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樣下場。

     阿姨們這次嚴禁孩于們主動招供,自己提問題。

    一個問題先問陳南燕,後問方槍槍,再傳喚證人,所有人隻須回答“是”或“不是”。

    為什麼“不是”不必多嘴。

     方槍槍不知不覺模仿陳南燕,從模仿她的姿勢到成為她的應聲蟲。

    陳南燕說是,他也說是,陳南燕說不是,他也不是。

    陳述客觀環境時這麼點難以令人察覺,隻顯得事實清楚毫無争議。

    審到後來牽涉到較多個人行為,李阿姨發現方槍槍在人稱關系上的混亂,應該使用第三人稱時方槍槍也使用第一人稱。

    譬如:陳南燕說:“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方槍槍也說“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這麼說并無意替陳南燕開脫,隻是迷戀陳南燕說“我”時那個字的發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

    似乎“我”字是個複數,像“黨員”“同志”或“群衆”可以容納兩個人。

     阿姨若用陳南燕名字代替人稱指謂問他:“是不是陳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稱強調:“到底是誰搬的椅子——她還是你?”他又湖塗:“我”再後來,方槍槍這種人稱颠倒發展到公開用第三人稱指稱自己:“他是自己走過去的。

    ”“他沒穿褲子。

    ”等等。

     唐阿姨先發現方槍槍這種不對和陳南燕之間的聯系,方槍槍的一個純粹女孩子的攏發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

    接着她發現方槍槍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幾乎和他對面的陳南燕如出一轍。

    這兩個孩子臉上挂的淚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頻率乃至呼吸次數更是驚人一緻,一個如同另一個的翻版。

    唐姑娘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斷:方槍槍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兩個孩子之間,擋住陳南燕,厲聲對方槍槍說:方槍槍,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陳南燕的聲音小聲說:錯了,下次改。

     這期間發生了一場混亂,用阿姨們的話說,一個誤會。

    三堂會審還沒完,到了晚飯時間。

    李阿姨去給其他小朋友開飯,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裡結案。

    逐一批評教育涉案小朋友,一個承認完錯誤走一個去吃飯。

    張燕生等幾個孩子先得到解脫,陳南燕、陳北燕也陸續放掉。

    最後留下方槍槍,唐阿姨準備跟他好談談,和風細雨地,循循善誘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

    這麼下去是不行的,這孩子快成班裡的闖禍大王了,任其發展天知道還拿出什麼妖蛾子。

    談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廁所換了遍月經紙,回來路過活動室正巧張副院長叫李阿姨去辦公家接她家裡來的電話,老李讓她照看一下正吃飯的孩子們。

    她還想了一下把方槍槍的飯留下出來。

    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湯灑在胸前,她趕去收拾。

    汪若海咬了一口楊丹的肉包子,貪心太大連着咬了人家的手指頭,楊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擺平。

    忙來忙去,把個方槍槍忘了。

    自己也餓了,挑了個餡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翹着二郎腿,細細品起小豬剁碎了加上白菜、蝦米的滋味。

     這時,天已經黑了,誰也沒注意窗外來了個人。

    這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夜色裡觀察燈光明亮的窗内。

    他看了一圈吃飯的孩子,表情納悶,似乎沒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拔腿往旁邊走,從寝室的窗戶往裡看。

    寝室沒開燈,很暗,他适應了光線後猛地發現方槍槍就站在窗前,垂頭喪氣,臉上有淚,看見他十分恐懼。

     此人大怒,幾乎是破門而入,活動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連大人帶孩子全吓了一跳。

    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來,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臉上喝問:為什麼不給孩子飯吃?誰給你的權力不許孩子吃飯?你是法西斯啊還是國民黨? 這是渣滓洞啊還是白公館? 唐阿姨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也弄懵了,滿嘴的包子塞得她啞口無言,條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對方。

    對方認為她無恥徹底激怒,喊聲震動全樓,看那架勢唐姑娘再不開口就要吃耳光了。

     這關頭李阿姨張副院長趕到,勸住了方槍槍他爸。

    她們向方際成同志連聲道歉。

     她們和方參謀都是熟人。

    老李的愛人和方際成都是南京總高級步校來的,在南京就是同一個教研室,現在又是同一個處。

    張副院長和方家住同二個單元門洞,方家在四層,張家在三層;她愛人也是“二野”的,與方際成不同時期先後給同一個首長當過秘書。

    此刻,她們一起批評小唐。

    張副院長親自三步并作兩步趕進寝室領方槍槍出來,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嚨内最後一口包子,騰出這張嘴也沒了說話機會,委屈的淚水撲簌簌滾過紅撲撲的臉蛋。

    比較可氣的是老李,瞪着賊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這全是她責任。

    這人不可交。

    唐妨娘心裡對自己說。

     方槍槍在寝室裡獨守先就很緊張。

    他根本沒認出也沒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來的爸爸。

    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個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們傳說的那個鬼。

    外屋陡然響起的咆哮和紛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進門吃人的局面。

     張副院長領他出來後,他看到一個解放軍大鬧活動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遜的戲劇。

    唐阿姨臉上的淚水更是使他魂飛魄散。

    阿姨都給欺負成這個樣子,他還有命嗎?無論大人怎麼撺搭、号召他也不敢正視這個軍人。

    頭都快低到肚膀眼,後腦勺上的短頭發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來露出青皮。

    解放軍摸了摸鞋刷子,一陣痙攣掠過脖梗沿着脊核涼到尾巴骨那兒。

    他聽到爸爸這個詞,極度緊張使他理解力短時癱瘓,像聽外語一樣既不懂這詞的意思,也不明白與自己有什麼關系。

    張副院長塞到他手裡一個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點,還認得這是個吃的東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個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個包子一下站起來。

    解放軍已經走了。

    小朋友們也陸續離開餐桌,進寝室做睡前準備。

    活動室像曲終人散的劇場走得一空。

    諾大的房間隻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淚的唐姑娘。

    他感到自己與這個本來沒有絲毫共同點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

    他還不懂這猶如迷路,對自已頓生憐愛,不滿足但又蠻舒服的心緒正确的說法叫: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