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她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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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管裝得滿滿的。

    我等他們轉背,就從他們袖管裡大把大把抓了谷子裝在枕套旦,裝滿了,我抱不動,拖着回家。

    我找一塊平平的大石頭,又找一塊小石頭。

    把谷子一把一把磨,磨去了殼兒,我媽煮成薄湯湯的粥。

    那時候,誰家煙筒裡都不準冒煙的。

    我家煙筒朝荒地開,叉開得低,夜裡冒點兒煙沒人看見。

    爹也還照顧我們,每天叫姐帶一兩塊幹餅子回來。

    我姐逼我偷,我不偷她不給吃餅。

    可是我一天不磨谷子,一家人就沒粥吃。

    媽媽把稀的倒給自己和我,稠的留給弟弟。

    有一次很危險,我拖着一枕套谷子回家,碰上巡邏隊了。

    我就趴在枕套上,假裝摔倒的。

    巡邏隊誰也沒看我一眼。

    他們準以為我是餓死的孩子,誰也沒踢我,也沒踩我。

    我二舅是餓死的。

    他家還有一隻自己會找食的雞。

    二舅想吃口雞湯,二舅媽舍不得宰,二舅就餓死了。

     我也賺工分。

    可是姐老欺負我。

    擡水車,她叫我擡重的一頭。

    她擡輕的一頭。

    我十三歲,弟弟十一歲,給人家放牛,一年八十工分。

    家裡沒勞動力,有人做媒讓我姐姐招親,招了一個剌頭的。

    剃頭很賺錢。

    他不是我們村上人。

    這剃頭的長相不錯。

    我姐願意了&ldquo他是招親。

    倒插門,幫我家幹活兒的,不用彩禮。

    可是招親才一年,我姐就和他雙雙逃走了。

    我媽四十七歲得了浮腫病,不能勞動了。

    那年我十四歲,隻是最低的一等工,工分是八分五。

    我拾雞屎,也能掙工分,養了雞賣蛋,也能掙錢。

    我家大門口有棵梳子樹,棍子花開,又肥又大,我每天一消早采了花,擺渡過河到集市上去賣。

    我甯可少掙錢。

    隻求賣得快,一分錢一朵。

    賣完就回家賺工分。

     圩埂的西邊有個菱塘。

    長的是野菱,結得很多。

    菱塘不大,可是有幾處很深。

    我看見近岸的菱已經給人采了。

    我悄悄地一個人去,想多采些,也可以賣錢。

    我頂了個木頭的洗澡盆去采菱。

    盆不大,可我個兒小,也管用了。

    我采了很多菱,都堆在盆裡,一面用手劃水,一麗采。

    那年秋老虎,天氣悶熱,忽然一陣輕風,天上吹來一片黑雲。

    黑雲帶來了大風大雨。

    風是橫的,雨是斜的,雨點于好大哨,我盆裡全是水了。

    我正想攏岸,忽然陣狂風把我連澡盆兒刮翻。

    幸虧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沒沉下去。

    我一手把住澡盆的邊,一手揪着水面的菱葉往岸邊去。

    我要是掉進菱塘,野菱的枝枝葉葉都結成一片,掉進去就出不來了。

    前兩年有個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搪淹死了。

    我想這回是小五來找我了吧。

    虧得我沒有沉下去,大風隻往岸邊吹,我一會兒就傍岸了。

    我從水裡爬出來,就像個落水鬼。

    采了許多菱全翻掉了,頂着個澡盆水淋淋地回家。

    我媽知道我是去采菱的。

    她正傻坐着發愣,看見我回去,放了心說:&ldquo回來了!我怕你回不來了呢。

    &rdquo我媽就是這麼個&ldquo木奶奶&rdquo。

    她就不出來找找我,或想辦法糟幫我,隻會傻坐着呆呆地發愣。

     我跟着送公糧的挑着公糧上好埂。

    我看他們都穿草鞋。

    我也學着自己編草鞋。

    先編一個鼻子,從鼻子編上鞋底,再編禅兒,穿上走路輕快。

    我自己做一條小扁擔,天天跟着大人上好埂送公糧。

    可是年終結賬,我家虧欠很多工分。

    我才十四歲,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勞動,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門口嗚嗚地哭。

    旁人看不過,都說。

    該叫我姐分攤。

    他們就派我姐分攤了。

    過了三兩年,我養豬掙了錢,我姐還逼着把我借的錢照數還清,一分也不讓。

     公社有了文工團,唱黃梅戲也賺工分。

    我學得快。

    學戲又認了字。

    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盡演主角。

    頭一次上台,看見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心上有點怯怯的。

    台下幾聲喝彩,倒讓我壯了膽。

    以後我上台,先向台下掃一眼,下面就一聲聲喝彩。

    我唱紅了。

    下戲隻聽大家紛紛說:&ldquo這不是鄧家那呆子嗎。

    倒沒餓死!真是女大十八變!&rdquo有人說我一雙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願意像我爹。

