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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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常看見有人拾起一個有分量的東西,一塊石片或是一個球,無所謂地向遠方一抛,那東西從抛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畫出一個美麗的弧。這弧形一瞬間就不見了,但是在這中間卻有無數的刹那,每一刹那都有停留,每一刹那都有隕落:古人在&ldquo镞矢之疾&rdquo、在&ldquo飛鳥之影&rdquo的上邊似乎早已看得出這停留與隕落所結成的連鎖。若是用這個弧表示一個有彈性的人生,一件完美的事的開端與結束,确是一個很恰當的圖像。因為一段美的生活,不管為了愛或是為了恨,不管為了生或是為了死,都無異于這樣的一個抛擲: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我這裡寫的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為了父兄的仇恨,不得不離開熟識的家鄉,投入一個遼遠的、生疏的國土,從城父到吳市,中間有許多意外的遭逢,有的使他堅持,有的使他克服,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我在少年時,就喜愛這段故事,有如天空中的一道虹彩,如今它在我面前又好似地上的一架長橋&mdash&mdash二者同樣彎彎地,負擔着它們所應負擔的事物。

    遠在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讀到裡爾克的散文詩《旗手裡爾克的愛與死之歌》,後來我在一篇講裡爾克的文章裡曾經說過:&ldquo在我那時是一個意外的、奇異的得獲。色彩的絢爛,音調的和諧,從頭至尾被一種幽郁而神秘的情調支配着,像一陣深山中的驟雨,又像一片秋夜裡的鐵馬風聲。&rdquo我被那一幕一幕的色彩與音調所感動,我當時想,關于伍子胥的逃亡也正好用這樣的體裁寫一遍。但那時的想象裡多少含有一些浪漫的元素,所神往的無非是江上的漁夫與溧水邊的浣紗女,這樣的遇合的确很美,尤其是對于一個像伍子胥那樣的憂患中人。昭關的夜色、江上的黃昏、溧水的陽光,都曾經音樂似地在我的腦中閃過許多遍,可是我并沒有把它們把住。

    十六年,是一個多麼空曠的時間。十六年前的世界已經不是現在眼前的世界,自己的思想與心情也起過許多變化,而伍子胥這個影子卻沒有在我的想象中完全消逝。當我在柏林忽然在國内寄來的報紙上讀到友人梁遇春逝世的消息,随後便到東海的一個小島去旅行時,在船上望着海鷗的飛沒,我曾經又起過寫伍子胥的願望。當抗戰初期,我在内地的幾個城市裡流離轉徙時,有時仰望飛機的翺翔,我也思量過寫伍子胥的計劃。可是伍子胥在我的意象中漸漸脫去了浪漫的衣裳,而成為一個在現實中真實地被磨煉着的人,這有如我青年時的夢想有一部分被經驗給填實了、有一部分被經驗給驅散了一般。

    1942年的冬天,卞之琳預備把他舊日翻譯的《旗手》印成單行本,在付印前我讀到他重新改訂的譯稿,由于這青年時愛過的一本書我又想起伍子胥。一時興會,便寫出城父、林澤、洧濱、昭關、江上、溧水、吳市七章。但是現在所寫的和十多年前所想像的全然不同了,再和裡爾克的那首散文詩一比,也沒有一點相同或類似的地方。裡邊既缺乏音樂的元素,同時也失卻這故事裡所應有的樸質。其中摻入許多瑣事,反映出一些現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來中國人的痛苦。這樣,二千年前的一段逃亡故事變成一個含有現代色彩的&ldquo奧地賽&rdquo了。既然如此,我索性不顧曆史,不顧傳說,在這逃亡的途程上又添了兩章:宛丘與延陵。這雖然是我的捏造,但伍子胥從那兩個地方經過,也不是不可能的。于是伍子胥對于我好像一棵樹在老的枝幹上又發出了新芽。

    一個朋友讀完我的原稿,他問我,吳市以後的伍子胥,還想繼續寫下去嗎?我回答他說,不想繼續寫下去了;如果寫,我就想越過三十八年,寫伍子胥的死。我于是打開架上的《吳越春秋》,翻出一段向他誦讀&mdash&mdash

    子胥歸謂被離曰:&ldquo吾貫弓接矢于鄭楚之界,越渡江淮,自緻于斯。前王聽從吾計,破楚見淩之雠,欲報前王之恩,而至于此&hellip&hellip&rdquo

    被離曰:&ldquo&hellip&hellip自殺何益,何如亡乎?&rdquo

    子胥曰:&ldquo亡臣安往?&rdquo

    我讀完這一段,我重複着說,如果寫,我就寫他第二次的&ldquo出亡&rdquo&mdash&mdash死。

    1944年冬

    注釋

    ① 人&mdash&mdash古代四川北部一個少數民族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