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吳 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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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立即去找到他,向他說一說他的遭遇和他的計劃,因為這人深深地知道弓弩的作用是&ldquo逐肉&rdquo。

    可惜這人到越國去了,他心中感到無限的蒼涼。

    在林澤,在田野,複仇的事無從開始;一到人間,就又難免遇到些拖泥帶水的事,聽到許多離奇古怪的話。

    他一路的遭逢,有的很美,有的很醜,但他真正的目的,還在一切事物的後面隐藏着。

    他意想不到,這裡也有這樣多的楚人,為了避免無謂的糾紛,他不得不隐蔽他的面目;但他為了早一日達到目的,又急切地需要表露出他的面目。

    在這又要隐蔽、又要表露的心情裡他一步步地走入吳市。

     不久,吳市裡便出現了一個畸人:披着頭發,面貌黧黑,赤裸着腳,高高的身體立在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他雙手捧着一個十六管編成的排箫,吹一段,止住了,止住一些時,又重新吹起:這樣從早晨吹到中午,從中午又吹到傍晚。

    這吹箫人好像在盡最大的努力要從這十六支長長短短的竹管裡吹出悲壯而感人的聲音。

    這聲音在聽者的耳中時而呈現出一條日夜不息的江水,多少隻戰船在江中逆流而上,這艱難的航行需要無數人的撐持;時而在一望無邊的原野,有萬馬奔馳,中間摻雜着軋軋的車聲,有人在彎着弓,有人在勒着馬,在最緊張的時刻,忽然萬箭齊發,向遠遠的天空射去。

    水上也好,陸地也好,使聽者都引頸西望,望着西方的豐富的楚國&hellip&hellip 再吹下去,吹出一座周圍八九百裡的湖澤,這比吳市之南的廣大的震澤要豐富得多,那裡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産,靈龜時時從水中出現,如果千百隻戰船從江水駛入大澤,每隻船都會在其中得到适宜停泊的處所;還有濃郁的森林,下面走着勇猛的野獸,上邊飛着珍奇的禽鳥,如果那些戰車開到森林的旁邊,戰士的每隻箭都可能射中一個美麗的生物。

    湖澤也好,森林也好,使聽者都引頸西望,望着西方的豐富的楚國&hellip&hellip 再吹下去,是些奇兀的山峰,這在吳人是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每一步都會遇到阻礙,每一望都會感到艱難,岩石峭壁對于人拒絕的力量比吸引的力量要大得多,但是誰若克服了那拒絕的力量,便會發現它更大的吸引力:在山的深處有銅脈,有鐵脈,都血脈似的在裡面分布,還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寶石,在裡面隐藏&hellip&hellip吳人聽到這裡,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聽下去,好像登山一樣艱難。

     但是誰也舍不開這雄壯的箫聲了,日當中天,箫聲也達最高峰,人人仰望着這座高峰,像是中了魔一般,腳再也離不開他們踩着的地面。

     午後,這畸人又走到市心,四圍的情調和上午的又迥然不同,他用哀婉的低音引導着聽者越過那些山峰,人們走着黃昏時崎岖的窄路,箫聲婉婉轉轉地随着遊離的鬼火去尋索死者的靈魂,人人的心裡都感到幾分懔栗。

    但箫聲一轉,仿佛有平靜的明月懸在天空,銀光照映着一條江水穿過平疇,一個白發的漁夫在船上打槳,槳聲緩緩地、緩緩地在箫聲裡延續了許久,人們艱苦的恐懼的心情都化為光風霁月,箫聲溫柔地撫弄着聽衆,整個的吳市都在這聲音裡入睡了&hellip&hellip 忽然又是百鳥齊鳴,大家醒過來,箫聲裡是一個早晨,這時一個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開,它對着一個陌生的男子領悟了許多事物。

    &mdash&mdash箫聲漸漸化為平凡,平凡中含有隽永的意味,有如一對夫婦,在他們的爐竈旁升火煮飯。

     聽者在上午感到極度的興奮,神經無法松弛,到這時卻都融解在一種平凡聖潔的空氣裡了:人人都抱着得了安慰的心情轉回家去。

     第二天這畸人又出現了,人們都潮水似地向他湧來,把他圍在市中心。

    箫聲與昨天的有些不同,可是依然使人興奮,使人沉醉。

    這事傳入司市的耳中,司市想,前些天那個研究曆史的人,在這裡演講,為的是貝殼;今天又有人在這裡吹箫,聽說他既不要貝殼,也不要金銀,可是為什麼呢?他必定是另有作用,要在這裡蠱惑人民,做什麼不法的事。

    但當他也混在聽衆中,一段一段地聽下去時,他也不能擺脫箫聲的魔力了,一直聽到傍晚。

    他本來計劃着要把這吹箫人執入牢獄裡定罪,但他被箫聲感化了,他不能這樣做。

     他沒有旁的方法,隻有把這事禀告給吳王。

     寫于1942年冬至1943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