    &rdquo我把老李送我的點心送了她,問她耍了華僑家的地址,說自己看看去。

    她忙得連茶也沒請我喝。

     我找到了那華僑家。

    好大的房子!門口問我誰介紹的,有沒有保人。

    我說當然有。

    我要和東家當面談。

    我見到了那家的太太。

    她把我打量了幾眼,說孩子還沒出院呢,她不愛換人,要找個長期的,孩子得帶到三歲上幼兒園,一天一晚都不能離開。

    我問工錢多少,她說:&ldquo還得上醫院查過身體,還得看孩子喜歡不喜歡你。

    &rdquo我說:&ldquo我有事要到東堂去找徐神父,得請半天假,以後就沒事了,我是沒牽沒挂的。

    工錢至少二十五元。

    有保人。

    &rdquo 查身體需空腹,我正好空腹,一滴水也沒喝。

    這位太太讓我換了衣服洗了臉,帶我到醫院去查了身體,沒問題,很健康。

    看護抱出娃娃來,是個女孩。

    我對她笑,她還不會笑呢。

    隻伸出小手來抓我,是表示要好的意思。

    那太太把我帶回家,問了我的姓名,家裡的情況,保人是誰,有沒有帶過孩子等等。

    她家娃娃吃母奶,可是睡覺跟阿姨。

    工錢呢,每月三十元,以後慢慢加。

    我請的那半天假,沒問題。

     這天是中秋節,我得了雙份兒節賞。

    趙家給三十元,這家我第一天去就給了六十元,還給了好多半新的衣袋。

    我立即給老李寫了信,答應代他找徐神父忏悔。

    又答應用我的節錢買些好毛線,為他結一件他羨慕的帶花的上衣。

    我告訴他地址改了,我照舊月月為他寄二十元。

    我們還是夫妻。

    我以後也打電話辭了趙家。

     我先找幹媽和徐神父約好了時候。

    才請了半天假,見了徐神父。

    他聽我說完,詫異地看了我半天,說我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他說他也會為老李求主饒恕,叫我囑咐他天天禱告,主是慈悲的。

    他還祝福了我們兩人。

    我寄了這封信就死心塌地在這華僑家一幹就是三年。

    娃娃送進幼兒院,這家就辭我了。

     這次回家,隻老李熱情,我兩個孩子都和我生疏了。

    媽一心隻疼親孫子。

    姐的三個孩子,都結結實實。

    老李說,姐掙了錢不寄家,我媽有了好吃的,先給親孫子吃,大寶小妹都靠後。

    三個孩子什麼都争,老打架,不像大寶小妹兩個要好,一起玩,一起吃,哥寄還知道護妹妹。

    我隻推說,屋裡兩個孩子都大了,我挨着我媽睡了兩晚,又回北京找工作了。

    從此我隻是一個打工掙錢的人,我回家,我出門,他們都不在意了。

     老李告訴我,癱子已經死了,癱子的老婆小周認我媽做了幹娘,常過來照顧照顧。

    老李還和她在一起呢。

    我也見過這平眼煽鼻的周姨,遠不如我。

    人還老實,老李心上還是向着我的,隻是他不敢親近了。

    我後悔對老李太絕了些,我并沒有那麼嫌他。

    徐神父的祝福,是視我們重困吧?回想起來,我實在後悔。

     老李因為姐姐不寄家用,三個孩子都吃我,他不幹了。

    他有朋友在鎮上開飯店,要他幫忙,他就帶了大寶小妹到鎮上。

    大寶送到制麗廠做學徒工,小妹上小學。

    他每次寫信,信尾總帶上一筆&ldquo小周問候李嫂&rdquo,大概小周也到鎮上工作了。

    如果我回去,她也許會另嫁人,老李和朋友買賣做得不錯。

    勸我回去。

    我拐不過彎兒來。

     犟着不去。

    我每年走親戚似的也回鄉,也到鎮上去。

    老李買了地,蓋了房子。

    大寶做了工人,工資也不少。

    他談了一個很漂亮也很闊氣的好姑娘,我為他們在老李的新屋上加了一層樓。

    他們成親,我特地到鎮上去受一雙新人叩頭,做了婆婆。

    老李特為我留着一間我的房,家具都是老李置的。

    小妹看中一個裝修專業戶,她還不到結婚年齡,逃到北京同居了,很發财,我自己錢也攢了不少。

    最後我伺候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兒女都在國外,她一個月前去世了,留給我一大筆錢。

    她去世前對我說:&ldquo李嫂啊,你一輩子為家裡人勞苦,自己吃一根冰棍也舍不得,這回該家去享享福了。

    &rdquo可是我回哪兒去呀?我是苦水裡泡大的。

    一輩子隻知道掙錢。

    省錢。

    存錢。

    現在手裡一大把錢。

    什麼用呀!幫老李做買賣,我貼了錢,他又貼别人,我不願意。

    幫兒媳婦看孩子,是沒工錢白吃飯,還賠錢,我不願意。

    幫女兒看孩子,也是沒工錢白吃飯,還說是供養我呢,我也不願意。

    回頭看看。

    一九六八年我十八歲。

    嫁老李。

     一九七二年,我二十二歲。

    到北京找工作。

    這五年是我一輩子最幸福、最甜蜜的五年。

    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五歲,和老李隻是挂名夫妻了,現在一丸丸五年,我也四十五了,中年人了。

    幫人做事還掙錢。

    家去隻是賠錢。

    我做阿姨也養嬌了,跟着主人家,住得好,吃得好,帶那華僑娃娃的時候,什麼高級飯館沒吃過?付麼遊樂場沒玩過?什麼旅遊勝地放到過?我自己可不會花錢,也舍不得。

    手裡大把錢,我不會花,也不願給人花。

    當初隻為了每月二十五元的工錢,扔掠了一輩子的幸福,現在撈不回來了。

     我已經過了大半輩子。

    前面一半是苦的,便是那最幸福的五年,又愁吃愁穿,又辛苦勞累,實在也是苦的。

    後一半,雖說享桶,究竟是吃人家的飯,夜裡睡不安,白天得幹活。

    也夠勞累。

    我真是隻有芥子大的命嗎?我還是信主的呢。

    我吃了苦,為誰贖了什麼罪,隻害老李犯了罪,做人好可憐。

    為了錢,吃苦;有了錢,沒用。

    我活一輩子是為啥呀? (一九九五年芳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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