    我媽從沒看過我演戲。

    不過唱戲的工分離。

    這段時候我家日子好過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

    我爹成了黑幫,那個牛仔子是爹的親信。

    他要劃清界線,說了我爹許多不知什麼話。

    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

    花花紅轎擡到她家門口,她逃出去打遊擊了。

    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憤不小。

    我爹給活活的打死了。

    丁子剛生了另一個女兒,也挨鬥了,可她隻挨鬥。

     我們不唱黃梅戲。

    唱樣闆戲了。

    我還做主角。

    我已經識了不少字。

    我抄唱段,也學會了寫字。

    可是我媽上心事,媽媽說:&ldquo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為他操心了。

    隻是你,唱戲的死了要做流離鬼。

    &ldquo什麼是流離鬼,我也不知道。

    我叫媽媽放心,我隻是要掙錢養家。

    隻要能掙工分,就不唱戲。

    媽說,給你找個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媽也好放心。

    我說,好,你找個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戲。

     那年冬天,我和一夥女伴兒同在曬太陽,各自端着一碗飯,邊吃邊說笑。

    忽聽得雙響爆仗。

    大家說:誰家娶親呢,看看去戶一看,不是别家,就是我家。

    我進門,看見大舅和一個客人刷走。

    原來媽媽給我定了親。

    姓李,住大舅那邊村上,大舅做的媒,說這李家就是家裡窮些,沒公沒婆,這人專幫人家幹活,頂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壯實,人也喜相,媽媽看了很中意,定親的彩禮沒幾件,都在桌上呢。

     我大舅媽也是餓死的。

    大舅是裁縫,幹的是輕活兒,沒餓死,不過也得了病。

    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幹裁縫那一行了。

    他會寫寫賬,幫着做買賣,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沒有老伴兒了,就搶了一個。

    我們村上行得搶寡婦。

    我大舅有一夥稍稍壯壯的朋友,知道有個很能幹的新寡婦,相貌也不錯,乘她上墳燒紙就把她擱了送到我大舅家。

    這寡婦罵了三日三夜,罵也罵累了,肚子也餓得慌,就跟了我大舅。

    我們襯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

    再嫁就由自己做主。

    這是搶寡婦的道理。

    沒想到我這個舅媽,特會罵,罵起人來像機關槍。

    我們就叫她機關槍,她别的也不錯,就是罵人太厲害。

    她從來不管我家的事。

     我們未婚夫妻也見過面了。

    我叫他李哥,他叫我秀秀。

    我們有緣,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間房,我就過門做他家媳婦了。

    沒想到機關槍不願借房,我們天天挨機關槍掃射,實在受不了,沒滿一個月,我就回娘家了。

     我說:&ldquo媽,你有兩間廂房。

    北頭一間小的,你一人住。

    弟弟已經住到姐住的那邊去了。

    連柴間的廂房大,租給李哥吧。

    我們寫下契約,按月付租錢。

    住得近,好照顧你,也免得我挂心。

    &rdquo 媽媽說:&ldquo哪裡話,你們住回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能要租錢呢!快回來吧!&rdquo李哥還是寫了租約。

    我們就和媽媽住一起了。

    好在我也沒嫁妝,說回家就回家了。

    我們和媽緊緊湊湊地生活在一起,又親熱,又省錢,我現在回頭看,我這一擎子,就這幾年是幸福,最甜蜜。

    想想這幾年,我好傷心呀。

     老李孝順媽。

    他人緣特好。

    二爺爺二奶奶都喜歡他。

    我弟弟愛玩兒,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種。

    連丁子都讨他好,丁子還沒嫁人呢。

    三奶奶的兒子投軍當了解放軍,女兒都嫁了軍人,三奶奶隻一個人過。

    也喜歡這個老李會幫忙。

     我連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妹。

    我就做了結紮,不再生育。

    我們直擠在那兩間西廂房裡。

    可是人口多了,開門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門種菜,我又養豬養雞,可是泊、鹽、醬、醋、茶,都得花錢。

    一家子吃飽肚皮,還得穿衣,單說一家老少的鞋吧,納鞋底就夠我媽忙的。

    五日人的衣服被褥,倆孩子日長夜大。

    鞋襪衣褲都得添置。

    棉衣、棉褲、衣面、衣裡、棉絮都得花錢。

    大人可以穿舊衣服,小孩子可不能精着光着呀。

    大冬天光着兩條腿沒褲子的隻有我呀,我是個沒人疼的丫頭我們小妹人人都寶貝,她比大寶還讨人愛。

    可是錢從哪兒來呀?我們成天就是想怎麼掙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

    我不懂什麼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麼主,我也跟着信。

    我就交了幾個信主的朋友。

    有個吳姐曾來往北京,據她說,到北京打工好賺錢,不過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個月工錢有二十大洋呢。

    不過北京好老遠,怎麼去找? 一九七二年,吳姐說,她北京的幹娘托她辦些事,也要找幾個阿姨。

    吳姐已經約了一個王姐,問我去不去。

    我夭夭隻在想怎麼掙錢,就決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

    那年我二十二歲,我的小妹已經斷奶了。

    我問姐借錢買了車票,過完中秋節,八月十八日,三人約齊了同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