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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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個活着時你所嫌棄的她,在死後将被你愛慕。

    ” “莫雷娜!” “我再說一遍,我就要死去。

    但我身體裡有一個那種愛慕之情的結晶。

    哦,那麼少!你對我的愛慕之情是多麼少!我的靈魂離去之時就是這孩子降生之日。

    你和我的孩子,莫雷娜的孩子。

    不過,你未來的日子将充滿憂傷,充滿那種最刻骨銘心且綿綿不絕的憂傷,就像絲柏樹一樣四季常青。

    你的歡樂時光已經結束。

    人的一生不可能得到兩次歡樂,不像帕斯圖穆的薔薇一年盛開兩季。

    所以,你将不再去計算時日,而由于你不知桃金娘和常青藤為何物,你将在大地上裹上你的屍衣,就像麥加的那些穆斯林。

    ” “莫雷娜!”我高聲驚問,“莫雷娜!你怎麼知道這些?”但她轉過身把臉埋進枕頭,四肢一陣微微顫抖,然後氣絕身亡,而我再沒聽到過她的聲音。

     但正如她所預言,她的孩子,她臨死前生下的孩子,在她氣絕之時開始了呼吸。

    她的孩子,一個女孩兒,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女孩的身心兩方面的發育都非常奇特,活像她死去的母親。

    我愛她,用一種我以前從不相信自己可能對任何人所懷有的熾熱愛心。

     但時過不久,這片純情的天空變得陰暗,布滿了朦胧、憂傷、恐怖的烏雲。

    我說過這孩子身心兩方面的發育都非常奇特。

    她身體的發育速度的确令人稱奇,但可怕的是,哦,可怕的是當觀察她智力發育時那些向我湧來的紛亂思緒。

    難道就不能是另一種情景,而隻能每天從一個小女孩的想法中發現成年人的才幹和成熟女人的能力?隻能每天聽兩片稚氣十足的嘴唇大講什麼經驗教訓?隻能每天看那雙沉思的圓圓眼睛閃爍出成熟的智慧和熱情?我是說,當這一切對我驚駭的感官都變得彰明較著之時,當我的靈魂對此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之時,當我戰栗的知覺對此再也不能聽而不聞之時,誰還會驚詫于那悄悄爬上我心頭的既讓人害怕又令人激動的疑心,或驚詫于我會回憶起死去的莫雷娜那些無稽之談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理論?閱盡茫茫人世,我抓住了一個命運使我不得不愛的人;而在我與世隔絕的家中,我終日坐卧不安,提心吊膽地注視着我所愛之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随着歲月的流逝,我天天都凝視着她那張聖潔、柔和而富于表情的臉龐,天天都凝望着她那副日益成熟的身軀,天天都從她身上發現她與她母親新的相似之處——憂郁與沉默。

    而很多時候,那些相似之處在她身上顯得更神秘,更強烈,更明确,更使人困惑,更令人恐怖。

    她的微笑像她母親,這我能忍受;但随之我就為其絲毫不差的同一性而渾身哆嗦。

    她的眼睛像莫雷娜,這我能忍受,但接下來它們便常常用莫雷娜那種強烈的、令人手足無措的、意味深長的目光直穿我的靈魂。

    從她高高額頂的輪廓,從她絲綢一般柔滑的鬈發,從她插入鬈發的蒼白手指,從她說話時那種陰郁但悅耳的聲調,而尤其是,哦,尤其是從挂在她嘴邊的那些她死去母親的話語之中,我發現了冥思苦想的材料,我找到了驚恐不安的原因——我看見了一具不願死去的僵屍。

     就這樣一晃過了10年。

    可我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名字。

    “我的孩子”和“我的愛”便是父親在感情迸發時所呼喚的名稱,而她與世隔絕的生活又排除了與外界的任何交往。

    莫雷娜的名字已随她母親一道死去。

    我從未向女兒提起過她的母親——我實在沒法提起。

    實際上,在我女兒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短短10年中,除了她所生活于其中的這個有限空間給她的印象之外,她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可最後,那個洗禮儀式把我萎靡不振、焦灼不安的心從我對命運的恐懼中解救了出來。

    站在洗禮盆前,我還在為女兒的名字遲疑。

    許多文雅的、漂亮的、古老的、現代的、本國的、外國的名字一下都湧到我嘴邊,那麼多美麗的、溫柔的、巧妙的、恰當的名字。

    那麼,到底是什麼驅使我喚醒了對那個死者的記憶?是什麼魔鬼蠱惑我發出了那個我一想到就會血壓退潮、手腳冰涼的聲音?在那個夜晚的寂靜裡,在教堂昏暗的聖殿中,是什麼惡魔從我靈魂深處使我對着神父的耳朵輕聲說出了那個名字——莫雷娜?隻有魔鬼才會使我的女兒面部痙攣,臉如死灰。

    她一聽到那個勉強能聽到的名字就猛然一驚,擡起她呆滞的雙眼凝望蒼天,然後匍匐在教堂黑色的地闆上,回答道:“我在這兒!”||||| 那聲平淡而冷靜的回答清清楚楚地鑽進我的耳朵,頓時如熔化的鉛嘶嘶地竄入我的大腦。

    歲月,歲月可以一去不返,但那段記憶絕不會泯滅!實際上我并非是不知鮮花青藤,而是鐵杉和絲柏遮蔽了我的日夜。

    我不再計算時日,不再觀測方位,我的命運之星從天際隕落,于是整個大地一片黑暗,世人從我身旁走過,猶如來來去去的影子,而那些影子中我隻看見莫雷娜。

    天上的風呼呼吹過,但我耳裡隻有一個聲音,大海的波濤永遠在輕聲呼喚莫雷娜。

    但她已死去,我親手把她送往墳墓,可我久久地、痛苦地仰天狂笑,因為我把第二個莫雷娜安放進墓窟時,我發現裡面壓根兒就沒有第一個莫雷娜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