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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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滿玉米粥的抗旱澆地使的大号鐵皮桶,一手執長柄鐵勺,正往桌上的小碗裡分粥。

    她沿着長桌,走一步,舀起一勺黃澄澄顫巍巍凝成凍兒的玉面粥,憑空一舞水流星一般摔進空碗,左眼閃一下光芒。

    走一步,舀一勺,左一眼。

    她動作剛勁豪邁,眼光不卑不亢。

     她走到小桌盡頭,折了回來,發這一邊的粥。

    手勢不增不減,腳步不疾不徐,隻是方便溝通換了右眼。

    她走過方槍槍身邊,方槍槍自動跟上,小尾巴一樣她轉身轉身她停步停步。

     你老跟着我幹嗎。

    李阿姨發完粥,勺“(口當)”一聲扔進空桶,走到一邊窗前站着。

     方槍槍面對她低頭,不言不語、兩個嘴角使勁往下拉,撇成個八字像貓眯的兩撇胡須一聳一聳。

     李阿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看了兩分鐘,方槍槍終于被看哭了。

    他閉着嘴,一聲不出,兩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淚一串串滾過臉蛋。

     哭啦。

    唐始娘在一邊笑。

     這孩子心裡明白着呐,什麼都懂。

    李阿姨摸着腳下這孩子的腦袋對小唐說。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

    唐姑娘過來把方槍槍往小桌那兒推。

     方槍槍不走,含着淚眼仍舊死看李阿姨。

     去吧。

    李阿姨歎口氣說,批準你了。

     方槍槍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擋住自己的臉很響地忒了粥。

    露出一隻眼還往這邊瞅。

    小朋友們都用飯碗遮住每人的臉,專心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慘不忍賭。

     李阿姨籠中獸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幾個來回,擡後腿鞋底子蹬着暖氣片,伸手進白大褂兜内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并不點火兒,過了會兒幹瘾又裝回口袋。

    “糖包”向她丢去嫣然一笑,她也支應一笑。

     窗外,塵土在堅硬的地面打着旋兒,像是兩個淘氣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來追去。

    光秃多岔的楊樹枝生硬地搖擺如同巨人張開的手指在空中戳戳點點。

    李阿姨背倚窗台雙臂抱肘獨自呆在室外,一縷縷青煙從她腦前冒出飛快地扯散飄走,孩子們擠擠挨接臉、手貼在室内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麼變魔術變出的煙來。

     老院長戴着口罩棉帽裹着圍巾經過窗前,低頭走得很急。

    李阿姨和他打招呼才擡臉,站住交頭接耳說話。

    孩子們在屋裡認出他來,歡呼雀躍,隔着玻璃齊聲問好。

    老院長隻見孩子們張嘴,不聞其聲,還是摘下口罩露出一張陳永貴式的皺紋密布的笑臉。

    李阿姨見老院長突然笑了,随之回首。

    一屋孩子驚見李阿姨也笑容可掬,一哄而散。

     李卿姨帶着一身寒氣和煙味回到房間。

    沏了一缸子熱茶,端着那個印有“最可愛的人”字樣的志願軍水缸慢慢鍍過室内。

    踱步時她把屋裡的情況觀察了一遍:孩子們在做一些她不屑一顧的遊戲,為一些無聊的事情激動,該哭的哭,該笑的笑,東倒西歪,叫苦連天。

    一路上都有孩子來向她喊冤告狀,她一概置之不理,不打算卷人孩子們的小是小非當中。

    又走了幾步,她警覺起來,覺得哪兒有點不對,站下細琢磨,一時也摸不着頭腦,像剛被賊光顧過的事主兒,進門覺得家裡被人動過,面兒上看又一下看不出變在哪裡。

    總之是不對。

    李阿姨下意識地開始數孩子人頭兒,正要恍然大悟,老院長進來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們歡呼着奔向天安門一樣奔向老院長,躍水海豚似地一頭接一頭紮進老院長懷中。

    老院長踉踉跄跄,差點一屁蹲兒坐地上,李阿姨一手牢牢撐住了他。

     頃刻間,老院長已經像尊廣場上落滿鴿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都猴在他身上雙腳離地嗷怪叫,一百多隻爪子掏進中山裝所有的四隻口袋。

    雕像蹒跚地孔雀開屏個般轉動扇面。

    此人參加革命前一定是碼頭扛大包的。

    李阿姨想。

    老院長給孩子們講了個号稱安徒生的大魚吃小魚的故事。

    李阿姨聞所末聞,認為純粹是胡扯。

     老院長又去二樓破壞那裡的正常教學秩序。

    頭頂樓闆一通猶如案闆剁餡的雜沓腳步響,可知那裡一片大亂。

    但願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樣保持一顆童心。

    老李樂呵呵地坐在一張孩子的小椅子上,吹開漂在水面的茶葉末兒,痛飲一口。

    這口熱茶還沒落肚,隻見李阿姨臉一下沉下去,屁股硌了圖釘似地猛一家夥站了個立正,馬不停蹄沖進寝室。

     從寝室出來又飛進廁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标槍,看得小朋友仍眼花缭亂。

    李阿姨在廚所呆了很長時間,出來時像剛在裡面挨了黑棍,人不是很清醒,但還竭力保持着儀容。

     她慢吞吞,邊說邊想問滿堂小朋友:方槍槍——後半句她失去控制,發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