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姬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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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仍懷着一腔痛苦的思緒追憶着我唯一刻骨銘心地深愛的女人,而我的眼睛則一直呆呆地望着羅維娜的屍體。

     大約是在夜半時分,也可能是在半夜前後,因為我當時并沒去留心時間,一聲嗚咽,一聲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的嗚咽,突然把我從冥想中驚醒。

    我覺得嗚咽聲是來自那張黑檀木床,來自那張靈床。

    我懷着一種迷信的恐懼側耳細聽,可那個聲音沒再重複。

    我再睜大眼睛細看那屍體,可屍體也沒有絲毫動靜。

    然而我剛才不可能聽錯。

    不管那聲嗚咽多麼輕微,我的确聽到了那個聲音,而且我的靈魂早已清醒。

    這下我開始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具屍體。

    可過了好一陣仍然沒看出任何能解開剛才那謎團的迹象。

    但最後我終于明确無誤地看見在她兩邊臉頰上,順着眼睑周圍那些微陷的細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潮正在泛起。

    由于一種人類的語言不足以描繪的莫可名狀的恐懼,我坐在那兒隻覺得心跳停止,四肢僵硬。

    但一種責任感終于使我恢複了鎮靜。

     我不能再懷疑是我們把後事料理得過于倉促。

    我不再懷疑羅維娜還活着。

    現在需要的是馬上進行搶救,但塔樓和仆人住的地方是分開的,從塔樓上沒法喚來他們。

    要去叫仆人來幫忙,我就得離開房間好一陣,而我當時不能冒險那麼做。

    于是我便一個人努力要喚回那縷還在飄蕩的遊魂。

    但過了一會兒,連剛才那點生氣也完全消失,臉頰上和眼圈周圍那點血色已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一片大理石般的蒼白;嘴唇變得比剛才更枯皺,萎縮成一副可怕的死相;一種滑膩膩的冰涼迅速在屍體表面蔓延,接下來便是照常的僵硬。

    我戰栗着頹然坐回我剛才一驚而起的那張褥榻,再一次沉湎于麗姬娅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

     一個小時就這樣一晃而過,這時(難道真有可能?)我第二次聽見從床的那方傳來隐約的聲音。

    我在極度的恐懼中屏息聆聽。

    聲音再次傳來,是一聲歎息。

    一個箭步沖到屍體跟前,我看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兩片嘴唇輕輕一動,随之微微松開,露出一排燦如明珠的牙齒。

    我充滿于心的恐懼中又摻和進幾分驚詫,一時間我覺得眼睛發花,頭腦眩暈,費了好大的勁我才終于振作起來,開始履行責任感再次召喚我去履行的義務。

    這時那額頂上、臉頰上和咽喉上都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一股可感知的暖流迅速傳遍那整個軀體,甚至連心髒也有了輕微的搏動。

    羅維娜活了。

     這下我更是勁頭十足地埋頭于這項起死回生的工作。

    我擦熱了她的太陽穴,洗淨了她的兩隻手,采取了每一項單憑經驗而不消看醫書就知道采取的措施。

    但我的努力終歸徒然。

    蓦地,那紅暈消逝了,搏動停止了,嘴唇又恢複了那副死相,繼而整個軀體又變得冷冰冰,白森森,直挺挺,又顯出枯萎的輪廓,又顯出幾天來作為一具死屍所具有的全部讨厭的特征。

     又一次我沉溺于對麗姬娅的幻想,而又一次(我一寫到它就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到底是什麼奇迹?),一聲幽幽的嗚咽又一次從黑檀木床傳進我的耳朵。

    可我幹嗎非得曆述那天夜裡一次又一次的莫可名狀的恐怖?幹嗎非得細說在黎明到來之前那出複活的恐怖劇是如何一幕幕地重演;那一次次可怕的複活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再次墜入一種更加不可改變、更加萬劫不複的死亡;那一次次痛苦的死亡是如何展現出一番與某個看不見的對手的抗争;而那一次次的抗争又是如何伴随着屍體外觀上那種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急劇變化?還是讓我趕快把故事講完吧。

     那個恐怖之夜的大部分時間已折騰過去,而早已死去的她又開始動彈,這次動彈比前幾次都更富活力,盡管動彈是發自一次最可怕最無望的死亡。

    我早已放棄了努力,或說停止了搶救,隻是一動不動地僵坐在褥榻上,聽天由命地被一陣強烈的感情之旋風所俘獲,在這陣旋風中,極度的恐懼也許是最不可怕最不耗神的一種感情了。

    我再說一遍,那屍體又在動彈,而且比前幾次更有生氣。

    生命的色彩伴着一種罕見的元氣泛起在那張臉上,那僵直的四肢也完全松弛;若不是那雙眼睛依然緊閉,若不是那層裹屍布依然證明那身軀就要被送進墳墓,我說不定會幻想羅維娜已經真的完全掙脫了死神的羁絆。

    但即便那種幻想在當時也不甚合乎情理,可當那纏着裹屍布的軀體翻身下床,像夢遊者一樣閉着眼睛,邁着纖弱的步子顫顫悠悠但卻實實在在、明明白白地走到房間中央之時,我至少不能再懷疑了。

     我沒有發抖,我沒有動彈,因為那個軀體的身姿、風度和神采使我産生了無數難以言傳的想象,這些想象猛然湧進我的腦際,一下子使我僵直冰冷得像一塊石頭。

    我一動不動,隻是呆呆地凝視着那個幻影。

    我的思緒變得異常紊亂,一種難以抑制的瘋狂的騷亂。

    站在我眼前的真是活生生的羅維娜麼?真是完完全全的羅維娜麼?真是那個來自特裡緬因的金發碧眼的羅維娜·特裡梵依小姐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懷疑這點?裹屍布就沉甸甸地垂在那張嘴邊,可難道它會不是羅維娜活着時的那張嘴?還有那臉腮,上面有兩朵在她生命之春天裡開過的紅玫瑰,不錯,這很有可能就是羅維娜生前的粉面桃腮。

    還有那下颌,伴着她健康時有過的酒窩,這些難道會不是她的?但是,難道她生病以來還在長高?是怎樣一種形容不出的瘋狂使我産生了那個念頭? 我朝前一撲,伸手去抓她的腳!她往後一縮,躲開了我的觸碰,讓那層裹屍布從她頭頂滑脫,溢出一頭長長的、濃密的、蓬松的秀發,飄拂在房間裡流動的空氣中;那頭秀發的顔色比夜晚的翅膀還黑!緊接着,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慢慢睜開了眼睛。

    &ldquo那麼,至少,&rdquo我失聲驚呼,&ldquo至少我不會弄錯,我絕不會弄錯,這雙圓圓的、烏黑的、目光熱切的眼睛,屬于我失去的愛人!屬于她!屬于麗姬娅!&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